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山水詩動態美摭談

中國的山水詩，肇始于《詩經》、《楚辭》中的只言片語，成熟于晉宋之際的謝靈運，而集大成于盛唐的王孟，以后又有所發展。在這條萬匯畢集的山水詩流中，盛唐的王維，無疑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蘇東坡曾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北闶菍ν蹙S山水詩最精要的評價。

歷代評論家在論述王維山水詩“詩中有畫”特色時，多強調其寂靜空幽的藝術意境的營構，靜態美便被公認為其最鮮明的藝術特色。誠然，靜態美是其山水詩的主流，此點亦成公論。但我們仔細考察便會發現王維的詩其實是很豐富的。其靜，非單純一味寫靜，使詩境一片死寂，了無生氣，更多的是采用以動寫靜，靜中寓動之法，還有一些詩境完全呈飛動流走之勢，傳達出山水之動態神韻。

山水詩文如何寫靜境，古代文論家有很精辟的論述。他們認為有兩法，一是以靜寫靜，所謂“松風不動，林狖未鳴”，王維詩中不乏此佳例；一種是以動寫靜，所謂“動中有靜，寂處有聲”，是更為高明之法，如其名作《鹿柴》一詩，前兩句“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正用此法。首句側重寫山的空寂清冷，是以靜寫靜，并無特異之處，第二句一出，境界頓現，非常精彩。原因是用了以動襯靜、以聲襯靜之法。寫出偶爾傳來的幾聲人語，會比沒有任何聲響更令人感到四周環境的幽靜?？展葌饕?，愈見空谷之空，空山人語，愈見空山之寂，人語響過，空山復歸于萬籟俱寂的境界，而且由于剛才那一陣人語響，山深林密的空寂感就更加突出。再如《鳥鳴澗》一詩亦如此，“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痹娙嗣枋隽舜阂股街械幕洹⒃鲁觥ⅧB鳴，構成了美麗靜謐的意境。這種意境的營構，在于詩人成功地運用了“以動顯靜”和“以聲襯靜”的藝術手法。前三句，用花落、月出的動態，顯示出春山月夜之靜，后一句正用鳥啼來破靜，又反襯出靜，寓動于靜、寓聲于靜，愈見其靜，更生動、更深刻地創造出幽靜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王詩中許多動靜交錯，極見其靜的畫面，動與靜的反差非如上例那樣明顯，而往往是在一幅幅靜態的畫面中綴以幾個動感并不很強烈的動詞，一方面表現出事物的發展變化，又同時使靜態的畫面具有動態美，使萬物富有生氣。如下面幾個例子，“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新晴野望》）。上舉幾例中，所用動詞“轉、潺湲、照、流、開、落、出”等動感都不是很強烈的，“轉”字表現了山色變化的細微、緩慢，“潺湲”也是慢慢地流，“照”是靜照，“流”是輕流，“開”、“落”也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末句中“出”字用得亦很妙，此處事實是交待“碧峰”與“山后”的位置關系，完全是一幅靜景，并無動態可言，而詩人著一“出”字，蘊含著一種碧峰又突顯于山后，詩人為之欣喜之情，可謂妙甚。

以上探析了王詩中一幅幅以動寫靜、愈見其靜的畫面，其詩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一幅幅極具動態美的詩歌畫面。

因自然界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流動變化的，即如靜止的事物，亦非絕對的靜止，總有變化，其實這正是以動寫靜法的自然基礎，王維有時能將這一組組極富動態感的畫面捕捉入詩，用極具動態的畫面，表現自然界的千姿百態。尤其是詩人自己深入山水中去了，在其筆下，有好多幅融入詩人自己的飛動流走的畫面，整個畫面是活的而非死的。

我們可以把王維與山水詩的先驅者謝靈運的山水詩作一略比，如果把謝靈運的山水詩比作靜止的寫生，那么，王維的山水詩是活動著的一組組電影鏡頭。以寫山為例：謝靈運《登石門最高頂》：“疏峰抗高館，對嶺臨回溪。長林羅戶穴，積石擁階基。連巖覺路塞，密竹使徑迷。……”這首詩疏峰、回溪、長林、積石、密竹寫出了山之雄偉高峻，物象不可謂不豐富，但給人的只是靜止的視覺形象，雖工致而不流動，因此讀起來便覺韻味不足。請看王維筆下的山，如其極具雄渾壯闊之美的名作《終南山》：“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完全是一組飛動流走的意象群，表現了終南山闊大、壯觀、空曠、神奇。白云在山頂漂浮時開時合，彌漫于山間的青靄時有時無，山山嶺嶺時陰時晴。而最后兩句可謂點睛之筆，詩人和樵夫隔溪問答，回聲在谷中回蕩，更襯出終南山之空曠深廣，使幽靜的崇山峻嶺展現出動態美。此等題材，許多人往往以靜處之，表現出一幅幅靜態畫面，美則美矣，而生氣定會不足。

寫山如此，狀水更需突出其動態美，因為江河本身就是流動、充滿活力的。如《漢江臨眺》中間二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ひ馗∏捌?，波瀾動遠空?！北剂魈焱獾拇蠼?，時隱時現，若有若無的遠山，仿佛浮動在江面上的郡邑伴和著波濤驚天動地的吼聲，組成一首波瀾壯闊的交響詩。讀此等句子，我們自然會想起孟浩然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等名句，他們同具陽剛之美，有異曲同工之妙。再如其筆下的山水小景，也往往自然傳神地表現出自然界的動態美。如“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榴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欒家瀨》），“山壓天中半天上，洞穿江底出江南。瀑布杉松常帶雨，夕陽蒼翠忽成嵐?！保ā端头阶饚煔w嵩山》），“大壑隨階轉，群山入戶登。”（《韋給事山中》）這些畫面都活動跳脫，生機盎然，顯示出大自然的生命力。

總之，王維的山水詩，作者要么以動寫靜，要么主要繪山水之飛動流走，畫面中蘊含著極具特色的動態美，與以靜為主的畫面相得益彰，各見其趣，使王維的山水詩，在整個中國的山水詩苑中，熠熠生輝，大放異彩。

（蘇收珠，甘肅省莊浪縣永寧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