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深凝空茫的美

摘要：辛棄疾的詞《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主要表達了詞人悲涼的人生感悟，具有沉潛的韻味和深凝空茫的審美特質。這種韻味和審美特質通過審美意象的象征性和審美主體的情緒化表現出來。使整首詞包含著一定帶有普遍性的人生哲理——奮斗人生的無奈與不平，反映了傳統文化心理結構中的相對穩定的沖突。

關鍵詞：深凝空茫 象征性 情緒化

《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辛棄疾的《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以下簡稱《丑奴兒》），主要表達了詞人悲涼的人生感悟：出將入相的才干，赤誠的愛國情懷，最終卻不得施展，空余嗟嘆。幾百年來，一句“卻道天涼好個秋”，引發了無數人的擊節贊嘆和深深共鳴，堪稱傳世佳作。

這件作品之所以引起我們的注意，就在于它沉潛的韻味和深凝空茫的審美特質。

唐司空圖在《與李生論書》中說：“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詩文有“味”，自不待言，猶如花之有香，魚之有腥，問題在于，味有好壞，有出處。藝術作品中的韻味，應當是創作主體審美操作的結晶，如果不能準確地、清晰地描述這種具體獨特的操作方式與過程，終究是藝術欣賞與研究的缺憾。古人不乏執著于這方面研究的人，他們有許多非常聰明、非常深刻的看法。譬如，他們把詩文中的韻味比作“水中之月”、“鏡中之花”，“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把閱讀過程中對韻味的把握比作“得魚忘筌”、“得兔忘蹄”。顯然，他們看出了作品是某種情感意念、風格的物質載體。但他們仍然有著這樣的痛苦：難以科學地闡述“魚”與“筌”、“兔”與“蹄”之間的關系，終于陷入“惚兮恍兮”、“恍兮惚兮”的困難思維。盡管如此，如果把《丑奴兒》置于上述這些對作品的評價尺度下，我們還是會發現它的“蘊藉”、“含蓄”等藝術品格。然而重要的是，作品是如何獲得這樣的審美特質的呢？

清人王國維說：“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①按照這種說法，《丑奴兒》中確有一大境界——“天涼好個秋”，而其中又寄托了作者人生的一大悲涼。這或許就是作品感人至深之處了。“秋”作為大自然時間流轉的一個階段，概而言之有兩大特點，一是收獲的季節，二是生命暫時消歇的季節。由于封建文人的特殊處境，他們對“秋”感受最深的，往往是后者。表現在文學作品中，秋天特有的景物、氣氛，也就更多地成為他們悲涼心境的物質載體。“悲秋”遂成為古代文學創作、特別是詩詞創作中的一大母題。吳文英在《唐多令》中寫道：“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在這里，“秋”成了“愁”的同義語。宋玉在《楚辭·九辯》中發出感慨：“悲哉，秋之為氣也。”杜甫著名的七律《登高》，也是先寫遼闊凄清的秋景，繼抒人生悲涼情懷：“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紅樓夢》中曹雪芹假托林黛玉的詩心詩筆，寫了一首纏綿曲折、哀怨動人的《代別離·秋窗風雨夕》，其中有這樣幾句：“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寫盡林黛玉悲涼的心境，令人愁腸百結。悲秋又往往與登臨結伴。王粲有《登樓賦》：“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杜甫除《登高》外，還有一首《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登高遠眺可以開拓審美主體的視野，使之獲得更為遼闊的現實空間，從而獲得更為廣闊的心理空間，為馳騁想象，提供最大的可能，引發更豐富的人生思考和審美體驗。所以“愛上層樓”又加強了《丑奴兒》的悲涼況味。難怪王夫之說：“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②《丑奴兒》亦復如是。

然而，這僅僅是對作品的一般分析。《丑奴兒》還有自己所獨有的藝術特征。

眾所周知，詩歌形象作為某種情緒、情感、意念的物質載體而構成審美意象體系，它在創作主體與接受主體之間架起一座橋梁。然而，藝術向我們提供的畢竟是情感對于周圍世界的價值判斷，或者說，藝術作品所傳達的是創作主體的一種情感態度。因此，具體藝術作品中的意象必然是雜彩紛呈，特點獨具的。

《丑奴兒》意象最顯著的特點就是象征性。很顯然，較之其它詠秋之作，如上文提及的一些作品，《丑奴兒》的意象顯得簡括空茫。作品中清晰可見的意象只有一個“層樓”，還有一個需要接受主體調動想象，加以填充補白的“天涼好個秋”。詩人就是在這看似簡單的意象的組織調遣中，表現自己對人生的復雜情感態度。如果把杜甫的《登高》作為詠秋的一種標準，我們馬上就可以看出，在詩圣筆下，秋色被摹寫得是那樣生動豐滿，淋漓盡致；有動有靜，有聲有色，亦山亦水，浩浩蕩蕩，秋意十足，用這樣的景物描寫，來襯托詩人的一顆秋心，就如同在大海上浮起一葉扁舟，輕松自如，任其東西。而辛詞《丑奴兒》顯然少了這種豐滿與精致。這樣對比的結果，恰恰使我們獲得了一種新的啟示：揭開《丑奴兒》的藝術奧秘需要另辟蹊徑。我想，這新的途徑就是抓住詞作的象征意義。《丑奴兒》的上闋，有這樣幾處象征：“層樓”象征當時詩人眼中的人生——一個可供努力向上，不斷進取的所在；“愛上”則象征著當時詩人的人生態度——接受生活召喚，不斷努力，爭取有所成就；“為賦新詞強說愁”，則象征著當時詩人的人生方式：一方面積極進取，一方面則經常遇到惱人的挫折，但這種挫折并未徹底改變詩人的人生態度，只不過略發感慨，稍加抱怨，然后再開始新的攀登。

