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人間詞話》中的李煜詞

摘 要：王國維在他的論詞名著《人間詞話》中，對中國歷史上許多有名詞人作了評說。在以“意境”論詞、簡短而精到的詞條下，王國維尤其對李煜詞作了富于個性與感情的獨到評價、欣賞。本文結合王國維的詞論，對李煜詞的創作歷史背景、思想內容、藝術成就及相關內容作一簡單評述。

關鍵詞：王國維 人間詞話 李煜詞 意境 率真

南唐后主李煜是一位頗有評說的帝王詞人。作為帝王，他荒淫無能，茍安一隅，附庸于宋，是一位亡國之君；作為詞人，他在五代詞人的燦爛星河中，算得上是一位耀眼的明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尤其喜歡李煜的詞，專論也最多，64條中就有6條。我們試逐一介紹分析。

王國維《人間詞話》一四：“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p>

句秀是詞句秀；骨秀是骨肉亭勻，內容秀；神秀是神情秀，風度卓越，光采照耀。王國維從詞的風度神采、意境神情上評價，認為李高于溫、韋。

王國維《人間詞話》一五：“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魉浠ù喝ヒ?，天上人間?！疖蹁交ǎ苡写藲庀笠?？”

詞最早是客人寫在“箋箋玉葉”上供“伶工”、“伎女”演唱用的。以溫、韋為首的“花間詞人”，大多從女性的角度出發填詞，很少描寫，缺乏純抒情的個人寫照。詞的內容，也多以“艷情”為主。而李煜的詞抒情性很強，他的絕大多數的詞是敞開心扉抒寫個人的情感，不論是宮廷聲色，還是亡國之嘆，都“感慨遂深”。王國維的“士大夫之詞”，當指這種抒發、揭露個人情感的詞。

李煜的詞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特色。一、即位前（937——961）。李煜在這種詞風的影響下，正像他的繪畫一樣，憑著他的藝術鑒賞力，做到清爽不凡，遠過常流，不為風氣所囿，使他破除了《花間集》浮靡的詞風，使他的詞清而不浮，艷而不淫，構成一種清麗的風格?！稘O父》詞兩首：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M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這兩首詞里所反映的生活，同他為了避太子弘冀的猜忌，自號鍾山隱士的精神一致。它不是反映漁民的生活，像唐張志和的《漁父》詞那樣，是反映高級隱士的思想。但它的風格清麗，已經擺脫了《花間集》的浮靡。這一時期還有一些艷情詩，如《一斛珠》、《子夜歌》等，也明顯有《花間集》寫艷情的影響。二、在位時（961——975）。李煜即位時，北方趙匡胤已經建立大宋。他無心更無力重整山河，于是便偏安一隅，縱情聲色。這時期里，李煜為小周后作的幾首《菩薩蠻》，（這時大周后病，其妹小周后已入宮。）就是他追求聲色的自畫像?！杜R江仙》、《破陣子》、《玉樓春》這些詞語言明快，形象生動，為《花間集》中所未見，也寫出了昔時奢侈浪費，“量珠聘伎，紉彩維艘”，弄得家艱國難的社會情形?！稙I溪沙》、《柳枝》、《送鄧王二十弟從益牧宣域》等，把香徑紅樓的生活擴大到宮廷，擴大到家國淪亡的悲痛，寫出了新的生活樣式，更有了深層蘊意。三、亡國被俘（976——978）。李煜從被俘入宋到被毒死，歷時二年零七月，他的詞的創作，以這時期成就最高。他在詞史上的杰出地位，就是由這時期的創作所決定的。最著名有《虞美人》、《子夜歌》、《浪淘沙令》、《虞美人》、《相見歡》、《浪淘沙》、《望江南》等。

王國維說李煜詞的詞“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主要是指他亡國以后的詞，把亡國之痛寫進詞里，自然眼界開闊，寫亡國后的感觸，意義也就深刻。

《金荃》、《浣花》是溫庭筠和韋莊的詞集。周濟（字介存）《介存齋論詞雜著》說：“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边@是說李煜的詞不如溫庭筠、韋莊的極力修飾。在此，我們暫且不談周氏是否有揚溫韋、抑后主之意，單單就詞品的高下來說，并不能僅以修飾來論。王國維以此反駁，認為詞應該以精神風度、“意境”來論，獨有建樹。

