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興起于20世紀20年代初期的人生派詩歌以文學研究會詩人為主要代表,提倡“血和淚的歌吟”,思考社會與人生,追求理想和光明。具有深刻的為人生的思想;詩歌藝術在初期白話詩的基礎上進一步拓展,顯示出現(xiàn)實主義詩學的深化。人生派詩歌創(chuàng)作對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詩歌會及40年代的七月詩派都有較深刻的影響。
關鍵詞:新詩 文學研究會 人生派
1917年2月,《新青年》發(fā)表胡適的8首白話詩,標志著中國現(xiàn)代白話詩的誕生。它自誕生之日起,便努力表現(xiàn)新思想,實行語言革新和詩體大解放,翻開了中國詩歌嶄新的一頁。胡適、劉半農(nóng)、沈尹默等新詩開拓者提倡“詩的經(jīng)驗主義”、“詩的具體的作法”等主張,代表了初期白話詩寫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傾向。茅盾在《論初期白話詩》中就認為早期新詩“最一貫而堅定的方向是寫實主義”。此后,由初期白話詩所開創(chuàng)的這一面向人生、切入社會現(xiàn)實的詩潮便不斷發(fā)展壯大,而首先接過這面“寫實主義”旗幟的則是20世紀20年代涌現(xiàn)的“人生派”詩歌創(chuàng)作。
人生派的主要代表詩人大都是文學研究會的成員,他們秉承文學研究會“反映人生,表現(xiàn)人生”的精神,將初期白話詩的寫實主義,無論題材、內容、思想、藝術都進一步深化,形成一支強大的現(xiàn)實主義流派。它的主要詩歌發(fā)表陣地有《小說月報》,北京《晨報·文學旬刊》,上海《文學周報》等。1921年,葉紹鈞、朱自清、劉延陵、俞平伯等在上海發(fā)起成立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第一個詩歌團體中國新詩社,1922年1月編輯出版了我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第一本《詩》月刊,共出兩卷七期,發(fā)表詩作近五百首,包括上百位作者。1922年6月,文學研究會出版了文學研究會叢書,編輯詩歌選集《雪朝》,選入朱自清、周作人、俞平伯、徐玉諾、郭紹虞、葉紹鈞、劉延陵、鄭振鐸等八位詩人的新詩180多首。除《雪朝》外,還有徐玉諾《將來之花園》、冰心《繁心》、劉大白《舊夢》、梁宗岱《晚禱》、王統(tǒng)照《童心》等。此外,還有趙景深的《樂園》、《荷花》,朱自清的詩文合集《蹤跡》,徐雉的《雉的心》,俞平伯的《西還》、《憶》,騰固的《死人之嘆息》,劉大白的《郵吻》等。可以說,以文學研究會成員為主要代表的人生派,以其眾多優(yōu)秀的詩人詩作開拓了新詩發(fā)展的深度和廣度,極大地促進了新詩的茁壯和繁榮。
一
人生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首先是“血和淚的歌吟”。20世紀20年代中國社會處于內憂外患的大動蕩時期,文學研究會詩人大都對社會人生有著異乎尋常的關切,對現(xiàn)實的黑暗有相當深入的觀察和痛切的感受。所以他們有很多詩篇是血和淚的抒寫,是人生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有一部分詩作直接把勞動人民作為抒寫的對象,表現(xiàn)他們的悲苦,描寫他們的血淚。鄭振鐸的《侮辱》就是回憶在北京遇到一位人力車夫被侮辱被毆打的事。這位車夫悲痛的哭聲深深地印在詩人的心里,“想是永遠忘不掉了”。詩中說:“被侮辱的人,不要哭吧!/像你,一樣的哭聲,一天還不知有多少呢。/從幾百幾千年來,你們的眼淚已成河了,已成海了。/誰還留意你的弱小的哭聲?”詩中充分表達了對底層人民所受苦難的同情。此外還有一些詩歌表達了對整個社會的詛咒,如朱自清的《血字歌》、《小艙中的現(xiàn)代》,劉延陵的《悲哀》等,它們對中國社會的黑暗現(xiàn)狀作了真實的描繪和憤怒的抨擊。在這方面,徐玉諾的歌調最為悲苦,這個“被生活逐到異地”的詩人,用自己的切身體驗,描畫著軍閥混戰(zhàn),兵匪橫行的中原大地的殘破、悲慘,吟詠著農(nóng)村的哀歌。詩人寫到:故鄉(xiāng),“在除夕的大街上,/冷風刺刺地刮著踏碎的冰,/極冷清,/一個上年紀的乞丐,只剩一個空虛而且幻滅的破碗,/什么東西都沒有了。”(《雜詩》);在《火災》中,詩人這樣描寫:“沒有恐怖——沒有哭聲——/因為處女們和母親,/早已被踐踏得像束亂稻草一般/死在火焰中了。/只有熱血的噴發(fā),/喝血者之狂叫,/建筑的毀滅,/巖石的崩壞,/槍聲,馬聲……/轟轟烈烈雜亂的聲音碎裂著。”這些詩歌逼真且憤激地揭露了舊社會的黑暗。
