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至早期詩歌述評

摘 要：馮至研究近年得到較大發展，但視角多集中在他四十年代的較為成熟期的創作。在新詩最初的十年里，馮至這一流派定位模糊的詩人取得的成就和貢獻少有人觸及，本文著力評析馮至早期詩歌創作，認為馮至早期詩歌在匆促的時代腳步下卻保持了一份少有的雍容、理性，在一片激情的喧嘩聲中錘煉出內斂的節制，從而使其詩具有了超越時代的詩歌張力之美。

關鍵詞：馮至研究 新詩 張力

“我的心里演奏著什么音樂，/我自己也不能說明。/也許是深秋的小河同落葉/低吟著一段舊日的深情，/也許是雷雨的天氣/狂叫著風雨和雷霆：/你喜歡的是怎樣的聲息，/只要看你是怎樣的一聽！”這是上世紀20年代馮至新詩《聽》中的一段，在如此單純而又幽雅的詩句中，我們可以讀出愛情，可以讀出深沉的心緒，也可以把它作為馮至對自己詩歌創作的剖白：因其詩心的敏感與包容，而造成其詩意浪漫與現實相雜糅，既捕捉著空靈的美又面向著現實的風雨雷霆，從而賦予其詩歌欣賞者以極大的自由度，“詩無達詁”——“你喜歡的是怎樣的聲息，只要看你是怎樣的一聽！”馮至是自信的，因其詩歌意象廣博，耐得住時間之流與眾人之心的不同印證，同時也正因為如此，馮至寂寞了近半個世紀，他的詩歌往往“被得勢的意識形態所抗拒，被某一種偏愛的歷史詮釋所排除”。⑴即使是新時期的文學研究者以更加包容的姿態來回望這位20世紀文學史上重要的詩人，也更多地將目光投向他40年代的創作——《十四行集》，馮至早期詩歌的藝術性、創作地位及影響則少有人觸及。

好評是有的，甚至很高，魯迅早在1935年就曾斷言馮至是“中國最偉大的抒情詩人” ⑵，朱自清也稱其敘事詩“堪稱獨步”⑶，可以說，馮至抒情與敘事的能力都得到非常高的肯定，然而與上世紀20年代的郭沫若、徐志摩或30年代的戴望舒相比，馮至的詩歌在大眾讀者中和文學史上的評價，都欠缺一份應和與肯定的力度。

我認為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馮至在政治立場或意識形態上定位的模糊，以至于他的創作也沒有鮮明的主義或潮流色彩。他所參加的“沉鐘社”，是最富開放性的社團，其中，楊晦是寫戲劇的，受英法影響較多；“翔鶴讀俄羅斯和北歐的作品，寫悲憤而傷感的小說；煒謨喜愛契訶夫和英國的散文，用犀利的筆鋒刻畫他觀察到的人生”，而馮至則“在晚唐詩、宋詞、德國浪漫詩人的影響下寫抒情和敘事詩”⑷，他們基于友情而非某種主義而聯合在一起。因此關于社團流派的研究中，往往把他們忽略或數語帶過。甚至對于馮至詩歌本身也很難確定其流派屬性。人們經常把他的詩作為從自由體詩歌向新格律詩的過渡而進行評價，這是從它形式的“半格律”化入手，而又有人把他的詩作為從自由體詩向象征派詩歌的過渡，這是從他的詩語坦白而沉潛做出的評斷，而這種“過渡”的價值定位顯然帶有極強的功利性，馮至詩的最大特點就在于一種現實與浪漫、西方與傳統相雜糅的博大而又互相節制的美，他“拒絕浮滑、媚俗和嘩眾取寵”⑸，從而不能為任何潮流推到時代最前沿，但其包容、理性與優雅卻使他的詩得以超越時代，富有永恒的魅力。