王國維《人間詞話》一六：“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詞人所長處?！?/p>

李煜作為皇子，自小長于深宮。即位（961年）后，一方面安于做大宋的附屬國，竭力報效；另一方面又想保持半獨立的地位。在這矛盾之中，李煜卻追求聲色和迷信佛教。開寶六年（973），李煜既毒死了林仁肇，又逼死了內史舍人潘佑、戶部侍郎李平；七年（974），宋大軍來攻；八年（975），圍金陵，城陷肉袒出降。作為人君，確有所短。但李煜又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天才詞人，他博通眾藝，造詣甚高，工書、善畫、知音律、精鑒賞。天生的藝術才華與獨特的帝王氣質相結合，更使他的詞超出一般歌詞，在五代詞家中獨領風騷。作為詞人，確有所長。

王國維《人間詞話》一七：“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p>

李煜的詞很率真，他即位前寫艷情、歸隱的詞，即位后寫反映宮廷生活的詞，亡國后寫反映亡國之痛的詞，都是他真情的表現。他做了皇帝，并不想保持皇帝的尊嚴，照實寫出來了跟小周后幽期密約（《菩薩蠻》）。他亡國被俘，并不考慮到封建君主的猜忌毒辣，照實說出了亡國的感受（《虞美人》）。事實上，現在我們共認李煜詞是亡國后所作最好，但那時他已經做了亡國之君，閱世應該比以前深了些，倘說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那該是亡國后作不如亡國前，亡國前即位后作不如即位前了。王國維在此是說后主的人格任縱純真、詞風自然無偽，是夸大了主觀詩人之真情、“童心”在詩詞創作中的作用，有點偏袒李煜。

王國維《人間詞話》一八：“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笾髦~，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因不同矣?！?/p>

血書即真情之書、血淚之書，宋道君即宋徽宗趙佶。這里，王國維將歷史上兩位有名的才藝君主相比較。

燕山亭

裁翦冰綃，輕疊數重，冷淡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這首詞，前半闕寫花之零落，只是對花的美麗外形和零落外表做了細致真切的描寫，只是“形”而非“神”，引起的只是讀者認知性的了解。下半闕只有無盡的愁苦，只是“自道身世之戚”，只能讓讀者同情而難引發讀者的共鳴。和宋徽宗這首詞相似的，李煜也有一些哀悼春花懷念故國的詞，比如《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寫花之零落，有對所有品質美好的生命零落的哀悼之情，“幾時重”，是花之凋謝與人之別離都難以挽回的痛苦與悲傷?！队菝廊恕穼懲鰢础按夯ㄇ镌潞螘r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的亡國之痛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所有亡國的遺民讀了都會有此感動的。再說，“故國”的意象具有多重，漂流在外的游子，貶謫出京的官吏，故國就是故鄉或故都。李煜將永恒不變的宇宙和無常多變的人生做了強烈的對比，在詞中蘊涵了全人類的哀愁與悲慨，具有高度的概括性。這是李煜用血淚來寫的，所以就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王國維《人間詞話》一九：“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宜花間集不登其雙字也”。

《花間集》成書于940年，由趙崇祚匯編西蜀十八詞人五百詞而成。940年，李煜只有四歲，怎能有詞？再說，這18家多為蜀人，除了唐代的溫庭筠和皇甫松，以及五代的韋莊、張泌、和凝與孫光憲外，全部都是西蜀出身。非屬蜀人的詞人中，只有和凝與西蜀文化全無關系。西蜀和南唐，隔山越水，相距萬里，要《花間集》收入南唐詞人，從時間和空間上來說實屬不易。但從風格上來說，南唐詞確實不在“花間”之內。南唐詞人從感情的本質去引發讀者的感情、內心的聯想，這點與“花間詞人”溫庭筠、韋莊等由事件、意象引發讀者的聯想確實不在一個范圍。

正如王國維自己所說，“予于詞，五代喜李后主、馮正中而不喜《花間》?！保ā度碎g詞話·附錄》二十九）因此，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給予李煜極高的評價。另一方面，就李煜而言，他以純真任縱的性格去感受人生，詞中所表現的開拓型意境和率真博大的氣象，在五代詞家中獨樹一幟，在詞史上也影響深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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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美]孫康宜著．詞與文類研究[M]．李奭學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徐軍新，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甘肅酒泉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