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朝崇俠慕俠的心理傾向表現在文學上就是出現了大量描寫俠義行為的作品,其中在有些俠義小說中宣揚封建的恩報觀念,一方面是由于唐代俠義小說是在繼承傳統文化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另一方面與唐朝的科舉取士有關。這種恩報觀念是封建文人迎合統治者的一種表現,帶有極強的封建奴仆意識。
關鍵詞:恩報觀念 俠義小說 士不遇 奴性
一、恩報觀念的文本化
“有恩必報”是中國最傳統的倫理規范之一,自《詩經》起就屢見不鮮,《大雅·抑》中“無言不酬,無德不報”,《曲禮》中也有“禮尚往來”的說法,《論語·憲問》中的“以德報德”等所傳達的都是這個思想,劉向的《說苑》專立“復恩”一篇,歷數古來重要的恩報故事。在今天存留下來的古代建筑中,有安徽壽縣報恩寺、四川平武報恩寺、甘肅皋蘭報恩寺等,此外還有大、小雁塔,慈恩寺等等,這些遺留下來的建筑也能說明人們對報恩的重視。所謂報恩,根據斯賓諾莎的說法就是基于愛的欲望,努力以恩德去報答那曾經基于同樣的愛的情結,以恩德施諸我們的人。①以后這種觀念便扎根在心中,成為后世的一種價值倫理準繩。俠客的特殊心理更視之為“金科玉律”,“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丈夫第一關心事,受恩深處報恩時”(文康《兒女英雄傳》第十三回)就是他們行動的指南。董躍忠在《武俠文化》中指出,中國的武俠精神可以說最早起源于報恩意識,他的這種說法還是非常合理的。先秦時期動亂的社會環境使得俠客大量流動,往往在器重和賞識自己的人手下賣命,他們將他人對自己的厚遇看作是對自己尊嚴的格外看重,往往傾盡全力甚至生命去報答,如“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刺殺秦始皇的荊軻,熱血酬知己的聶政,不惜漆身涂炭謀刺趙襄子的豫讓,以死報晏嬰恩的北郭騷等,這些人受“士為知己者死”的動機驅使,為自己的主子舍生忘死,在所不惜。
唐代三十篇俠義小說中,滲透著這一觀念的占了將近一半,主要有《昆侖奴》、《柳毅傳》、《李龜壽》、《紅線傳》、《無雙傳》、《聶隱娘》、《潘將軍》、《田膨郎》、《郭元振》等。《柳毅傳》寫一個落第書生柳毅在涇河畔遇見洞庭龍女,代她傳信,她叔父替她報了仇的故事。書中龍女之所以非柳毅不嫁,報答傳書之恩是非常重要的因素。《紅線傳》出自袁郊的《甘澤謠》,故事中的紅線本是一男子,因治病誤使一孕婦斃命,陰司見誅,降為女子,深受薛家厚恩,為報主人之恩,為主人潞州節度使薛嵩夜入魏城,盜取了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床頭金盒,挫敗了田吞并潞州的陰謀。紅線舊恩已報,前罪已贖,“遂還其本身,棲身物外”。《聶隱娘》出自裴荊的《傳奇》,故事講魏博大將聶鋒之女隱娘十歲時入深山練就劍術,魏博大帥派她行刺陳許節度使劉昌裔,劉能神算,禮迎隱娘夫婦,隱娘服其神明,為報知遇之恩,便背魏博而歸陳許,幾次挫敗魏帥所派刺客,后功成引退。《郭元振》出自牛僧孺《玄怪錄》,故事講代國公郭元振考試中第,從晉陽到汾州去,途中遇一宅第,里面有一女子向郭元振訴說其被烏將軍占有的不幸遭遇,郭元振義憤填膺,殺死烏將軍,女子感其德,為報恩愿意生生世世服侍他。薛調《無雙傳》中的古押衙為救無雙,殺害所有知情人,“冤死者十余人”,他自己也自刎而死。他用這樣血的代價報答了仙客的知遇之恩,成全了仙客、無雙的美滿幸福。《田膨郎》和《潘將軍》皆出自康駢的《劇談錄》,記任俠之士為報知遇之恩,為主子尋回被盜寶物之事。《田》中“小仆”親自出馬,抓獲偷取宮苑寶物的盜賊。《潘》中“三環女子”只是取回寶物而已。《李龜壽》出自皇甫枚的《三水小牘》,寫李龜壽為人厚賂,欲刺殺唐晉公白敏中,后被白所感動,“愿以余生事公”。《昆侖奴》中的昆侖磨勒為報主子之恩,不惜犧牲一切。
二、恩報觀念的文化意蘊
恩報觀念與俠義精神中的“義”是相通的,也可以說是“義”的表現形式。許慎《說文解字》釋云:“義,已之威儀也,從我羊”。文中的“已”,當為“己”,因為從我,指的是自己。清桂馥的《說文解字義證》將“已”改“己”,云:“義,己之威儀也,從我羊。己之威儀也者,儀當為義,通用儀字,本書,邈,頌儀也。釋名:儀,宜也,得事宜也。” 從字形和本義上看,義通儀,指自己的威武美好狀(羊大為美),又釋為得事物之宜。這樣,“義”的引申義就是“公正合宜”,再進一步引申就是“公正合宜的道德、行為或道理。” 把本義和引申義結合起來看,我們理解為:義,即把自我以為美好的東西,即:公正合宜的道德、道理貫穿于言行或述作中。大多數人認為恩報這種行為是合理的,是“不證自明”的,因此它就被作為一種習慣性的倫理規范供人遵守,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它的不合理性,又因為中國傳統文化具有連貫性,因此在后代的作品中出現也就不足為奇了。中國的文化是倫理型文化,傳統儒家倫理學宣揚的孝、忠也是恩報觀念的客體化,而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下的國人大多具有奴性,因此恩報觀念與國民性中的奴性有著密切聯系。
