摘要:《杜臆》是王嗣奭對杜甫詩歌研究的畢生心血的總結,在清代杜詩學發展史上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本文通過對《杜臆》在對杜詩注釋和解讀中呈現出的特點的討論,分析其成因,從而揭示出《杜臆》對今日的杜詩研究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杜臆》 王嗣奭 “以意逆志”
杜甫作為中國詩歌史上影響最大的詩人之一,他留給我們的一千四百多首詩是一筆寶貴的財富。這些詩作從內容上看,反映了社會生活的廣闊畫面,深刻地揭示了民生疾苦、個人困厄;從藝術形式上看,杜詩被稱為我國古典詩歌“集大成”之作,是我國詩歌發展史上承前啟后的關鍵所在。因而杜詩歷來受到歷代文人學者的重視和研究,僅宋代就有“千家注杜”之稱。明清時期,注家更是不勝枚舉。千余年來,對杜詩的研究已逐漸成為一門專門的學問,也就是所謂的“杜詩學”。
盡管“杜詩學”之名始見于金人元好問《杜詩學》一書,但是對杜詩的整理、研究早在杜甫死后人們對杜集的編纂就開始了。最初的杜詩學主要集中在對杜集的編纂和對杜甫詩作的選錄上。南宋時期杜詩學由資料整理逐漸向整理與研究并重發展,出現了杜詩年譜,以及有關杜甫的詩話。元代學術衰落,杜詩研究并無明顯特色,以對杜詩的批點、選注為主流,且多囿于宋人觀點并無創新之處。有明一代,杜詩的點評雖有所發展,仍然局限在對“律體”研究,出現了陳如綸《杜律》、張孚敬《杜律訓解》等一大批針對杜律的注釋與評點著作。明清之際,社會變革推動了杜詩學的發展,出現了宋代之后的又一高潮,王嗣奭《杜臆》,錢謙益《杜詩箋注》,朱鶴齡《杜工部詩輯注》都是這一時期問世的名作。清代是中國各種學術的總結時期,杜詩學也成果累累,異彩紛呈。仇兆鰲《杜詩詳注》,浦起龍《讀杜心解》,楊倫《杜詩鏡銓》,堪稱集眾家之長的代表作。
值得注意的是,《杜臆》作為明清之際杜詩研究之首創,它為后來注杜的學人提供了寶貴資料以及可供借鑒之處,可以說是開一代學風之作。作者批判了宋人“字摹句剽”、“儀貌而失神”甚至“棄瑜而收瑕”的注杜方式,也批判了明人的穿鑿謬說,努力探索和發掘杜詩中的“真性情”,因而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就。仇兆鰲在《杜詩詳注凡例》中對歷代注杜著作逐一評價時,就稱《杜臆》為“最有發明者”。
《杜臆》作者王嗣奭,浙江鄞縣人,萬歷廿八年(公元1600年)中舉,崇禎六年(公元1633年)官至涪州知州(今四川涪陵),入清不仕。他寫定此書,正當明室覆亡、清人入關的甲申、乙酉兩年(公元1644—1645年)。書成,作者已經八十高齡。可以說,《杜臆》是王嗣奭晚年對其三十七年來研讀杜詩的整理和總結,是集作者畢生心血而成的一部力作。正是由于作者個人生平經歷,及其所處的獨特歷史時期,結合作者對杜詩的獨特見解,使得《杜臆》一書在對杜詩的注釋和解讀上呈現出不同以往的特色。
一、指導思想
王嗣奭自詡為“老杜知己”,在文學上主張:“詩者抒寫性情之物也,性情萬變,詩亦如之。”他十分重視詩歌表達作者情感的功能,以《詩經》和《離騷》為其最佳體現。自漢魏始,詩歌創作就偏離了這一方向,六朝時“風云月露巧相取媚”的詩歌創作,則完全背離了這一原則。王氏認為這一問題的根源在于:“以詩為詩,非以我為詩,而性情之道遠矣。”同時,他進一步提出:千余年來,能夠做到“以我為詩”的只有陶淵明和杜甫二人。兩者相較而言,杜甫更勝一籌。正是在這種“以我為詩”的文學主張的指導下,王氏一反前人在注杜詩時的過度考證,從個人切身體會出發,努力探索、反映杜詩的情懷,揭示其本意。力圖通過對文本的解讀恢復杜詩的本來面目的同時,對杜甫本人的情感指向做出深刻的揣摩和清晰的梳理。
