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在古代作為一種名勝,詩人多有登臨賦詩的雅興,正所謂“詩因樓出,樓因詩名”。名詩、名樓,在藝術(shù)上往往把古代文化中簡潔洗練而又氣象萬千的人生意境發(fā)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①如果說,滕王閣因王勃而出名,岳陽樓因范仲淹而不朽,黃鶴樓因崔灝、李白而名揚天下的話,那么,鸛雀樓也同樣因王之渙、暢當而名留千古。
鸛雀樓作為中國四大名樓之一,它是黃河的標志,是中華民族不屈的象征?!镀阎莞尽酚涊d:“(鸛雀樓)舊在郡城西南黃河中高阜處,時有鸛雀棲其上,遂名?!丙X雀樓又名鸛鵲樓,其故址位于秦、晉、豫三省交匯的“黃河金三角”區(qū)域——山西省永濟市(古蒲州城外西南)黃河岸邊。相傳此樓始建北周,在唐代別具風格,詩人多來訪勝,留下了不少名作。除王之渙外,暢當、耿湋、馬戴、司馬札、李益、張喬、吳融等七位唐朝詩人都曾登樓賦詩。值得一提的是耿湋、馬戴、司馬札賦的是五言律詩;李益、張喬、吳融所賦為七言絕句;只有暢當同王之渙賦寫了五言絕句。北宋大科學家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道:“河中府鸛雀樓三層,前瞻中條,下瞰大河。唐人留詩者甚多,惟李益、王之渙、暢當三首能狀其景。”
人們之所以把暢當與王之渙的詩作相提并論,并稱“同題名作”,是因為兩詩人與各自詩作均有相同之處。
王之渙(688-742)是盛唐詩人,暢當雖然史載生卒年月不詳,但確為772年(大歷七年)中的進士,史學家便認定他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的中唐詩人,二人同為唐代詩人;王之渙祖籍河東晉陽(太原),后遷徙絳州(今山西新絳),暢當就出生在河東(今山西永濟市),二人又同為河東詩人;王、暢兩位唐代河東詩人先后登覽過鸛雀樓勝地,為后人分別留有情景交融的同題名作《登鸛雀樓》,同樣的登樓詩,且藝術(shù)形式上同樣是五言絕句;兩位詩人同樣登樓,面對同一樣奇境,所繪樓貌,又都“能狀其景”,層次感非常強,王之渙登樓后有己所見,有己未見,暢當述詩,先遠觀樓狀,再近述登樓所見,思路都很清晰,圖景又同樣的壯麗鮮明。②
先看王詩:“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p>
再看暢詩:“迥臨飛鳥上,高出塵世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p>
同樣觀景,又同樣觀賞到壯美奇麗之景,筆力可謂“勢均力敵”。難怪清代評論家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大嘆暢當詩“不減王之渙作”,暢當所寫,并無絲毫遜色。同樣的以境現(xiàn)情,兩首詩又都同樣表現(xiàn)出了超出常人的胸襟。
若再三咀嚼玩味,這兩首同一題目的詩作,雖然相同相似之處多多,可競相媲美,但畢竟才情各異,風流獨具。
首先,兩位詩人所處的時代不同。一為盛唐,一為歷經(jīng)戰(zhàn)亂的中唐;王之渙早年及第,曾任冀州衡水縣的主薄,后遭人誣陷而罷官,而暢當自小應征從軍,大歷七年進士擢第后,仕途淹滯,有志不聘,兩人遭遇雖都與仕途出路有關(guān),但卻不盡相同,故登樓賦詩的緣由和情感就不一樣:王之渙因被動遭陷而主動辭官,走上了一條訪友漫游的生活歷程,暢當志不茍俗,自視清高,僅僅可視為一種隱游。這樣,王詩則“景入理勢”(日僧空海《文鏡秘府論》語),暢詩卻“不甘困頓,有一股沖決樊籬的激情”。③
其次,詩人狀景的具體時間不同。“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暢當寫的是白天的壯闊景象,大有“天似穹廬,籠蓋四野”之勢;而王詩“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分明狀出了作者傍晚時分登樓所見的山河盛況。
再次,兩位詩人狀景的視覺角度不一致。暢當詩開篇以俯視所感寫樓的高峻。“迥”顯其高遠,“臨”顯居高臨下之勢。后一聯(lián)“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又寫出登樓遠眺的四周景象;王之渙詩依鸛雀樓特殊的地理位置,遙望一輪落日向群山西沉,從視角上是由地面望到天邊,由近望到遠,由西望到東,故為“天空景,遠方景,西望景”,④氣勢恢宏,景象更為壯闊。
第四,從詩的排行看,寫作特點上各有千秋。王之渙的詩全篇用對仗。前一聯(lián)用的正名對,“白日”對“黃河”,“山”對“海”,色彩和諧,景勢相當,“依”對“入”,“盡”對“流”,動詞貼切,形象傳神。后兩句用的是流水對,“欲窮”對“更上”,副詞牽動,工巧熨貼,“千里”對“一層”,數(shù)量搭配,效果顯明。詩的排行上看去順眼,讀之上口;暢當?shù)脑姡瑯O用了夸張手段,把僅有三層高的一座樓寫得聳入云天,飛鳥難及,而且天垂四野,雄偉壯闊,并運用對偶,給人以工整勻稱的美感。
最后,我們再來分析一下詩人所賦內(nèi)容中思想境界上的異同風格。暢當詩以視覺的居高臨下,表現(xiàn)了自己孤傲灑脫的情懷,寫出了自己欲遠離人世塵俗的意象,情懷俊逸,志氣凌云,目光遠大,志向無羈,大有出世之想。王之渙的詩則在平常的寫景之中,以高瞻遠矚的胸襟“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道出了“站得高才能看得遠”的深刻人生哲理,給人以奮發(fā)向上的激情,境界更加高遠。真可謂含意深遠,耐人尋味。
清代詩評家認為“王詩短短二十字,前十字大意已盡,后十字有尺幅千里之勢”;暢當?shù)摹兜躯X雀樓》,早在宋代就獲得很高的評價,大科學家沈括稱贊其與王詩都“能狀其景”,屬同題名作并舉。
令人嘆惋的是,元代初年,鸛雀樓樓毀景失,故址淹沒;而可為之慶幸的是,詩句得以永存千古!人們因詩念樓,因樓念人,當?shù)卣?0世紀90年代末,“修舊如故”,重建鸛雀樓:四檐三層,仿唐建筑,高臺重檐,黑瓦朱楹,明光彩朗,屹立河畔,古典風雅,氣勢磅礴。
名詩傳千載,黃河萬古流。位于黃河岸邊的鸛雀樓承載了太多的詩歌傳統(tǒng)。今天,倘若你也矚目高遠,激情迸發(fā),登臨賦詩的話,那么,這不僅是一種抒懷勵志的精神,更是一種傳承萬代的詩力嘛?!
注釋:
①吉紅枝、劉小慧.名樓名詩兩相傳[Z].引自黃河新聞網(wǎng)太原道.
②郭志明.一樣登樓一樣奇境[J].思夢論壇,2005年9月.
③倪其心評暢當〈登鸛雀樓〉[A].唐詩鑒賞辭典[C].上海書局出版社,1986.
④陳邦炎評王之渙〈登鸛雀樓〉[A].唐詩鑒賞辭典[C].上海書局出版社,1986.
(王安吉,山西運城學院稷山師范分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