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多義性舉偶

摘 要：《詩經》具有獨特的語境，體現出鮮明的自由創作精神，其簡約的文學表達常常具有豐厚的接受意蘊，形成了《詩經》的多義性特點。

關鍵詞：《詩經》 多義性 語境 斷章取義 切合

了解詩不是件容易事，俞平伯先生在《詩的神秘》①一文中說得很透徹——詩是語言的精華。語言的作用有思想的和感情的兩個方面：如說“他死了”，直敘事實，照字面解就夠；但如說“他死得慘啊”，卻帶著強烈的感情。詩這種特殊的語言，感情的作用多過思想的作用。單就思想的作用來說，詩體簡短，拐彎兒說話，破句子，已經讓人十分費解；再加上感情的作用，比喻、典故，變幻無窮，更是繞手。與后世詩歌相比，作為我國文學光輝的起點的《詩經》更具有獨特的語境，體現出鮮明的自由創作精神，其簡約的文學表達常常具有豐厚的接受意蘊。

《詩經》的不少作品，特別是十五國風，是在一個幾乎沒有文學傳統和沒有明確的文學觀念的時代，由眾多不知名姓的社會中下層人士創作出來的。這就使得《詩經》的創作既沒有后世統治階級強加給文藝的清規戒律，也沒有現成的文學范本可以模仿，因而它們的作者就擁有了后世文人不可比擬的自由創作空間。這也使得《詩經》從總體上呈現出題材內容十分廣泛，思想感情豐富而復雜，語言樸素自然且多創造性的特點。可見，《詩經》的題材內容沒有“禁區”，凡是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沒有不可以進入詩中的，真正做到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漢書·藝文志》），“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何休《公羊傳解詁》）。

由于年代久遠，文獻資料匱乏，后人對《詩經》誕生的歷史文化語境知之甚少，對于絕大多數作品的作者、具體的創作背景也無從知道，因此后人對于《詩經》的詮釋只能采取“就詩解詩”的方式。然而，《詩經》文字相當古奧，表達又過于簡約（一般每句四言，許多作品重疊的幾段往往只易數字），再加之作為文學語言，其具體的語境又很特殊：邏輯環節可以省略，語法可以棄之不顧，詩趣又大可違反常情；作為詩歌，其語義的選擇與確定過程復雜而不穩定，選中的意義可落在其主要意義很遠的暗示意義或聯想意義上。所有這些，都造成了《詩經》本身語義的復雜性、朦朧性，同時也賦予了它豐富的表現力。正因為如此，在《詩經》剛剛編撰成集的春秋時代，人們在外交場合就盛行“斷章取義”地“賦詩言志”、“獻詩陳志”的奇特風氣，以至于孔子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盡管詩作原意與賦詩人所用之義相差甚遠，卻無妨人們將《詩經》作為一種交際工具，其原因顯然在于詩歌形象大于思維的多義特點。所以大儒董仲舒面對這種情況也只好無奈地說“《詩》無達詁”（《春秋繁露·精華》），即《詩》無十分肯定明確的表達與結論，這顯然跟語言過于簡約的特點有關。

意大利學者弗·梅雷加利說：“不存在對某文本的難以更改的絕對性閱讀，也不存在獨一無二的意義。”分析詩不能鉆牛角尖，想著每字每句每篇只有一個正解。“《詩》無達詁”就是對《詩經》在理解和接受中出現的多義性、歧義性特點的總結和概括。因為任何一篇文學作品，一旦脫離了創作的具體環境和作者特殊的情感氛圍，都可引起讀者多樣的理解，而《詩經》恰恰最缺乏這方面的背景材料。

多義也并非有義必收，搜尋不妨廣，取舍卻需嚴，不然，就容易犯“斷章取義”的毛病。斷章取義是不顧上下文，不顧全篇，只就一章、一句甚至一字推想開去，往往支離破碎，不可究詰。我們廣求多義，卻全以“切合”為準，必須貫通上下文或全篇的才算數。以下選幾首膾炙人口的詩作例子。

權輿

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余。于嗟乎！不承權輿！

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于嗟乎！不承權輿！

（一）《詩序》云：“《權輿》，刺康公也。忘先君之舊臣，與賢者有始而無終也。”

（二）姚際恒《詩經通論》云：“此賢者嘆君禮意寢衰之意。”

（三）魏源《詩古徽》云：“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出無車！《權輿》詩人其馮諼之流乎？”

（四）陳子展說：“《權輿》，刺秦康公忘舊棄賢，蓋舊臣賢士一流所作。”

（五）馬持盈說：“這是說君主待賢者有始無終之詩。”

（六）余冠英說：“這首詩寫一個冷落的貴族嗟貧困，想當年。”

（七）王守謙、金秀珍說：“《秦風·權輿》是一首描寫沒落貴族留戀過去生活的詩。”

（八）程俊英、蔣見元先生以為：“這是一首沒落貴族回想當年而自傷的詩。”

