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唐詩中的“露”意象

摘 要：唐代詩人對露進行移情觀照，“露”因其自然形態及其所處的不同時空，在詩歌中被賦予不同的象征意義，并逐漸成為具有豐富蘊含的文學意象。

關鍵詞：露 時空 情感 意象

《禮記·樂記》云：“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文心雕龍》之《明詩篇》亦云：“人秉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外物喚起詩人的生命世界與心靈世界，詩人觀照外物之時，多進行移情和聯想。出現在作品中的自然之物，便折射出詩人的主觀情感，獲得種種象征意義，并由單純的欣賞之物成為一種獨特的意象。

進入詩歌象征的物象分為純自然的物象和人為創造的物象。露雖為自然之物，文人騷客將其融入自己的詩篇，寄情寓感。在《詩經》中已有“露”之身影，歲月荏苒，積淀著詩人的情感的露珠，最終不僅有自然之“象”，亦有詩人之“意”。在唐詩中，“露”便是一個具有豐富內蘊的意象。

一、“露”意象的情感內涵

品德高潔的精神寫照。中國文學有比德的文化傳統，自然界的花草樹木可能因其自然屬性而象征某種品格，如耐寒的松柏，傲雪的梅花，常年翠綠的篁竹，清幽雅正的蘭花，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等，常被用來比喻品格高尚的君子，受到文人激賞。“露”精瑩剔透、纖塵不染，故詩人多用來表志或贊美對方之人品高尚。如虞世南《蟬》一詩：“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首句“垂緌”暗示尊貴身份，而顯宦的身份地位一般和“清”有矛盾甚至不相容，但在此詩中它們統一在 “飲清露”之中。蟬生性高潔，棲高飲露，樹上之露，又是“垂緌”所賴以生存的，古代文人不求顯達而重名節，以名節立身，“露”不啻也是“垂緌”的名節。“清露”便是高潔之品的寫照。

再如李德裕《長安秋夜》：“內官傳詔問戎機，載筆金鑾夜始歸。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點朝衣。”李德裕為相六年間，內制宦官，外復幽燕，定回鶻，平澤潞，有重大政治建樹，李商隱曾譽其“萬古之良相”。詩前兩句流露出一種“居廟堂之高”者的責任感。決策擬定，離開皇宮時已夜深人靜。面對“萬戶千門皆寂寂”，一己之不眠，對照之中顯見政治家的博大情懷。末句“月中清露”，為詩人著上一抹高光，映襯出其志向高遠不染半點塵埃，意境高美。另李適《重陽日即事》：“令節曉澄霽，四郊煙靄空。天清白露潔，菊散黃金叢。” 劉長卿《鄖上送韋司士歸上都舊業》：“蒼苔白露生三徑，古木寒蟬滿四鄰。”裴度《白二十二侍郎有雙鶴……請之》：“聞君有雙鶴，羈旅洛城東。好是長鳴處，西園白露中。”都賦“露”以高潔之象征。

承受恩澤的尊寵之榮。李白《清平調三首》其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云想衣裳花想容”，七字即給人以花團錦簇之感，“春風拂檻露華濃”，以“露華濃”來點染花容，美麗的牡丹花在晶瑩的露水中更顯艷冶，這就使上句更為酣滿。“露”不再僅指潤澤自然之物，同時暗喻皇上的恩澤。時至晚唐，科舉弊端極多，如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據《唐才子傳》記載高蟾：“初累舉不上，題詩省墻間曰：‘冰柱數條搘白日，天門幾扇鎖明時。陽春發處無根蒂，憑仗東風次第吹’，怨而切。是年人論不公，又下第。上馬侍郎云……意亦指直，馬憐之。”①唐代新進士的侍遇極優渥，每年的曲江會上觀者如云。高詩 “天上”、“日邊”，象征新取進士得第后地位陡升；“碧桃”、“紅杏”，言春風得意的新進士子；“和露種”、“倚云邊”，則暗示新進士子有所憑恃，“露”象征恩澤與寵護。另，李益《賦得垣衣》：“昭陽輦下草，應笑此生非。掩藹青春去，蒼茫白露稀。”借“露”表明青春已去、恩澤日稀的感慨。

思鄉懷親的客子之情。“思鄉”是中國文學一個傳統的主題，古詩有望月思鄉、望梅思鄉、聞笛思鄉的描寫。“露”多出現于秋季，賈至《閑居秋懷，寄陽翟陸贊府、封丘高少府》：“八月白露降，玄蟬號枯桑。艤舟臨清川，迢遞愁思長。我有同懷友，各在天一方。”李白《秋夕旅懷》：“涼風度秋海，吹我鄉思飛……芳草歇柔艷，白露催寒衣。” 劉長卿《睢陽贈李司倉》：“白露變時候，蛩聲暮啾啾。飄飄洛陽客，惆悵梁園秋……寒城落日后，砧杵令人愁。”秋降白露，思鄉情緒滋長在游子心頭，歸之不得，只能遙憶或相見夢中。白露時節正是加寒衣時節，砧杵聲聲又訴說著親友對游子的掛念。張九齡《使還都湘東作》：“孤楫清川泊，征衣寒露滋。”依唐制，戰衣由家人做好并隨軍寄放，秋冬需要加寒衣，由家人再為裁制。戍邊將士看到秋季白露便知需加寒衣，思念親友的情愫自然滋生。項斯《龍州與韓將軍夜會》：“庭綠草纖纖，邊州白露沾。別歌緣劍起，客淚是愁添。”白露落在邊塞荒原之上、落在征人鐵衣之上，更落在戍人心上，融入了無限的哀思愁緒。

