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水龍吟·雞鳴風雨瀟瀟》這首詞最能代表劉基詞“深沉勃郁,沉郁蒼涼”的風格,劉基在詞中托物以寄興,抒發其為朝廷命運擔憂,為個人前途而苦苦思索的郁志,有著壯心不已的英雄本色,志深而筆長。
關鍵詞:托物寄興 壯志 悲憤 深沉勃郁
水龍吟
雞鳴風雨瀟瀟,側身天地無劉表。啼鵑迸淚,落花飄恨,斷魂飛繞。月暗云霄,星沈煙水,角聲清裊。問登樓王粲,鏡中白發,今宵又添多少。
極目鄉關何處,渺青山髻螺低小。幾回好夢,隨風歸去,被渠遮了。寶瑟弦僵,玉笙指冷,冥鴻天杪。但侵階莎草,滿庭綠樹,不知昏曉。
“伯溫詞秀煉入神,永樂以后諸家遠不能及”①(卷一二),“明初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諸人所敢望也”②(卷下四十),陳廷焯、王國維這樣評價劉基詞,可見其詞在近300年的明詞史上的地位,可謂是“野梅燒不盡, 時見兩三花。”③(《古戍》卷六)
洪武十三年(1380),即劉基去世五年后,劉基的次子劉仲璟收劉詞242首,編為《寫情集》共四卷,其詞比之高啟和楊基,“不在文字水平的高低,而在于詞人的心胸氣度,在于《寫情集》中掩不住的英雄本色。”④《寫情集》中詞人的身份,更多的不是功成名就的明朝開國元勛,而是身處元末動蕩時代有才不得施展的志士。劉基雖有幸生在元朝恢復科舉的時代,使他成為元代漢人、南人中極少數得享金榜題名之樂的人,卻又不幸生在政治昏暗、風雨瀟瀟的衰世,使他杰出的政治才能無以施展,高遠的政治理想也無法實現。在朱元璋請他赴金陵之前,劉基已經四次出仕而又四次辭官,這種經歷很有點像陶潛,但他一次一次地隱而復出,并不像陶潛那樣是“以仕代耕”僅僅把做官當成一種謀生的手段,而顯然是有所不甘而將欲有為。我們在其詞中看到的,是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感士不遇,羈旅思鄉,將欲有為而又暫不能為,雖不能為而又心有不甘,于是時常登樓遠眺,感慨節序,看似流連光景,實是壯心不已的詞人。其詞品之高與詞境之大,正是豪杰之士胸中那種莽蒼闊大氣象的表現。《水龍吟·雞鳴風雨瀟瀟》這首詞在歷來明詞選本中入選頻率最高,最能代表劉基詞的主導風格——深沉勃郁,沉郁蒼涼。
詞一開頭,即化用《鄭風·風雨》“風雨瀟瀟,雞鳴膠膠”之句,《毛詩序》說:“《風雨》,思君子也。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鄭箋申發之為:“興者,喻君子雖居亂世,不變改其節度。……雞不為如晦而止不鳴。”這樣,“風雨”便象征亂世,“雞鳴”便象征君子不改其度,劉基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用以起題,從而為全詞奠定了抒情的基調。“雞鳴風雨瀟瀟”重筆描繪出一幅寒冷陰暗、風雨交加、雞聲四起的背景,當此之時,最易勾起感傷情緒,賦景之句也確成寫情之語,極力渲染了元末動蕩不安的形勢。“側身天地無劉表”一句,是把握詞旨趣的關鍵,沒有這一句,就可能把詞理解成悲秋思鄉,有了這一句,就知道詞人表達的是英才思明主的“擇木之意”⑤(卷十引《草堂詞評》)。漢末初平三年,董卓部將李傕、郭汜在長安作亂,大肆燒殺劫掠,百姓遭殃。劉表為荊州刺史,荊州沒有戰亂,較為安寧,所以很多人到那里避亂,王粲因為跟劉表是同鄉,兩家有世交,故此去投靠他。所以這里不是一般意義地贊美劉表,而是以王粲自比的延伸,正如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中“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蘇軾不是以馮唐自比,而是以魏尚自比;又如庾信《擬詠懷其二十六》中“秋風別蘇武”,庾信是以李陵自比,這是一種特殊的用典方法。
詞人側身于天地之間, 騁目四望而無棲息托身之地, 其內心之痛苦有如杜鵑啼血,字里行間充滿了在失望的逆境中壯志未消的悲憤。杜鵑,又叫杜宇、子規、伯勞、鵜鴂,自從屈原把它寫進《離騷》,它就與古典詩詞結下不解之緣。它既被用來表現或烘托思歸之情,又用作“落花時節的標志”⑥,或者是時序更換的標志,《離騷》中寫道:“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尤其未央。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這和《離騷》開頭一段所寫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應是一樣的意思。”