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極富有象征意蘊的兩首詩歌,《詩經(jīng)·蒹葭》和戴望舒的《雨巷》為我們提供了求而不得、可望難即的人生啟示。但是在大致相同的主題下,不同的追尋態(tài)度、不同的追尋對象、不同的外在環(huán)境又折射出或執(zhí)著或幻滅的不同抒情基調(diào)。
關鍵詞:《蒹葭》 《雨巷》 文本故事 追尋對象 環(huán)境
被譽為“千古傷心之祖”①的《蒹葭》,以其纏綿哀婉的情思、令人神往的秋水伊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追求境界,成為《詩經(jīng)》中的千古絕唱;數(shù)千年后,戴望舒在江南雨巷中奏出一曲哀怨凄絕的追尋之歌,將一團濃得化不開的憂郁情思和夢幻迷離的丁香姑娘溶入紛飛的細雨中。雖隔著遙遠的時空距離,我們卻分明能夠捕捉到先民在蒹葭河畔的追溯與戴望舒的雨巷徘徊竟有著絲絲屢屢的共鳴。無論從詩歌整體呈現(xiàn)的象征意蘊,還是秋水伊人與丁香姑娘的魅力身影,亦或二者的朦朧情思,《蒹葭》和《雨巷》都有眾多的相似之處。然而,兩首經(jīng)典又因表現(xiàn)的情感內(nèi)涵不同折射出創(chuàng)作者不同的心態(tài),給我們營造出兩種不同的審美世界。
從文本故事看,《蒹葭》和《雨巷》使用了同一個文學主題:追尋。兩首詩的抒情主人公,一位在深秋清晨徘徊蒹葭河畔,翹首以望那位在水一方的伊人,并不辭艱辛“溯洄從之”、“溯游從之”;一位獨自彷徨在悠長又寂寥的雨巷,目的只為“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這份追求的真摯是詩歌得以感動人心的情感力量,然而,仔細品味我們會發(fā)現(xiàn),此追尋非彼追尋,在相似的文本故事背后,掩抑著兩位多情者不同的尋夢歷程。
《蒹葭》的主人公,在“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深秋清晨,佇立河畔上下求索,從詩歌中反復詠嘆的“溯洄”、“溯游”中,我們分明能夠感受到“他”對伊人的執(zhí)著與熱情,雖然整首詩實際并沒有一個字涉及到具體的感情,但是,“他”的強烈的渴望,“他”的無盡的思戀,“他”的堅守的信念,都已經(jīng)通過這種重章疊句的詠嘆和一系列求索的行為表現(xiàn)出來。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追尋的結(jié)果,“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這種飄渺莫測可望難即雖令“他”失望憂傷,然而伊人“宛在”的結(jié)果又使他始終不言放棄,并成就了他繼續(xù)前行的動力和勇氣,我們甚至可以想象,這個絕早的清晨,應該是“他”夜深不眠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延續(xù),一切只為等待清晨的這一次尋夢;而反復追尋得到的“宛在”,使“他”雖心存失望卻并未就此澆滅希望的火花,也許,在下一個露重霜濃的清晨,“他”的足跡會再一次留在這蒹葭河畔。“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蒹葭》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個艱難、執(zhí)著而又積極的追尋過程。
與此相對,《雨巷》中的“我”滿懷孤獨與惶惑踟躇在陰雨落寞的小巷里,“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這里,戴望舒沒有使用“找到”、“尋著”或其他類似的表示主動積極的詞語,而是強調(diào)了一個“逢著”,這個“逢著”暗含一種無所作為的期待意味。而當一切夢一般出現(xiàn)又夢一般幻滅之后,我?guī)缀踹B“逢著”的希冀也不再存,變成了“我希望飄過/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逢著”和“飄過”,一則表現(xiàn)出寄希望于一種人生的偶遇、邂逅、一種不期然的驚喜;一則表現(xiàn)為邂逅的希望破滅后,徘徊者失去了繼續(xù)尋覓的信念,只能向虛無縹緲中尋求寄托。在戴望舒筆下的雨巷,我們看不到《蒹葭》中的那種執(zhí)著與熱情,那種交織著失望與苦澀的希冀與不懈,只有陰霾天地里的“凄婉迷茫”與“丁香姑娘”幻滅后的頹然失意、灰暗落寞,這是戴望舒的追尋,夾雜著些微希望與更多幻滅的追尋。《雨巷》自始至終是在低沉壓抑的氣氛中度過的,除了我“撐著油紙傘”的彳亍和陰雨一樣織成的愁網(wǎng),除了“我”淡漠而被動的期待,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我”為心中那朦朧的希望做過什么努力,失望是早已預知的結(jié)果,所以“我”收獲的只有更多的痛苦與絕望。