時光易逝、紅顏易老、壯志未酬的深沉感慨。秦嘉《贈婦詩》：“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人常苦晚。”文人情思細膩，故易感于時間流逝、時勢混亂、人情冷暖。露珠，圓潤但脆弱，極易揮發，“白露見日滅，紅顏隨霜凋。”（李白《早秋單父南樓酬竇公衡》）詩人們感嘆露珠的易逝，繼而感嘆己之壯志未酬。陳子昂《感遇詩三十八首》：“玄蟬號白露，茲歲已蹉跎。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文人多借“美人遲暮”來嘆惋一己命運之多舛，而“露”又以其易逝的自然屬性，與詩人的嘆惋感傷暗相契合，“露”入詩歌更見生命的深沉傷感之美。

二、“露”意象的時空意蘊

人類的情感傾向于當時當下，之所以如此緣于外物。不同時空的“露”亦呈現不同的情感意蘊。

首先，時間意蘊。

露珠最先出現在黃昏時分，即暮露。“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黃昏是傷感的，不管人們多么留戀日間的輝煌，這繁華終將隨著河間的河流一去不返。此時悄悄出現的露珠，宛如一抹憂傷，不知何時已襲上心頭。賈島《泥陽館》：“客愁何并起，暮送故人回。……夕陽飄白露，樹影掃青苔。獨坐離容慘，孤燈照不開。”“露”預示著黑夜即將來臨，離別亦近在眼前，故“暮露”多令人傷感。另一方面，黃昏令人思考生命的意義，王維《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見黃花川》：“危徑幾萬轉，數里將三休。回環見徒侶，隱映隔林丘。颯颯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靜言深溪里，長嘯高山頭。望見南山陽，白露靄悠悠。青皋麗已凈，綠樹郁如浮。曾是厭蒙密，曠然銷人憂。”讀來心下寧靜，山中暮露更顯禪境。再如錢起《藥堂秋暮》：“茅屋空山暮，荷衣白露濃。唯憐石苔色，不染世人蹤。”暮光下的露珠與素潔的蓮花，使人有銷蹤云外之感，頗具哲學意味。

夜間的露。與黃昏相比，黑夜使世間浮華漸漸褪去，世界重返本真，令人心下平靜，夜間的露，只能感覺。馬戴《灞上秋居》“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空園白露滴，孤壁野僧鄰。寄臥郊扉久，何年致此身？”“空園白露滴”以動烘托靜，更襯托詩人閉門的寥落之感，夜聞露滴無奈而又悲涼，更使人感到靜得重量。李商隱悼念亡妻之作《正月崇讓宅》中有“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句，詩人用月暈多風暗指妻身亡，下句隱語妻子未得富貴開眉。清代屈復在其《李義山詩箋注》評此句云：“風露花月，不堪愁對。”環境的凄涼，襯托出詩人心境的凄涼。靜夜，讓人感覺露，進而體會內心的隱傷。

晨光中的露，多給人以清新美好之感。陸龜蒙《春曉》“春庭曉景別，清露花邐迤。”韋應物《秋郊作》：“清露澄境遠，旭日照林初……方愿沮溺耦，淡泊守田廬。”朝露潔瑩之姿，使人感覺到心下的澄澈，欲遁隱世事以示其潔身自好。早間也是游子、行人上路時期，故晨露也多寄托離別之感，讀來深感傷愴。韋應物《授衣還田里》：“晨起懷愴恨，野田寒露時。”李郢《早發》：“野店星河在，行人道路長。孤燈憐宿處，斜月厭新裝。草色多寒露，蟲聲似故鄉。”

其次，空間意蘊。

露為常見之物，外在的空間都能見其身影，如山間之露，“一枝一影寒山里，野水野花清露時。故國幾年猶戰斗，異鄉終日見旌旗。交親流落身羸病，誰在誰亡兩不知”，寓流離之愁，讀來凄愴。許渾《寓居開元精舍，酬薛秀才見貽》：“清露下時傷旅鬢，白云歸處寄鄉心。”精舍清露又將鄉愁襲上游子心頭。再如物上之露，李商隱《深宮》：“狂飆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宮中清露更寓佞小之意，李商隱借清露道出了自己常有的人生隱憂。露出現較為頻繁的大空間便是邊塞，入詩蒼涼悲壯，武元衡 《塞下曲》：“白露濕鐵衣，半夜待攻擊。龍沙早立功，名向燕然勒。”項斯《龍州與韓將軍夜會》：“庭綠草纖纖，邊州白露沾。別歌緣劍起，客淚是愁添。”亦蘊含離愁鄉愁。

“露”在唐代詩歌中是蘊含豐富的文學意象，被賦予了品德高潔、承受恩澤、思鄉懷親、時光易逝、紅顏易老、壯志未酬等不同的象征意義，又因其所處的不同時空呈現出了不同的面貌。

注釋：

①孫映逵校注．唐才子傳校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803．

參考文獻：

[1]蔡英俊 劉岱總主編．意象的流變[M]．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2．

[2]陳植鍔．詩歌意象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婁歡俐，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