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圍城》中的眾生之相看人性的墮落

摘 要：本文通過《圍城》中“城里人想沖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的人生際遇來探究現代人精神家園的荒蕪，人性的危機。

關鍵詞：現代化 現代人 根性 詩性精神

《圍城》這部作品深沉地描繪了日寇侵華期間中國知識分子痛苦的生活和心靈的歷程?！秶恰芬环矫嬗泻艽蟮恼J識價值，即從中可以窺視20世紀30年代的社會風貌、風物人情，這些都源于它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以前學者已從中研究出“時代的畫卷”，“舊中國知識分子的縮影”等等。另一方面，《圍城》運用了大量精彩絕倫的比喻諷刺手法，這些為作品的藝術性增色不少，研究者已從中挖掘了許多，在此不再贅述。本文試從方鴻漸等一批知識分子生存狀態著手，通過他們來探尋現代人精神家園的荒蕪，人性的危機。

一

人類走過了漫長的歷史進程。自人類誕生后，分別跨越了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而后步入現代化工業社會。工業社會是生產力、科學技術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在世界范圍內，人類分別經歷了三次科技革命。第一次科技革命起源于英國，18世紀30年代開始，到19世紀40年代完成。第二次工業革命又稱電氣革命，它以電力的廣泛使用為標志，幾乎同時發起于當時所有的資本主義國家。第三次科技革命以計算機、核技術的應用為標志，發生于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至今仍在進行。三次偉大的科技革命給人類歷史發展進程帶來了深刻的變化。首先，人類社會的生產力得到了巨大的提高，商品經濟進一步活躍；其次，它改變了人類歷史發展的進程，一些國家在工業革命中國力迅速強大，走上對外擴張，奴役其他民族的道路，打破了一些國家原有的發展軌跡；再次，工具理性的日益膨脹，給人精神方面帶來沉重的創傷，機械工業對手工業的毀滅性沖擊，愈來愈尖端，實用的機器正一步步威脅著產業工人的工作崗位，愈來愈快的生活節奏，使多少人疲于奔命。殘酷的世界戰爭給幾代人心靈留下了沉重的創傷。面對這些，人類開始惶恐、不安、焦躁、孤獨、失落、無奈，這些悲觀可怕的情緒狀態隨之成為現代人普遍的一種心理狀態。

中國的現代化道路是曲折而又辛酸的。原本一個統一的主權獨立的封建國家，在列強槍炮的脅迫下，封閉的國門被打開了，先是被迫在沿海設立口岸，接著伸入內地，直至外國資本勢力伸入廣大內陸地區。封建統一的大清帝國一步步蛻變，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社會性質在變，社會中的成員也在變化，出現了近代放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則徐，以及隨之而后一批近代中國的科學家和社會改革家。中國現代化的道路是被逼出來的，但事實證明，古老的中國已經開始了現代化的步伐，雖然步履維艱但畢竟已開始與時代共同前進。中國近代海軍的創建，以及相當一批近代企業的出現和大量留學生的派遣即為標志。

伴隨著現代化的進程，現代人便產生了?，F代人是與現代工業文明緊密相連的。歐美國家在18世紀即出現了現代人，這些人眼界開闊，雄心勃勃，勇于開拓，富有創新精神?，F代人只有在現代工業社會才會出現，正如物質決定意識，沒有現代社會的存在，便不會有現代人的出現。但并不是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所有人都是現代人?，F代社會中，仍有一些人生活在荒僻閉塞的角落，如一些邊遠山區，這些人雖然生活在現代，但由于地理文化條件限制，他們絲毫感受不到現代文明的成果，這些人當然不能被稱作為現代人。

現代人一方面享受著現代物質文明的成果，沐浴著現代精神文明的洗禮。另一方面他們又承受著現代機器工業文明的擠壓和迫害。科技每前進一步，人類社會的工業生產效率便跟著前進一大步，產業工人的危機感便愈大，生存壓力愈大，生命愈加無助。面對日益緊迫的生存壓力，人們只得刻苦努力，迎頭趕上，稍有閃失，便會跌入“地獄”。面對現代文明的沖擊，人類的精神狀態發生了變化，往日的平靜、平和、淳樸、閑適、誠信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然、無助、失落、苦悶、孤獨和焦慮。

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是一個風云變幻的時代。一方面，日寇吞食著中國的領土，中華民族處于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抗日民族情緒空前高漲，全民族空前地團結在一起，一個積極、向上、樂觀和自信的民族正在形成。另一方面，在抗日的大后方，一些悠閑之士則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他們游離于社會主流之外，置民族生死存亡于不顧，我行我素，丑陋地生活著。

錢鐘書先生將目光投注于抗日大后方的現代知識分子身上，他作為知識分子中的一員，對知識分子階層有著深刻的認識。作者在《圍城》序中說：“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雹龠@也道出了作者的創作全旨，成為解析作品的一把鑰匙。