二、注杜方法
王嗣奭采用了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的讀詩方法。“臆者,意也,以意逆志,孟子讀詩法也。頌其詩,論其世,而逆之以意。向來積疑,多所披露,前人謬迷,多所駁正。”王氏在這里提出的讀詩主張是將孟子所講的“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相結合的。其中,“以意逆志”是孟子提出的理解作品的方法。孟子主張:分析詩的人不能因為個別的辭句去曲解整篇的意義,而應該根據作品探索作者的創作意圖,分析作品的內容。而“知人論世”則是孟子提出的一種修身方法,即“尚友”。王氏在這里將兩者相結合,使“以意逆志”具有了明確的操作性:要正確理解作品,必須在對作者的生平、思想及其所處的時代進行了解的基礎上,對作者的創作意圖進行揣摩,從而實現對作品的正確理解。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單純的“以意逆志”可能出現的附會和偏頗。在《杜臆》中,作者運用這一方法在最大程度上對杜詩本義進行復原。從而糾正了前人對“無一字無來處”的過度追求,以及由對杜甫“詩圣”地位的過度尊崇而導致的各種對杜詩的曲解和誤讀。
這一方法的采用,并非偶然,其成因是多方面的:首先,王氏之生平經歷與杜甫有一定的相似性。他一生仕途坎坷,空懷報國之志但卻報效無門。再加上王氏所處的明清易代之際在一定程度上和杜詩中所描繪的安史之亂十分相似。因而他更容易理解杜詩中所包含的感情,也更容易與杜甫在心理體驗上產生的共鳴。故而寫來筆端常常帶有激情,往往能夠提出很多深刻的見解。其次,王在注杜過程中能夠從史實出發,從身處的社會現實和親歷、目擊的社會現象來設想杜甫所處的時代,體會杜詩中所描繪的內容。再次,王氏對杜甫的詩歌創作十分推崇,其詩歌創作也深得杜詩之精髓。他早年詩作曾被友人譽為“得少陵胎骨”。可以說,相似的詩歌創作經驗和文學觀念使得王嗣奭善于揣摩杜詩的情趣,往往能夠以寥寥數言而入木三分。
三、內容特色
《杜臆》的出現,處在杜詩研究衰落與繁榮的過渡時期,在內容上具有了前后兩個不同時期之特色。再加上指導思想以及注杜方法的獨特性,該書在內容上具備了許多獨特之處。
首先,就其體例而言,《杜臆》雖為解說杜詩而作,但其中不錄原詩,不對原詩逐句作注,而是采用評論和注釋參互行文的方式。體例不夠嚴整,更多的類似于讀書筆記。就內容而言,或引證史實、或闡發詩意、或明辨字句、或批駁前人謬說,并沒有固定的行文模式,且其中多為王氏之主觀體認。
其次,《杜臆》中對杜詩的藝術性作出了精到的分析。王氏注重杜詩中對古代詩歌遺產的繼承,更重視杜詩的發展和創造。并對杜詩的藝術性作了全面深入的評論:
少陵起于詩體屢變之后,于書無所不讀,于律無所不究,于古來明家無所不綜,于得喪榮辱、流離險阻無所不歷,而材力之雄大,又能無所不契。故一有感會,于境無所不入,于情無所不出;而情境相傳,于才無所不伸,而于法又無所不合。當其搦管,境到、情到、興到、力到;而由后讀之,境真、情真、神骨真而皮毛亦真。至于境逢險絕,情觸繽紛,緯繣相糾,榛楚結塞,他人攦指告卻,少陵盤礴解衣。凡人所不能道、不敢道、不經道、甚至不屑道者,矢口而出之,而必不道人所常道。故其絕塵而奔著以是,舞交逐曲者以是,間有墮坑落塹者亦以是。
