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典愛情是中國古代大量文學作品建構起來的一種敘事模式,有自身固定的敘事套路和結局指向。但是余華以《古典愛情》為名的小說文本,卻從內容和形式上對大眾化經驗中的古典愛情進行了雙重顛覆和解構,并在解構中建構了其小說的先鋒性。
關鍵詞:《古典愛情》 古典愛情 解構
為了光宗耀祖求取功名,出身寒微的書生柳生踏上黃色大道赴京趕考。在一個深宅大院的后花園里,柳生邂逅了富家小姐惠,柳生與惠一見傾心而后情定終生,然后帶著小姐的囑托和牽掛,繼續進京求取自己的功名和前程……
這是余華轉型之前的小說《古典愛情》的開頭,在這樣的情節設置之下,我們早已被大量的傳統文本敘事模式建構起來的閱讀期待順理成章地會以為故事將向著既定的團圓結局發展,但是余華在這個典型的古典愛情情境下,卻毫不留情的對所謂的古典愛情進行了充滿暴力和鮮血的解構。
一、中國古典愛情的敘事模式
作為人類的永恒話題之一,愛情在中國古代的各類作品的創作中都占據著重要的地位。而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戲劇、敘事詩歌等在自身的發展過程中,也逐漸形成了自身固有的敘事模式。有人把這種模式調侃為“書生落難,小姐養漢;狀元一點,百事消散”,也有人概括為:“私訂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金榜題名大團圓”。的確,在傳統的愛情敘事里,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的過程不管怎樣歷經波折,結局不管是喜是悲,但最終都會有指向一個符合讀者閱讀期待的圓滿。比如《西廂記》中的張生是中了狀元之后與崔鶯鶯終成眷屬;《牡丹亭》里的柳夢梅也是赴考成功,在皇上恩準下回鄉與杜麗娘完婚;《柳毅傳》中美麗善良的小龍女幾經磨難,終于與柳毅幸福地結合在一起并喜得貴子,榮華富貴。就算是在一些以悲劇收場的愛情故事中,其結局也會以一種幻想的方式、對悲劇作出“補償”式的“團圓”處理。如《孔雀東南飛》中的劉蘭芝、焦仲卿雙雙殉情之后,卻化作“連理枝”、“比翼鳥”永遠在一起;《梁山伯與祝英臺》中也是在英臺殉情之后兩人化蝶而舞。
這種敘事模式的產生,有人認為與中國兩千多年的思想文化中“和平中正、溫厚圓滿”的倫理觀念與審美格局有關,也有人認為這是民眾長期遭受生活之苦之后在精神上的一種追求和寄托。至于這種敘事模式產生的根源不在本文的闡釋范圍之內,但不管如何,書生小姐或者才子佳人相遇相知相愛后,歷經波折最后結局圓滿——這樣一個敘事模式確確實實地大量存在于中國古代以愛情為主題的文本之中,這些文本也合力把這樣一個敘事模式建構成了我們通常意義上理解和期待的古典愛情,而這種古典愛情,也正是余華的《古典愛情》所解構的對象。
二、《古典愛情》對古典愛情的解構
余華不止一次的說過,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更加接近真實,但這里的真實不是生活里的,而是對于個人而言的。而余華為自己找到的接近真實的方法首先是拋棄對事情作出結論的企圖,并且曾經態度鮮明的認為當“文學所表達的僅僅只是一些大眾的經驗時,其自身的革命就無法避免”。因此,先鋒時期的余華極力規避常規經驗對于自己想象空間的約束,而把文學指向自己所認為的可能,試圖以自己的方式來把握真實。余華對真實的理解,也使他覺得首先應該摧毀通往真實道路上的重重屏障——常規化的真實和大眾化的經驗,正如余華所說:“我將為虛無而創作”。在這種文學理念的指引之下,余華在《古典愛情》的開篇為我們制造了一個頗為符合常規經驗上的古典愛情情境之后,自然不會去重復那業已存在千年的套路化的敘事模式,而是在自己的敘事空間里,開始了對古典愛情的解構。
作品對古典愛情的解構,首先來自于文本的內容。
惦念著小姐惠“不管榜上有無功名,還請早去早回”的囑托,柳生與惠揮淚而別進京趕考卻落榜而歸。盡管無力改善自己的處境使柳生深感恥辱,但是想象之中小姐佇立窗口遠眺的情景,依然使他疾步走去時栩栩如生。在柳生的心里認為“重逢的情形是黯然無語,也可能是鮮艷的”,但“他將再次攀繩而上則必定無疑”。看到小姐惠如何與落榜而歸的柳生繼續他們的愛情的下文同樣也是根深蒂固的存在與我們的閱讀期待里。但是,余華在這時卻忽然扭轉筆鋒,拒絕在講述任何常規經驗下故事發展的細節,而是沒有任何預兆的展現出了滿眼的廢墟和朽木爛石,昔日威嚴氣派的府邸已經沒有原因的敗落,小姐惠更不知流落何處,即使找到了一個可以提供線索的管家,反復追問卻只換來一句:“昔日的榮華富貴呵”。作品寫到這里,已經遠離了傳統的古典愛情敘事模式,趕考歸來的柳生與惠沒有重逢,沒有繼續,似乎過去的繡樓相逢之事,只是虛幻中的一樁風流逸事而已。