下闕，詩人表達了一種貌似達觀，實則悲涼透頂的人生審美體驗。且不說“欲說還休”所蘊含的“愁到多時言轉少”的濃重人生況味，只一句“卻道天涼好個秋”就象征著詩人對人生的徹底絕望和郁郁難平。“天涼好個秋”如同一只空筐，可以容納大量的審美信息：或登高遠眺，或身在其中；或颯颯風起，或黃葉飄零；那無可逃逸的衰敗凋殘；那日甚一日的輕冷重寒；那再也無力張開的奮飛羽翼，集結起來殘酷地告知詩人的未來。這一切構成了詩人人生感受的凝結點和審美體驗的關注點。是詩人最動情處。

因此，情緒化是《丑奴兒》的另一特色。“情緒是主體對周圍現實及對自我本身的感受、感應與體驗的總和，包括理性支配下的情感、情趣和超理性的意志沖動。”③此時詩人所產生的悲涼、失望情緒，如前所述，必然要接受理性的指導。因而它也不可能僅僅是個人的，而是帶有濃郁的時代性和社會性。正是這種融進了家國之思的人生感悟，變成了詩人強烈的創作動力，有效地制約著詩人審美創造的走向。恩格斯指出：“外部世界對人的影響表現在人的頭腦中，反映在人的頭腦中，成為感覺、思想、動機、意志，總之，成為‘理想的意圖’，并且通過這種形態變成了‘理想的力量’。”④正是這種“理想的力量”，煽起了詩人自我表現的熱望。強烈的情緒沖動，在某種偶然的現實物象或氣氛的激發上，來不及也無須乎尋找、營造足夠精致的形象載體。于是詩人一下抓住了一個深凝空茫的形象——“天涼好個秋”，來承載自己強烈而復雜的情緒。這一深凝空茫形象的濃度和廣度足以容納詩人的情緒。因而，接受主體很容易把創作主體的審美創造，轉化為自己的審美感悟，從而產生精神共振。正如有人所說：“當作品激發的情緒狀態吻合了或者挑明了某種社會性情緒時，文學將成為廣大精神世界的一種啟迪，一種感召，一種令人深思熟慮或反躬自問的巨大力量”。⑤多少年來辛詞《丑奴兒》映射著迷人的精神光彩。盡管它有時可能只是一種消極的人生勸慰。

第三，也是我們必須論及的一個問題，就是《丑奴兒》具有一定的哲理性。

這首先表現在作品中由象征性帶來的時空模糊性上。作品中的具體時間標志，只有一個“少年”，一個“如今”，還有一個已經心靈化、情緒化了的季節標志“秋”。而作為歷史時代的標志，幾乎漫不可辨。就具體時間而言，“少年”、“如今”都是比較模糊的概念。所以，真正生活中的過來人可以“欲說還休”；并未歷盡人生坎坷，而又自以為曾經滄海的人也可以“欲說還休”。于是，不同年齡層次、生活經歷的人，都可以在不同理解水平上，接受、呼應、翻譯作品中創作主體的審美情感體驗。即便同一個人，也往往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深廣度上理解作品。另外，雖然作品的創作契機產生于特定時代的特定情境中，但是，這種時代特征，已經在審美創作的情緒化過程中變得虛幻，甚至消失殆盡。所以，不同時代的人，也都能從作品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精神啟迪與安慰。同樣，作品中的空間限制，也像它的時間規定一樣，幾乎不具備任何特指意義。象征意味很濃的一座孤零零的樓閣，一片茫茫秋野，也就有可能讓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津津有味地咀嚼。

伴隨時空模糊性而來的必然是作品意義的普遍性。如果用最粗的線條勾勒，我們可以把作品的意蘊揭示為：奮斗人生的無奈與不平。這恰恰是古往今來的大多數人或多或少、或濃或淡、或隱或顯都要經歷的情感體驗。人生可以無愧，但很難沒有遺憾。當人們感受到某種人生遺憾時，或許，那“欲說還休”的秋意或自慰就會悄然襲來。這是不同時代、民族、職業、階層的人們都可能產生的一種心有所感而不必道之的心理境界。從這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典型心理情緒。正是基于作品所具有的時空模糊性和普遍性意蘊，才引發接受主體的不盡情思，使之獲得一種包含某種情緒色彩的人生感悟，這正是作品所達到的哲理性品位。

雖說《丑奴兒》涌動著一股情緒的激流，但這種內心沖突畢竟是傳統文化心理結構中的相對穩定的沖突。詩人的焦灼、悲涼、不平都是在傳統秩序規范中進行。詩人將個人與社會的矛盾，最終納入心靈世界，化作深凝而空茫，無奈卻優雅的嘆息，充分體現了古典主義的審美特色。事實上，正是這種歷史局限，孕育成全了一種美的風范。

辛詞《丑奴兒》無論從什么角度進行評價，都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優秀之作，它所創造的深凝空茫的美，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失去自己的藝術光彩。讓我們借用馬克思評價希臘藝術和史詩的話，來評價一下《丑奴兒》以及與《丑奴兒》一樣優秀的古典文學作品：它們“仍然能夠給我們以藝術享受，而且就某些方面說還是一種規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從而“顯示出永久的魅力”。⑥

注釋：

①《宋元戲曲考十五》。

②《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下，第279頁。

③朱壽桐：《情緒：創造社的詩學宇宙》，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1頁。

④《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3頁。

⑤南帆：《現實主義：涵義、范圍與突破》，《文藝理論研究》1987年第4期。

⑥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轉引自《馬列文論百題》，陜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29頁。

（楊仲菊，山東省萊蕪市新汶礦業職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