再次,《杜臆》對杜詩的注釋也表現出了一定的科學性和學術價值。例如王氏在注杜過程中對“以杜證杜”這一方法的應用。如以《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沉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句來證《曲江二首》,認為這兩詩都是“憂讒畏譏”之作。
總而言之,《杜臆》在內容上最大的特點就是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不論從類似于讀書筆記的創作體例來看,還是從 “以意逆志”的解說方法而言,都帶有鮮明的個人風格。王氏對杜詩的解讀與評價最主要的標準是其自身的審美體驗與情感共鳴。因而《杜臆》中往往有篇幅相差懸殊的情況出現:對于那些能夠觸發自身情感共鳴的篇章,王氏常以洋洋灑灑數百言進行論述,并且于其中夾雜有批評時弊,針砭國事之語;反之則寥寥數語。同時,正因為這種鮮明的個人特色,《杜臆》在內容上具有很強的發散性,對作詩之法,押韻,用字,文字異同等問題也有所涉及。
四、版本流傳
《杜臆》原無刻本,只有稿本和極少數的抄本傳世,因而流行不廣。直到仇兆鰲《杜詩詳注》、楊倫《杜詩鏡銓》都對其加以摘引了日漸為學界所重視。今日所見之《杜臆》其原稿是解放后在王嗣奭的家鄉鄞縣收得的。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在1962、1963年分別對其影印和整理。這部原稿,共十卷,分裝五冊。每冊扉頁有王嗣奭題寫的書名以及冊數,五冊以仁、義、禮、智、信為序。卷首題寫覆閱次數和檢校年月。由作者的次孫王孫旦所謄寫(即王抄本),又經王嗣奭親手校改。每冊各附有補一卷,為王氏親筆所寫。且該本題識有“丙戌(公元1646年)秋仲再閱一過,稍有改補,季冬又閱一過”字樣。加之王氏卒于清順治五年(公元1648年),以作者之高齡,其內容很難再有很大改動。學界多由此認為此本當為《杜臆》最后之定本。
需要說明一點:仇兆鰲著《杜詩詳注》,依據王氏之友人林非聞抄本(即林抄本)。曹樹銘先生在其《杜臆增校》一書中,認為:仇氏所據之林抄本和王抄本是兩個不同抄本。且仇兆鰲從林抄本中所引用的多出今本的內容,其中有許多精到之處,作者當然不會在定稿時將其刪去。因而斷定:仇氏所據之林抄本在時間上應在王抄本之后,當為最后定本。
五、結語
雖然成績是顯著的,但由于作者時代及學識之局限,《杜臆》仍存在一些問題。在內容上,對典故、名物、史實、文字的詮釋不是十分精心。在批駁前人謬說的同時,也有誤采前人錯誤之處。對“偽蘇注”的沿用就是其中之一。在方法上,“以意逆志”本身存在有缺陷——對讀詩者的主觀過度的強調,作者之意和讀者之意之間存在距離。因而,其結果往往帶有推測的性質。再加上讀者的學養、個人偏好等先決條件的存在,在對杜詩解讀時難免有主觀臆斷,流于牽強。
盡管如此,《杜臆》的缺點和錯誤比起它所取得的成就還是次要的,可以說是白璧之瑕。該書的學術價值是十分重要的。它為研究杜詩的學者提供了可貴的參考資料,對于我們今天研究杜詩而言,仍然有很多地方值得參考借鑒。
參考文獻:
[1][明]王嗣奭撰. 曹樹銘增校. 杜臆增校[M]. 臺北:藝文出版社,1971.
[2][清]仇兆鰲. 杜詩詳注[M]. 北京:中華書局,1979.
[3][清]楊倫. 杜詩鏡銓[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李巍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