春秋時代，地主的私田漸多，各國紛紛實行按畝稅田，于是領主沒落，生活下降。這首詩就是當時社會變革的一種反映。過去領主住得好，吃得好，都是靠世襲的祿位，祖先傳下來的土地、人民供他們剝削享用，如今一切都喪失了，所以他們說“不承權輿”。（一）（二）（三）（四）（五）是說君主待賢者有始無終之詩。這顯然是離主要意義很遠的暗示意義或聯想意義。另一種觀點認為《權輿》是沒落貴族嘆息今不如昔，如余冠英、王守謙、金秀珍、程俊英、蔣見元等以為是一首沒落貴族回想當年而自傷的詩。更準確地講，這是王族宗親成員發出的哀鳴。其產生，既是秦國特有文化背景下社會轉型的具體體現，也是秦統治階級內部斗爭的結果。

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一）《毛詩正義》：“《關雎》篇：‘后妃心之所樂，樂得此賢善之女，以配己之君子；心之所憂，憂在進舉賢女，不自淫恣其色。又哀傷處窈窕幽閑之女未得升進，思得賢才之人與之共事君子。勞神苦思而無傷害善道之心。’”

（二）《詩總聞》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三）《詩經原始》：“樂得淑女以配君子也。”

（四）《詩經選》：“《關雎》詩寫男戀女之情。”

（五）《詩經譯注》：“這是一位青年熱戀采集荇菜女子的詩。”

（六）聞一多《風詩類鈔》說：“關雎，女子采荇于河濱，君子見而悅之。”

對于此詩，眾說紛紜。（一）鄭以哀為衷，言后妃衷心念恕在窈窕幽閑之善女，思使此女有賢才之行，欲令宮內和協而無傷害善人之心。男過愛女謂淫女色，女過求寵是自淫其色。此言不淫其色者，謂后妃不淫恣己身之色。（二）后世以淑女為樂，進賢為不淫，窈窕為哀，思賢才為不傷。毛氏知其不可，改哀為衷，審爾，則孔子之意何在？今于此詩從容諷詠，則孔子之意略見，況得其聲耶！（三）詩中亦無一語及宮闈，況文王太姒耶？竊謂風者，皆采自民間者也。若君妃則以頌體為宜。此詩蓋周邑之詠初婚者。故以為房中樂，用之鄉人，用之邦國而無不宜焉。（四）大意是：河邊一個采荇菜的姑娘引起一個男子的思慕。那“左右采之”的窈窕形象使他寤寐不忘，而“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便成為他寤寐求其實現的愿望。（五）詩中所說的“君子”，是當時對貴族男子的稱呼。琴瑟、鐘鼓是當時貴族用的樂器，可見詩的原作者是一位貴族青年。（六）全詩集中描寫他“求之不得”的痛苦，只能在想象中和她親近、結婚。以上各家說法不一，但集中起來大致有兩種說法：一是有關青年男女熱戀；二是歌“后妃之德”，后一說法不太切合，有牽強附會之嫌。

匏有苦葉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須我友。

關于這首詩的說法也很多。《毛詩序》、《鄭箋》、《孔疏》都認為是刺衛宣公與夫人夷姜淫亂的。乃道德比附，實不可信。高亨先生說：“這首詩寫一個男子去看望已經訂婚的女友。”根據“歸”字的意義，“士如歸妻”當是說男人如果出嫁于妻家，歸妻即所謂出贅了。主要因“歸妻”而得出此結論。翟相君先生在其《〈匏有苦葉〉臆斷》中說此詩是懷念友人的詩。是從“士如歸妻”和“卬須我友”兩句入手來分析的。而“士如歸妻”，王先謙解釋說：“婦人謂嫁曰‘歸’，自士言之，則娶妻是‘來歸’其妻，故曰‘歸妻’，謂親迎也。”雖嫌迂曲，倒也說得通，似乎不必另求別解。至于“卬須我友”，《正義》說：“女見會合，余皆從嫁，而我貞女獨否者，由我待我匹，我匹未得，故不嫁耳。”抽去其中的道德說教，大意還是不錯的，實則“友”可以解釋為配偶，也無須有意求深。從整首詩來看，實寫女子盼望其情人早日娶她。這由“卬”字也可得到說明。“卬”為當時婦女自稱之詞，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說：“卬者，殃之假借。《說文》：‘卬，婦人自稱我也。’《爾雅》郭《注》：‘卬，猶殃也。’卬、殃音近通用，亦為我之通稱。”

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詩經·秦風·無衣》是描寫戰爭題材的作品。在《詩經》大量的戰爭題材作品中，《無衣》一詩以其高亢的精神境界和獨特的表現方式受到人們的重視。然而，由于作品的創作年代久遠，文字敘述簡略，故而后代對于它的時代背景、寫作旨意產生種種推測。大致說來，主要有三種意見：第一，認為《無衣》是諷刺秦君窮兵黷武、崇尚軍力的作品。毛詩《小序》說：“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戰，亟用兵而不與民同欲焉。”第二，王夫之《詩經稗疏》認為《無衣》乃是秦哀公應楚臣申包胥之請，出兵救楚抗吳而作，是哀公征召秦民從軍，士卒相約之歌。第三，方玉潤《詩經原始》認為《無衣》是秦人攻逐犬戎時，兵士間團結友愛，同仇敵愾，偕作并行，準備抵御外侮的歌聲。本人認為前兩種看法均根據不足，而后一種看法較為可信。

注釋：

①俞平伯．雜拌兒之二[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

（唐 莉，定西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