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中的“管”“荑”文化新探

摘 要：“管”“荑”應是一物。先民在當時懷有植物崇拜和生殖崇拜的心理，白茅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和極強的繁殖力，是先民崇拜的對象。女孩把它送給戀人，祝福對方像茅一樣生命力旺盛，同時以此來暗示自己能夠為對方生育很多兒女，子孫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關鍵詞：茅管 植物崇拜 生殖崇拜

《靜女》是《詩經·邶風》的一首表達戀情的詩。對《靜女》中“管”、“荑”的解釋歷來很多，一直是眾多學者爭辯的內容。在20世紀30年代就曾經引起一場熱烈的討論。在那場大討論中，董作賓在辯白劉大白時主張“管”和“荑”是一物，“管”是茅管。他舉了兒時的回憶：“每到春天，見鄉間十歲左右的小孩沿街叫賣‘茅芽’。……紅紅的筒兒，約有三寸長短……全身是葉托包裹成的管兒，紫紅而且帶綠的顏色，外面附著不少的茸毛。剝開里面時，卻是嫩白光滑如毛如棉的絮兒，這是柔脆而甜的東西，小孩們是最喜歡吃的。”又說：“‘自牧歸荑’，又怎見得不是因為它好吃呢？……《御覽》引《風俗通義》，‘《詩》曰：手如柔荑。荑者茅始熟中穰也，既白且滑。’這很可證明茅芽中的穰就是‘荑’。荑外面裹著的嫩紅色的葉托，自然就是‘彤管’了。”又說：“《說文》菅、茅互訓。……菅文字音義都當從管，不過在竹曰管，在草曰菅，有此不同而已。……紅紅的菅茅仍然是紅紅的茅管啊。”但董說一直以來不被人接受，一方面和茅的地位有關，另一方面和董的解說不夠充分有關。董作賓的觀點筆者認為很有道理，試著從收集的材料來作一下探討。

一、從戀人的身份和信物探討送茅管的可能性

童書業的《春秋史》認為本詩的男女是平民階級的自由戀愛者。自由戀愛就會較少受到禮教的束縛，也就顯得質樸而大膽。草管在生活中很常見，用它來送給戀人顯得純真而質樸。從《靜女》這首詩的內容可以看出：男女約會后，女子故意躲起來作弄那個男子，看他搔首弄姿的樣子。這正是率真、質樸、還帶有點野趣的愛情，女子在這時候也不會刻意去選取貴重的禮物來送給男子，用易得的花草送給戀人更在情理之中。我們再看《鄭風》里的《溱洧》里描繪的：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詢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矣。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詢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男女手持野草蕑，相互嬉戲著，采來芍藥送給對方，這正是率真、質樸、還帶有點野趣的愛情，與《靜女》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送野花野草更符合平民的生活實際，也符合帶有點野趣的平民愛情的特點。

茅管雖然沒有蕑、芍藥等香草的芳香，但茅管的顏色很惹眼，是“彤管”，唐朝陸德明的《經典釋文·毛詩音義》：“彤，赤也。”紅紅的草管那樣的鮮艷，那樣的喜慶。外面是紅光閃閃的管子，里面是白嫩嫩的荑，紅白相映正是那個時代最美的顏色。《詩經》中除彤以外，表示紅色的詞還有赤、朱、騂、奭（赩）、赪等五個，出現頻率21次；表示白色的有白、皙、素、皎、皓、照（素、皎、皓，都指月色白）等6個，出現頻率34次。無論從詞的數量和出現的頻率來看，都高于其他的顏色詞。直接表示紅色事物的有騂（紅色的馬）、駵（紅馬）、葒、丹；表示白色事物的詞語有荼（白茅花）、駱（白馬）、鷺、蕭（白蒿）、縞衣等等，從中可以發現紅白兩種顏色更被當時的人們看重和喜歡。對紅白搭配更是被認為是最美麗的色彩，如《大雅》中的《大明》贊美赤毛白腹馬：“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紅白相配的衣服更是大加贊賞，如《唐風》中的《揚之水》：“素衣朱襮……素衣朱繡……”

紅紅的茅管里藏著白嫩嫩的荑，誰見了會不喜歡？

二、從原始崇拜看茅在先民心中的地位

古代的生產工具極其落后，生產力非常低下，植物在原始初民的生活中占據重要位置。在人類沒有進入農耕社會以前，原始采集和狩獵成為原始初民的主要生活方式，植物成為他們物質生活的重要來源，植物（包括花草）在當時的重要地位是后來的人們無法想象的。詩經中有許多描寫采集的內容和用植物來比興的內容（如《采蘩》、《采蘋》、《采葛》、《采薇》《采菽》），不難發現植物在當時的生活中具有無比重要的地位。