其次,從追尋的對象看,“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與“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顯然都具有飄渺莫尋、面目模糊的共性,作為美好的化身,她們是誰?她們有什么魅力?她們之于追尋者是什么關系?這一切,我們都一無所知。但是,對那河畔的追尋者而言,他堅信伊人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她“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汜”,一切似乎是那么的明朗,伊人的存在幾乎就是他的一個信仰。所以“他”始終是在向心中那個明確的目標邁進,即便追尋沒有結(jié)果,伊人的存在本身已然是他前行的希望。與《蒹葭》里追尋者心中十分明確的存在不同,《雨巷》的追尋目標,那雨中的丁香姑娘,則顯得蒼白而遙遠。“她”的出現(xiàn)與消失都是“像夢一般地”,是以一個影像的意義而存在。“她”與其說是“我”追求的對象與希望,不如說是我苦悶情愫的一個代言者,我內(nèi)心情緒的外在投射。“我”“冷漠,凄清,又惆悵”,而丁香姑娘是“像我一樣的”“哀怨又彷徨”,“我”需要的是冷漠中一個同病相憐者心有靈犀的慰藉與共鳴,是二者精神氣質(zhì)的相通相和。為此,戴望舒從古典詩歌中借鑒了“丁香”這一愁緒的化身,賦予這位姑娘憂郁的氣質(zhì),完成我內(nèi)心在無望中的自我投射。“她”在“我”的情緒導引下影像般的出現(xiàn),又在“我”的衰頹心境中像夢一樣幻滅。“丁香姑娘”與其說是“詩人理想中的偶像,不如說是現(xiàn)實中陷入自憐自戀中他自己的鏡像或自畫像”②。一明確,一虛幻,不同質(zhì)地的追尋目標同樣決定了詩歌內(nèi)在情感或豁朗或陰郁的旨歸。
第三,從兩首詩歌設置的不同外在環(huán)境看。《蒹葭》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空茫遼闊的深秋清晨的原野。詩人將蘆花蒼蒼、秋水茫茫的空曠寂寥,與“我”追尋的憂傷執(zhí)著相融相契,這里雖有無限的傷感惆悵在生成醞釀,然而,這里又有廣漠粗樸的原野丘壑,有北方深秋的深沉肅穆,有可以讓人放開心胸痛暢淋漓的開闊空曠,這一環(huán)境的存在依稀讓我們看到《秦風》一貫的悲壯慷慨格調(diào),觸摸到《蒹葭》纏綿悱惻之外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那種質(zhì)樸健朗、開放從容的心態(tài)。他置身于廣袤的深秋原野,在偌大的天地間展開人生的追求,這是粗樸無羈的氣度襟懷在詩歌環(huán)境中的顯現(xiàn)。而《雨巷》,“悠長,悠長,又寂寥”,周圍有“頹圮的籬墻”、陰霾天空的籠罩,仿佛一條沒有盡頭的人生囚途。狹隘而局促的環(huán)境顯得那樣的封閉、消沉和黯淡,給行走在雨巷中的“我”以壓抑、不堪重負的心理暗示,這是一條永也走不出的暗道,甚至我們可以想象,雨巷,也許正是“我”看不見希望的心路在掙扎,是外部環(huán)境與“我”內(nèi)心情感的雙重像喻,是詩人壓抑痛苦情感的意象顯現(xiàn)。相較《蒹葭》作者的健朗心態(tài),對“雨巷”的鐘愛,恰恰折射出戴望舒寫作時那種疲憊、內(nèi)向、壓抑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成為《雨巷》一詩寓追尋以更多消沉、頹廢和幻滅的決定力量。
同是對美好對象、美好人生、美好理想的追尋,作為同時具有象征意蘊的追尋主題,《蒹葭》、《雨巷》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情感力量,前者熱烈、執(zhí)著、積極求索、雖失望憂傷卻永不放棄;后者哀怨、消沉、在無助中等待而終于歸于幻滅,與先民的堅守相比,《雨巷》更多是一種人生的沉寂與無望,所以,對《雨巷》的情思格調(diào),余光中批評說:“只是一大堆軟弱而低沉的形容詞。”③這種消沉低迷的格局,直接關涉戴望舒創(chuàng)作此詩的時代環(huán)境及其個人的性格遭遇,這個問題已有眾多學者進行了研究探索,不再贅述。
注釋:
①王闿運.湘綺樓全集·湘綺樓說詩(卷八)[M].岳麓書社,1997.
②楊曉林.“丁香一樣的姑娘”就是我的鏡像[J].名作欣賞,2006,(19).
③余光中.評戴望舒的詩[J].名作欣賞,1992,(3).
(徐峰,山東財政學院人文藝術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