所謂人類的根性，即古已有之的人的基本性情。認識復雜的社會行為的主體。拘于社會、時代、教育的局限，人類表現出復雜的性情，如善良、淳厚、刻苦、踏實、勇敢、誠信、刻薄、嫉妒、自私、孤獨、焦慮都可以成為人的基本根性。時代的車輪步入20世紀以來，自私、嫉妒、刻薄、焦慮竟成了生命中的常態。

二

《圍城》深刻指出了現代知識分子的根性。

主人公方鴻漸無疑是作者筆下色彩最為豐富性格最為復雜的人物。生活中方鴻漸迂腐、天真，有時又不失誠實、善良。他時刻為自己的一張假博士文憑而心虛。當他得知身為系主任的韓學愈，也有“克萊登大學”的博士文憑時，表現出一絲驚詫。當他面對孫柔嘉的溫柔陷阱，層層羅網時，竟一無所知，直到孫柔嘉將他捕入網中時，他才覺察到。在他落魄失意之時，也還不忘給貧窮的老人兩張鈔票。

方鴻漸在愛情上是一個完全的失敗者。從他與幾個女人的交往中可以折射出他的一些性格。這中間有他真心愛戀的純真、美麗的唐曉芙，面對心中真愛，方鴻漸卻怯怯懦懦，不敢勇敢追求，最終失去真愛。面對他不愛的蘇文紈，他又故作姿態，始終不給蘇文紈一個明確的答復，耽擱了自己的愛情，又傷害了別人。面對鮑小姐的引誘，他又把持不住自己，并與之同流合污。總之，在一系列的愛情體驗中，他一次次撲空，一次又一次失敗。這其中折射出他的怯懦、無主見及苦悶空虛。

在一系列的求職活動中，他處處碰壁，依靠別人的介紹、施舍得到工作獲取職業。面對勾心斗角的“圍城”，他很吃力，但又不討好，多次被人戲弄，卻無一反擊，直至被人家解聘，被老婆拋棄。

方鴻漸是懦弱知識分子的代表。他的性格悲劇導致了他的人生悲劇。而他的性格又源于他所接受的教育，他出身于封建世家且自小“曾得老子指教”，接受了傳統儒家文化的熏陶，偶然的機遇，使他獲得了留學的機會。這樣他身上便具有了中西文化的二元性，一方面，傳統的教育使他善良、誠實；另一方面，留洋幾年，他的頭腦充斥著西方人的一些理念?？梢哉f，方鴻漸是中西方文化的復合體，而他又生活在舊中國的土壤上，所以他的悲劇人生是不可避免的。

歸途中的鮑小姐為了消遣，打發無聊的時光，便去勾引同為留學生的方鴻漸，兩人一拍即合，宛若一對多年老情人，卿卿我我，如影隨形，出入于郵船的各個角落，并在一個陰差陽錯的夜晚，兩個人偷食了禁果。這對方鴻漸來說是第一次，而鮑小姐卻不同，她的情場經歷甚為“老辣”，在出國前便為自己物色了未婚夫，得到未婚夫資助而得以留學，留學期間，更是肆無忌憚，先后給一些人引誘了。“好在她是學醫的，并不當什么一回事，也沒出什么亂子。”②一個輕浮、放浪、現代氣味十足的風塵女子躍入人的眼簾。

面對鮑小姐這樣的留學生，其他留學生又怎樣看待呢？

蘇小姐說：“鮑小姐的行為太不像學生，打扮也夠丟人——”②

從字面看，像是對鮑小姐的譴責。實質上這是一種復雜的感情，她既羨慕鮑小姐的熱情奔放與妖冶的打扮，又嫉妒人家奪走了自己“未來的男朋友”，蘇小姐對鮑小姐的舉止憤恨不平，這實在是一種復雜的感情。

“當鮑小姐只穿緋霞色抹胸，海藍色貼肉短褲，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紅的指甲，那些男生們看的心頭起火，口角流水，背著鮑小姐笑個不停?！雹谛念^起火體現了傳統衛道士的一面，旋即口角流水，顯示出對鮑小姐的傾慕和喜愛，傾慕也好，喜愛也屬正常，只是暗地里留下口水，背對著人家笑，可見其懦弱無用，怯卑。“有人叫她為‘熟食鋪子’，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雹谶@樣的嘲諷，只會出自一些無聊、空虛、寂寞、卑怯而無用的知識分子之口。