此外人生派詩歌還表現(xiàn)了對社會人生問題的思考。他們按照現(xiàn)實主義原則真實客觀地反映現(xiàn)實人生時,能夠對現(xiàn)實人生進行概括并升華到理性高度。如朱自清的長詩《毀滅》概括了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思想矛盾;再如葉紹鈞的長詩《瀏河戰(zhàn)場》濃縮了軍閥的罪惡和人民的苦難,這些長詩顯然具有反映社會的深度和廣度的作用。人生派短詩也同樣善于對人生百態(tài)和社會眾相進行提煉,提出人生帶有普遍性的問題。朱自清的《小艙中的現(xiàn)代》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小艙中人與人的關系,揭示了現(xiàn)實的丑惡,暗示人們不應該這樣生活下去,應該有新的生活。總之這些詩歌能夠比較深刻地觀察分析現(xiàn)實,從紛亂的現(xiàn)象中攫取具有一般意義的東西,具有代表性的東西,使其更為完整,更富于概括性。
表現(xiàn)對未來、對理想熱烈而執(zhí)著的追求,也是人生派詩歌的重要內容。朱自清的詩就很能反映對理想的不倦地追求。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高潮期,朱自清充滿斗爭的熱情,大聲呼喚光明和希望,在《光明》這首詩中,時代精神尤為明顯,它透露了時代向人們提出的新的要求:“呀!黑暗里的歧路萬千/叫我怎樣走好?/上帝!快給我些光明罷,/讓我好向前跑!上帝慌著說,光明?/我沒處給你找!/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抒寫了他對于光明的憧憬和追求的迫切的心情。即便是在五四落潮期,詩人也對未來抱有堅定的信心。在他的力作《毀滅》中,“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頭看白水,/只謹慎著我雙雙的腳步;/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腳印!”反映了他直面現(xiàn)實,肩負重壓,執(zhí)著理想,追求光明,堅持前行的決心。“理想”的滲入是人生的必然,表現(xiàn)了他們試圖回答并解決現(xiàn)實人生中問題的努力 ,同時也要看到人生派的詩人們所表現(xiàn)的理想又是與現(xiàn)實、與人生膠著在一起的,具有羅曼蒂克的色彩。
尤其能夠反映出這一派詩歌創(chuàng)作深度和力度的,是他們對自我內心的深度探尋及對人生價值的認識。文研會詩人執(zhí)著于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的黑暗必定激起他們心靈的震顫,時代風浪必然牽引著他們的思想感情。如王統(tǒng)照《秋天的一夜》中所寫:“生命啊!/是欲海中一個微波。/時間啊!/是宇宙中的一個宿客。/什么流轉?/什么創(chuàng)作?/頓,漸,/迷,覺,/都是一般可憐蟲/打不破的謎一個。/便打破了,又待怎么?”作者深切體味人間之苦,感慨萬千,欲說又難于言盡,不說又難于咽下,反映出作者內心的苦悶、矛盾。由此可以看到,文研會詩人不但抨擊了社會黑暗與丑惡,也暴露他們自己的內心世界,在他們詩作中,同樣也展現(xiàn)了內心的復雜矛盾。
二
《文學研究會宣言》中宣稱:“將文藝當作高興時的游戲或失意時的消遣的時候,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相信文學是一種工作,而且又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種工作。”因此,強調文學應該和社會現(xiàn)實相聯(lián)系起來,文學要反映人生,表現(xiàn)人生,必須有時代的特色作背景,這是為人生派的共同理論主張。