受傳統俠義精神的影響,有恩必報已在中國民間社會形成了一種普遍的觀念和行為方式,并升華成為民間社會的獨特文化精神,這種文化精神深深地滲透在中國社會的各個方面。因此這些恩報觀念,在唐人眼里是一種氣質的追求,一種理想人格的崇拜,它被作為創作意象,在作品中不自覺地呈現出來。由于唐俠義小說作家階級的局限性,因此呈現出的恩報觀念也有著很大的局限性:宣揚俠士為封建主子不分是非的絕對效命,實際上也就是做主子的忠臣義仆,維護了統治階級的階級利益,迎合了統治者,麻痹了下層人民的理想,使豪俠淪為統治階級的工具。如《聶隱娘》中的隱娘是河北叛鎮派去刺殺唐朝大員的刺客,然而隱娘反為后者所用。在河北叛鎮和唐王朝之間,作者的思想明顯傾向于唐王朝,而隱娘死心塌地的報恩,實際上成為藩鎮割據相互斗爭的工具。作者充當唐朝統治者的說客,其目的就是迎合統治階級,以便能得到統治者的賞識。和隱娘類似的是李龜壽,他也是投靠了唐王朝,成為他們的忠實走狗,反映出人才為唐王朝所用。此外還有《昆侖奴》中的“忠仆”形象,為報主人之恩,即使肝腦涂地、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這些作品中宣揚的恩報觀念是在私有制基礎上產生的,強調不問是非,不分敵我,受恩等于欠債,必須報答。這種思想便于統治階級以小恩小惠收買一部分人,分化被剝削階級的隊伍,是極為有害的。
這種恩報觀念與科舉制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科舉制度是為封建專制統治服務的,目的是把廣大文人引向追求功名利祿之路,是統治者束縛人才的工具。唐代文人把自己的人生理想的實現完全寄托在賞用自己的“明主”,這種“明主情結”與俠的恩報觀念是相通的。“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杜甫《遣懷》)、“感君恩重許君命,太山一擲輕鴻毛”(李白《結襪子》)就是這種俠義觀念的直接表達。明代沈德潛“座主、門生之誼,自唐而重”,唐代科舉中形成的座主與門生的恩報關系,往往使文人將俠義精神中的恩報積淀為自覺的行為和方式。同時也是文人向統治者表白心跡,愿意效忠朝廷的決心,以期能夠打動統治者,實現他們成就功名的夢想。此外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時代的士不遇心理情結。正如王立所說:“士不遇文化規定下的倫理價值觀念,制約著下層豪士的恩怨情仇,寧愿冒險代恩主刃死,敢死輕生,也不愿有負別人的情義。這里有微賤之士對機緣的珍視,仍洋溢著俠的自尊自重。”②
唐俠義精神由于作者的立場和寫作目的,決定了它的思想內容有很大的局限性,恩報觀念便是其中相當普遍的一種。“那些為盲目的欲望所支配的人彼此間表示的恩重,大多是屬于交易性質或者是一種誘惑手段,而非真正的感恩。”①根據斯賓諾莎的觀點,唐朝文人在其作品中顯現出的不是恩報思想,只能說是一種交易,因為封建文人根本不是自由人,他們小說中的俠客也非自由人,惟有自由的人彼此之間才有真正的感恩。這種所謂的恩報觀念“很容易把貧困的人們引向渾渾噩噩的錯誤道路,帶有很大的欺騙性,也反映出文人向往功名,希望成就事業的愿望,然而這種觀念為統治階級所利用,成為教化、愚弄民眾的工具,同時也反映出文人的悲劇,他們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成為封建社會的忠仆義仆。”③
這種觀念是小農意識的體現,是一種不計后果、不假思索的心理趨向,最后升華為習慣性的心理定勢,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將這種觀念文本化的文學借用魯迅的兩個詞就是奴才文藝或奴婢文藝,這種觀念對后世影響非常大,衍生出動物報恩和鬼靈報恩等,甚至成為同復仇主題對立的一種恩報主題學。后世俠義小說中,統治者收買綠林豪杰,使之成為殘殺同類的鷹犬,也充分利用了人們這一傳統心理上的弱點,“慧則足以使人”(《論語·陽貨》),不少英雄豪杰在“糖彈”面前打了敗仗,見義勇為的正義之氣,往往被施于小惠的計謀所掩蓋和驅使。
注釋:
①[荷蘭]斯賓諾莎.倫理學[M].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161, 225.
②王 立.偉大的同情——俠文學的主題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96.
③汪聚應.唐代詩人及其詠俠詩創作[J].中國古代現代文學研究(人大復印資料),2005,(01).
(王 飛,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