作品中虛榮滿街在跑，如蒼蠅飛塵一般，飛粘在每一個人身上。偽造劇作家簽名贈書的范懿，買假文憑的韓學愈等等。猶如三閭大學的教授們談起往日的榮光無不得意地長嘆，汪處厚掛念他在南京的房產，陸子瀟說在抗戰前有三個女人搶著嫁給她，李梅亭在上海閘北“補筑”了一所洋房，方鴻漸把淪陷區的房子夸大了幾倍，所以日本人能燒殺，搶掠虛榮心里的空中樓閣房子，烏托邦的產業和單相思的婚姻。無獨有偶，當方鴻漸夫婦搬入新居時，妯娌倆聯袂名為賀喜，實為“偵探”時，都向孫柔嘉虛報當年的嫁妝，一個說家俱堆滿了新房，一個說衣服多得穿不完。這里形成很有意味的對比，不論是喝過洋墨水的大學教授，還是不通文墨的粗俗婦人，在虛榮心上是一致的。

《圍城》恰切地表現了人類內心深處的無奈、孤獨、悲觀?！秶恰分械姆进櫇u就是一個痛苦的現代人。他的進行軌跡就是一個又一個的撲空。連續不斷的撲空，構成了作品。所謂撲空就是一種努力歸于無用，一個希望突然破滅，一件十拿九穩的事情在你洋洋得意時忽然成為逝去的幻景。方鴻漸的全部故事就是一個又一個撲空的呈示：海輪上，他與鮑小姐相逢，并有曖昧關系，然而鮑小姐登岸后，居然不再回頭瞧他一眼；他與孫柔嘉的結合，只是陷入了一種空前的絕望和失落；他原以為要做教授，結果才勉強作了個副教授……其他一些人物，也在不斷地撲空，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都是郁悶、失落、孤寂的。錢鐘書先生將這些現代中國人的情緒在六十多年前表現了出來，使人不由得不佩服他和他的作品。

三

現代人性的困境在《圍城》中淋離盡致地展示，使人深受震撼。

現代人深受工業文明的侵蝕，伴隨著生存壓力的增大，人類的精神家園一步步被破壞，心中失去信仰，感情失去依托。許多人在不斷地捫心自問，生存的意義是什么？幸福的生活怎樣獲得？我的人生有什么意義呢？

人類如何拯救自己孤獨的靈魂，提升生命的價值，豐富人生的意義？人類的先知們一直在為此探索著。其中德國著名哲學家海德格爾對詩人荷爾德林著名詩句：“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上。”予以深刻的哲學闡釋應當引起當代人的注意。

在現代工業社會，工具理性膨脹，人文價值喪失，道德意識危機等等，使人日益沉淪為“物化”的存在，沉溺權錢勢不能自拔。人類社會的一切正遭受到空前的污染。于是生命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緊張、不安、焦慮、抑郁、恐懼、懷疑甚至歇斯底里竟成了生命的常態，人和這個世界毫無詩意可言。在這種大歷史背景下，人類迫切需要精神上的終極關懷和靈魂救濟，渴望回歸精神家園，找到安身立命之所。

詩意的棲居應當成為人類的生存理想，詩意的棲居則有賴于詩性精神的成長。詩性精神是一種大同精神，它類似于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它超越了一切階級和個人的偏見，沒有任何雜念，而達到無極無限，它更不同于一切世俗精神，它取消了所有的偏狹性和有限性，詩性精神需要精神信仰，信仰是詩性精神揚升的動力，詩性精神需要精神超越，把人不斷從自然性提升到精神性，不被物質世界所困擾。詩性精神含有情商的因素，包括沖動的抑制力，延退滿足欲望的克制力，調節自我情緒的能力，對事物的感悟能力，與自然的親和力，與不同個性的人合作事業的品質以及善解人意和泛愛萬物的情懷。

難以想象，一個真正擁有詩性精神的人，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煩惱的事情，精神飽滿，胸懷寬廣，內心有主（信仰），有很強的抑制力，控制情緒能力，團隊精神，泛愛萬物的情懷。這樣的人生想要煩惱也無處可尋。

詩意的棲居目前只是人類的生存理想，人想一瞬間將自己提升至這一境界，是極不現實的。人們只能一步步信仰它，接納它，心中有神、自覺地培養詩性精神，心神向往之，詩意的棲居離人類又會有多遠呢。

四

錢鐘書對人這種“無毛兩足動物”是不樂觀的。他寧愿相信荀子而不愿相信孟子。《圍城》將“人性惡”這一基本事實，通過那么多人物的刻畫，指點給我們，凡從他筆下經過的人物，無一幸免，正如文中所述，一個個均被無情地揭露了。但《圍城》中的“人性惡”并不像有的小說寫的“人性惡”，殘忍，狠毒，充滿暴力血腥色彩。他的那種既尖刻又冷酷的刻畫，似乎更接近事實，更容易為常人所接受，更符合現代人的性情。

熟讀《圍城》，你會覺得自己周圍的一切，包括自身，也如《圍城》中的世界一般，可見《圍城》對現代社會和現代人性的刻畫何等深刻！

注釋：

①錢鐘書．《圍城》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②錢鐘書．圍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李向娟，陜西省渭南職業技術學院語文教研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