人生派絕大多數(shù)詩人則是自覺地表現(xiàn)以詩歌為人生的倡導者,他們認為“詩是人生的表現(xiàn),并且還是人生向上的表現(xiàn)”①;“詩人的天職不在歌詠已往的死的故事,而在于歌詠現(xiàn)在的活的人生。”②對于“人生”的理解,葉圣陶較為寬泛,兼包過去與未來,現(xiàn)實與理想,物質與精神,認為人生應包含在藝術家的情感之中。周作人把“人生的文學”限定在:(1)這文學是人性的;不是獸性的,也不是神性的。(2)這文學是人類的,也是個人的,卻不是種族的,國家的,鄉(xiāng)土及家族的。前者堅持的是文學的人道主義原則,后者闡明的是文學的人性。這在當時是具有進步性的。而茅盾則更明確地把人生的內容概括為全人類,由此而引出文學應該反映時代,反映社會,反映民眾。應該指出,在這些不同看法中,影響最大的是茅盾的看法,因此文學研究會的“為人生”就具體體現(xiàn)在表現(xiàn)人生,指導人生,批評人生和激勵人生的社會功能上。
當然,他們提出詩歌要表現(xiàn)人生的同時,也認識到“為人生”必須同“為藝術”統(tǒng)一起來,他們需要的不僅是人生而且是藝術,是“人生的藝術”。周作人在講到人生的藝術和藝術兩者區(qū)別時就強調,人生派的流弊“是容易講到功利里邊去,以文藝為倫理工具,變成一種壇上的說教。正當?shù)慕庹f,是仍以文藝為究極的目的;但這文藝應當通過了著者的情思,與人生的接觸。換一句話說,便是著者應當用藝術的方法,表現(xiàn)他對于人生的情思,使讀者能得到藝術的享樂與人生的解釋。這樣說來,我們所要求的當然是人的藝術派的文學。”③葉圣陶也強調了這一點,他對藝術究竟是為人生的抑為藝術的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必具二者方得為藝術。”④葉圣陶試圖統(tǒng)一為人生與為藝術的要求,他認為真的文學必定是兼包人生與藝術的,這代表了一部分文學研究會成員的看法。
另一方面,在表現(xiàn)人生和表現(xiàn)自我的關系上,他們大都有著較為清醒的認識。朱自清在《文學的一個界說》中的觀點頗具代表性,他說:“表現(xiàn)自己實是文學——及其他藝術——的第一要義;所謂表現(xiàn)人生,只是從另一方面說——表現(xiàn)人生,也只是表現(xiàn)自己所見的人生罷了。”這就是說文學通過表現(xiàn)自我和個人來表現(xiàn)人生的,這就是把表現(xiàn)人生與表現(xiàn)自我統(tǒng)一起來了。
總體來看,在人生派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主張中含有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思想。盡管他們并沒有以集體的名義提出過現(xiàn)實主義的主張,但卻在“為人生”的大旗下體現(xiàn)了這一主張。鄭振鐸在談到《小說月報》和《文學周報》這兩個文研會的主要刊物時曾說:“這兩個刊物都是鼓吹著為人生的藝術,標示著寫實主義的文學的;他們反抗無病呻吟的文學;反抗以文學為游戲的鴛鴦蝴蝶派的海派文人們。他們是比《新青年》派更進一步的揭起了寫實主義的文學革命的旗幟的。”⑤人生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體現(xiàn)了這一總的思想傾向。它是初期白話詩的繼承和發(fā)展,這種繼承與發(fā)展特別表現(xiàn)在詩人特殊的情感表達方式上。無論是血和淚的歌吟,還是對社會人生問題的思考,對理想的追求,抑或是對人生價值的探索等,都帶有詩人沉重而熾熱的感情。他們的“沉重的嘆息”反映現(xiàn)實不公和人民的疾苦,更多的不是僅限于詩人的個人情懷,個人憂怨。
人生派詩人在創(chuàng)作題材上追求為人生,與此相適應,他們的詩歌藝術表現(xiàn)力的進步也顯示出現(xiàn)實主義的深化。初期寫實主義白話詩注重寫實和白描,提倡詩的“經(jīng)驗主義”,語言散文化,描寫具體化,但詩味則明顯不足,為人所詬病。人生派詩人試圖力矯此弊,不但詩歌內容深入扎實,詩歌藝術也力求進步。人生派詩人大都有一種高度穩(wěn)健的、有距離的理性態(tài)度,他們對現(xiàn)實、對人生的把握與初期白話詩相比,無疑有著更高的視點以及更廣闊的視域。另一方面他們比較地注重融匯古典詩歌的審美方式和西方詩歌的表現(xiàn)技巧,注重克服初期新詩的散文化、白描化的缺陷,使新詩具有更加優(yōu)美的詩意與詩味。