在人類還沒有認識自然規律時，也就沒有辦法掌握和利用自然，變幻莫測的自然和宇宙在他們的眼中充滿了神秘和靈性。他們懷著宗教的虔誠祈求自然能給他們消災避禍。不同原始部落的初民供奉不同的植物，希望得到它們的保佑。草成為不同原始部落的初民供奉的對象。詩中寫到的就有韭菜、蘩、白蘋、水藻等。如《采蘋》：

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維筐及筥。于以湘之？維錡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尸之？有齊季女。

茅雖然沒有在《詩經》中作為初民祭祀供奉的對象出現，但在甲骨卜辭中這一現象已經存在。如：

“丁亥三自雩玄十茅包示”。柯昌濟《殷虛書契補釋》曰：“卜詞，王氏襄釋茅，曰：周禮甸師，祭祀共（供）蕭茅。”（轉引自《古文字詁林》卷一，412頁，“茅”字條。）

古代早期還用白茅包土分封諸侯。古代分封諸侯，以白茅包土授予被封諸侯，作為分得土地的象征。《漢書·王莽傳》：“成王廣封周庶公子六人，皆有茅土。”茅土，代指分得土地。白茅在先民的心中是極其重要的，茅是一個神圣的事物，成為他們崇拜的對象。

茅為什么會成為初民崇拜的對象呢？原因在于茅有頑強的生命力和旺盛的繁殖能力。早期由于戰亂、災禍、嬰兒高死亡率，人口一直增長緩慢。《左傳》里記載著這樣一個故事：在魯閔公的時候，狄人攻破衛都，衛都的男女遺民逃出來的只有730人，添上共、滕兩邑的居民，剛湊滿五千人，就以這些人草創新國都了。這可見春秋初年中原的人口稀少。《論語》記載孔子到衛國去，看見衛國的人口，曾說過一句“庶矣哉”的話，可見衛國在當時還算是一個富庶之區。雖然這是春秋晚期的事。由此可見頑強的生命力和旺盛的繁殖能力是先民希望擁有卻無法實現的，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和旺盛的繁殖能力的動植物在先民看來是那樣的神秘，進而被他們神化并加以崇拜。先民懷著宗教的虔誠渴望上蒼能保佑他們多子多孫，哪怕是會形成災害但繁殖力極強的蝗蟲，也會成為崇拜的對象。

螽斯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多子多孫成為對人的贊美。

椒聊

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椒聊且，遠條且。

椒聊之實，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碩大且篤。椒聊且，遠條且。

今天在其他草木幾乎無法生長的貧瘠、荒涼之地，我們依然到處可見白茅的身影。而在那時人煙稀少，更是到處都是白茅。

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七月》）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野有死麕》）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荼，白茅花），匪我思且。（《出其東門》）

連鳥兒壘窩也用白茅：

予手拮據，予所捋茶，予所蓄租（租，白茅）。（《鴟鴞》）

無處不在的白茅已經成了頑強生命力和旺盛繁殖能力的象征。《靜女》中漂亮的女孩送給男孩茅管，一方面祝福對方像茅那樣生命力頑強，健康長壽；另一方面暗示自己能夠給對方生很多孩子，子子孫孫像茅一樣生生不息，祖先能夠得到世世代代的供奉和祭祀。男孩得到這樣的祝福當然會高歌一曲，于是就有了《靜女》。

“管”，《說文》：“六孔，十二月之音；物開地芽。故謂之管。從竹，官聲。”從中可以看出“管”有兩意，一指樂管，另一指破土而出的芽兒。《說文》：“菅，茅也。從艸，官聲。”“管”、“菅”最初同音，“管”的第二意“物開地芽”指的應該是菅意，說明茅芽破土而出的情形。“貽我彤管”中的“管”用的就是第二意，指破土而出的茅芽。“荑”，《毛詩故訓傳》曰：“茅始生也。”所以“管”、“荑”本是一物，都指初生的茅芽。紅彤彤的白茅管里面是白嫩嫩的荑，本身是那么的令人喜歡，再加上白茅那時在先民心中的重要地位，而且是一位端莊美麗的女孩把這樣的東西送給戀人，既祝福男孩如茅一般生命力頑強，又暗含深刻的意義：“我不但端莊漂亮，而且還會給你生很多孩子，世世代代生生不息。”那時的哪一個男孩會不喜歡這樣的信物呢？所以男子才會高唱：“非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女子送茅管的用意多么含蓄而深刻。詩中二、三兩節反復來詠唱茅管，收到了一唱三嘆的效果，這也正是《詩經》中很多詩篇所共有的特點。

參考文獻：

[1]陸德明．經典釋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唐莫堯．《詩經》新注全譯[M]．成都：巴蜀書社，1998．

[3]雒江生．《詩經》通詁[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

[4]李 圃主編．古文字詁林[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杜鳳坤，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