⑦所以,詞人“啼鵑迸淚,落花飄恨,斷魂飛繞”,不是一般意義上對于生命的惋惜,而是基于事業功名的執著追求。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在劉基的詞集里會有那么多的杜鵑的意象——《滿江紅》:“背畫闌、獨立檢韶華,聞啼鴂。”《憶秦娥》:“一川芳草,數聲鵜鴂。”《沁園春》:“愁來也怕,東風無賴,鵜鴂先鳴。”《摸魚兒》:“莫怪為花留戀。花不管,任鵜鴂悲鳴,霞錦成霜霰。”自古仁人志士,總伴有歲時驚心、時序遷流的緊迫感,在看似傷感的表層下掩蓋著積極進取的人生動機。在這首詞里,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他對時光的執著與敏感:“月暗云霄,星沉煙水,角聲清裊。問登樓王粲,鏡中白發,今宵又添多少。”以王粲自比在前面已提到,而“登樓王粲”是以“登樓”為具體語境,這意味著詞人并不是在一般意義上自比王粲,而是有著特定的負載信息。王粲的《登樓賦》既有“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昔尼夫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鐘儀幽而楚秦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這樣表達滯留異地、有家難歸的思鄉之情,又有“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這樣表現其施展才華、拯世濟物的用世之心,以及日月逾邁、志不獲騁的焦慮。這兩個互相對立又互相纏綿的主題,沉淀在劉基的內心深處,反復出現在其詞中,更具有揭示詞人復雜心理的獨特功能,又如,《玲瓏四犯》:“滄波滾滾東流去,問誰是登樓王粲?”《蘇幕遮》:“忽憶登樓懷土賦,愁著心頭,淚落如零雨。”
這首詞的下片,詞人把其為朝廷命運擔憂,為個人前途而苦苦思索的郁志之弗舒,付之于“極目鄉關何處,渺青山髻螺低小。幾回好夢,隨風歸去,被渠遮了。”托物以寄興。“寶瑟弦僵,玉笙指冷,冥鴻天杪。”幾句,歷來選本不注釋,仿佛不必注,實際卻是不易注。我認為,這里有化用鐘子期“高山流水”的典故,我們可以以劉基的《江城子》為佐證,至正十三年,劉基建議捕斬方國珍,上官非但不聽,反將其罷黜浙東元帥府都事,羈管紹興,于是詞人發出“千古鐘期今已矣,空慘愴,對瑤琴”的深深感嘆。同時又是暗用嵇康《贈兄秀才入軍》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其十四)所表達的理想人格之意。在知音不在的感慨之意中,最后詞人的感情重又回到“但侵階莎草,滿庭綠樹,不知昏曉”這眼前的景中來,照應了“雞鳴風雨瀟瀟”,在情感上造成回環往復,增加一唱三嘆的搖曳之美。而且,“不知昏曉”實又暗喻元末動蕩不安的社會現實。陳霆說:“‘風雨瀟瀟’,‘不知昏曉’,則有感于時代之昏濁。而世無劉表,‘登樓王粲’,則自傷于身世之羈孤。”⑧(卷二)劉基一向以王佐之才自命,意欲澄清天下,禮義治國,然而天下擾擾,何去何從呢?這是擺在詞人以及當時所有士人面前的一個難題,此詞正是他此時矛盾、困惑心情的寫照。
從藝術上看,此詞托物以寄興,抒發志郁情抑的苦悶悲愁,寫意空靈,造語典雅,用典自然貼切,含而不露,具備了“情有所感,不能無所寄;意有所郁,不能無所泄”⑨(卷八)的特征。但詞所表達的壯心不已使詞境闊大,色調凝重,能雄豪于婉約,情懷深沉而勃郁,風格更顯沉郁而蒼涼。
注釋:
①[清]陳廷焯.云韶集[A].尤振中 尤以丁.明詞紀事會評[M].合肥:黃山書社,1995.
②[清]王國維.人間詞話[M].唐圭璋.詞話叢編[C].北京:中華書局,1986.
③[明]劉 基.誠意伯文集二十卷[M].四庫全書[C].臺灣影印本.
④張仲謀.明詞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⑤[清]王奕清.歷代詞話[M].唐圭璋.詞話叢編[C].北京:中華書局,1986.
⑥馬茂元.楚辭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⑦張仲謀.明詞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⑧[明]陳 霆.渚山堂詞話[M].唐圭璋.詞話叢編[C].北京:中華書局,1986.
⑨[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6.
(洪靜云,廣東韓山師范學院潮州師范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