他們的作品內容較之初期新詩深沉凝重,少有浮躁之氣,表現(xiàn)出對詩情的較深刻的感受力和把握力,在詩風上明顯透出厚重沉毅的風格。即就吸收借鑒古今中外詩歌的多種表現(xiàn)手法和技巧而言,人生派的詩歌廣泛運用了托物言志、托物比興、寓情于景、白描隱喻、直抒胸臆、 擬人、象征等。例如朱自清的長詩《毀滅》借鑒《離騷》、《招魂》、《七發(fā)》等詩的表現(xiàn)手法,以主人公的抒情為主線,兼用象征、比喻、密密層層,蘊藉深沉,耐人尋味。再如鄭振鐸《燕子》里的燕子,徐玉諾《紫羅蘭蜜蜂》中的蜜蜂,朱自清《小鳥》中的兩只小鳥等,都被人格化了,他們都有人的脾性、靈氣,都會思索、對話,他們雖然為動物,實際都是人。那只小鳥是比擬對生活充滿信心、希望的青年,燕子是比擬人道主義者,紫羅蘭是比擬嚴謹勤勞的人。象征也不乏其例,朱自清喜用此法,煤、路燈、小草、小艙等意象,都包含有象征意義,且象征的指向十分明確。
人生派詩人在詩體建設上也是很有成就的,特別是對于長詩的提倡和實踐,彌補了初期白話新詩的不足。在小詩盛極一時的1922年,朱自清就有意提倡長詩。他說:“短詩以雋永勝,長詩以宛曲盡勝,都是灌溉生活的源泉,不能偏廢;而長詩尤能引起深厚的情感。在幾年的詩壇上,長詩的創(chuàng)作實在是太少了。可見一般作家底情感底不豐富與不發(fā)達!這樣下去,加以那種短詩底盛行,情感將有萎縮干涸底危險,所以我很希望有豐富的生活和強大的力量的人多寫些長詩,以調劑偏枯的現(xiàn)勢!”⑥朱自清于1922年12月寫的長達250行的抒情詩《毀滅》,就是當時一首頗有影響的長詩。王統(tǒng)照于1922年6月寫的300多行的敘事詩《獨行的歌者》,也是一首具有開拓意義的重要詩作。詩人將自己矛盾復雜的思想感情通過藝術想象的中介轉化為一個“充滿神話色彩的故事”,“這是內在的抒情化的敘事,是與傳統(tǒng)的敘事不同的現(xiàn)代敘事詩的較早的成功嘗試”。朱自清、王統(tǒng)照長詩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長篇敘事詩和抒情長詩的發(fā)展,在中國新詩體的建設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功績。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人生派詩人把初期白話詩派所建立的新詩創(chuàng)作格局推到一個更高的發(fā)展階段。從而使詩體樣式更為多樣化;題材更廣泛而且深刻;語言上進一步白話化,文言色彩幾乎消失。但是由于客觀條件上的限制和思想上的局限,他們尚不可能真正深入到社會下層人民中去,因而他們的詩歌的思想內蘊還不夠深厚,詩歌境界還不夠闊大。同時由于太強調“直率”和“質樸”,他們的一些詩歌在藝術想象的選擇和語言的錘練上尚顯不足。然而人生派詩歌及理論追求對后來中國的新詩發(fā)展畢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其現(xiàn)實主義思潮對20世紀30年代的普羅詩派和40年代七月詩派都有較為深刻的影響。因此,對于人生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貢獻及文學史上的地位,我們都應有更充分的認識。
注釋:
①俞平伯:《詩底進化的還原論》,《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
②劉延陵:《美國新詩運動》,《詩》第1卷第2號,1922年2月。
③周作人:《新文學的要求》,《晨報》,1920年1月8日。
④葉圣陶:《文藝談·十一》,《晨報》,1920年3月20日。
⑤鄭振鐸:《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導言》,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
⑥朱自清:《短詩與長詩》,《朱自清全集》第4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薛 鋒,江南大學太湖學院文法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