余華并沒有就此止步,而是處心積慮的安排了柳生與惠的重逢。這種重逢的背景被安排到了極端的災荒之年,柳生再度赴京趕考,還未從親眼見到菜人市場的驚慌中走出,卻在路邊酒店意外遇到了淪為菜人的小姐惠。此時惠的一條腿已經被商人買去,柳生用昔日小姐所贈的紋銀贖回了那條已經被割得支離破碎的腿后,又親自將處于極度痛苦之中的惠刺死。神情恍惚的柳生抱起小姐走出屠屋,走上黃色大道,而身后的背景是正在興致勃勃啃吃小姐腿肉的商人。這種充滿了極度血腥的故事演進和情節描寫在讓我們再次體會了余華血液中“冰渣子”的冷酷的同時,也讓我們徹底將余華的古典愛情與常規經驗上的古典愛情劃清了界限。在這里,余華對古典愛情的解構沒有留下一絲的余地,即使在小姐惠辨認出柳生之后摸索著伸向他的手,也要被柳生忽略。
故事演進到這里,余華的古典愛情伴隨著小姐的慘死似乎已經畫上了一個句號,常規經驗里古典愛情的才子中狀元、結局大團圓等套路化的敘事模式也早已經被解構的體無完膚。但是對于余華而言,這還沒有結束,梁山伯與祝英臺不是可以化蝶而飛嗎?唐明皇與楊貴妃不是能以精誠致魂魄嗎?那么柳生在小姐惠死后就沒有故事了嗎?
為他人看守墳場多年的柳生第三次落榜后,已然看透了世間的功名,他決定為小姐守墳。這時小姐惠卻奇跡般的出現在柳生的小屋里,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矇眬,共宿一夜之后小姐卻又不見蹤影,滿心狐疑的柳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挖開了小姐的墳。次夜,小姐惠身穿月光,神色悲戚地對柳生道:“小女本來生還,只因被公子發現,此事不成了”,說罷,小姐垂淚而別。小說至此戛然而止,留給讀者的是無盡的唏噓、感嘆、甚至不滿。如前所述,或者是為了滿足讀者的閱讀期待而刻意為之,或者是表達作者對于愛情的一種理想,愛情中的一方死后以化仙托夢等形式實現與愛人的重逢,這也是古典愛情常用的一種敘事模式。但是余華對于《古典愛情》結局的處理,無疑再一次的解構了這種模式:小姐本可以復活的,但是卻被柳生親手給毀滅。而作為讀者的閱讀期待,在被小姐的復活重新被點燃希望,認為故事將向符合自己的心理預期發展之時,卻再一次的被重重摔在地上。此時,讀者所有關于古典愛情的美好情愫、浪漫想象、心理期待,都已經被余華在書寫自己想象空間里的古典愛情所解構一空。
分析完文本的內容之后,再返回頭看這篇被命名為《古典愛情》的小說,會發現小說的這個題目賦于讀者的想象和小說所呈現出的內容是完全不相同的東西,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從形式上也把所謂的古典愛情顛覆了。
從整體上分析《古典愛情》對古典愛情的解構,不難發現余華對于常規經驗中古典愛情的解構并沒有另起爐灶另辟蹊徑的去實現,而是刻意地將這個故事緊緊依附在早已為讀者所熟知并接受的框架上來展開,將自己的敘事游戲套用在古典愛情這個非常傳統的敘事模式上,又總是在關鍵的時刻違背讀者的閱讀期待。余華讓情節演進到自身的另一種可能,讓故事在舊的肌體上開出新的花朵,這就使得對于古典愛情的顛覆從內部產生,這種解構在某種意義上更具有徹底性。在解構的同時,余華也在這種徹底的反常規經驗態度創作中建構了自己想象中的真實,這種真實脫離了大眾的肯定和認知,只對自己負責,只對自己的想象負責,他們除了存在于《古典愛情》,還廣泛的存在與余華同時期的《現實一種》、《此文獻給少女楊柳》、《世事如煙》等作品中。把握這種解構背后對個人真實的追求,也許是我們理解《古典愛情》,乃至余華其他先鋒作品的一把鑰匙。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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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劉遠翔.淺談古典愛情作品的同異犯避[J].教研天地,2006,(7).
(劉 偉,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