從詩歌美感效應來看，上世紀20年代詩歌多為“共時效應”（即對一件作品的讀解，即使“作者用心未必然”，但不同時代讀者卻得出大致相同的解釋）⑹的詩作，而馮至的詩卻多有“歷時效應”（即對一件作品的解讀，不同時代讀者可能得出不同的理解）⑹的特質。馮至曾說過：“詩是時代的聲音，同時也是求生意志的表現；詩人寫出他的詩句，不只是證明他沒有死，還要表示他要合理地去生活。”⑺這種懷有莊重現代道德與神圣良心的詩人理應獲得崇高的敬意與熱愛。

馮至早期詩歌在匆促的時代腳步下卻保持了一份少有的雍容、理性，在一片激情的喧嘩聲中錘煉出內斂的節制，從而使其詩具有了超越時代的詩歌張力之美。在新詩之初，新文學的倡導者以包容的風范譯介了諸多世界上同時期的詩潮，象征主義、印象派、超現實主義、意象派等等都有所涉獵。但是，由于上世紀20年代的中國，詩人和讀者更需要比意象派等更能宣泄反封建激情的詩學，因此，很快現代新詩里吸收最多的不是西方最新的詩潮，而是被世界詩壇作為反叛對象的英美浪漫主義傳統詩歌。《女神》狂飆突進的浪漫主義激情幾乎影響了那一代所有的詩人。然而，新詩人在詩體大解放的背景下經過短暫的語言“狂歡”之后，無不感到這解放之中暗藏著的無形的綿韌的束縛，在那種“以文為詩”，或是詩“不是‘做’出來的，只是‘寫’出來的”⑻詩學指導下，新詩在短短的創生期過后就走到令人尷尬的境地——新詩的“非詩化”泛濫，極度的散文化和一連串毫無詩意的頓呼與畫蛇添足的抒情讓人產生了懷疑：新詩固然不能與舊詩同日而語，但新詩是否還是“詩”呢？在20年代，馮至的主要詩集是《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這些詩總的調子是凄惋、憂郁，反復吟唱出一段傷心、一種感悟，這是史家一向的評論。但憂愁的確可以托出詩意美，重要的是“哀而不傷”。青年人的情感易流于浪漫和感傷，然而馮至的抒情詩中情緒的植根卻“深厚沉潛”，他抒的情不是那么“熱”，卻是十分“深”⑼。他熱愛梵高，在他的骨子里有一種熱烈的焚燒自己情懷的渴望，但其個性中又有著中國古典詩歌的含蓄蘊藉，尤其是杜甫詩風的“沉郁頓挫”，因此，他的詩憂郁低回而又明朗純真，如《在郊原》，“續了又斷的/是我的琴弦，/我放下又抬起/是你的眉盼。/我一人游蕩在郊原，/把戀情比作夕陽淹淹。”就是在直抒胸臆的詩歌中，情緒的流露雖熱烈也正直純潔，如赤子的心胸——“不要訴苦了，歡樂吧，/圓月高高地懸在天空。/充滿了無邊的希望/在這無邊的月色當中。/‘無邊的月色，請你接受吧，我的感謝！’”⑽如此坦摯又無《女神》式浪漫主義詩歌的直白與高叫，可以明顯比較出馮至較之同時代詩人更擅于節制詩歌情緒，從而使其詩美不流于空泛。

一首好詩，評斷的尺度不是在于它屬不屬于傳統或現代，屬不屬于新奇，而在于它自身整個張力的超然獨立的構成。“詩的張力，就是我們在詩中所能找到一切外延力及內涵力的完整有機體。”“一方面使詩人確切給出一種觀念、一種感受，一方面使讀者也能感通。”⑾與同時代其他詩人相比，馮至的詩，既韻味醇厚又簡潔單純，如把寂寞比作一條蛇，還有諸如“瓶”、“水”、“遠方”、“小河”、“死亡”等意象，是幾千年來人類歷史集結下來的原型意象，其沉潛的意蘊使其詩不只關乎情感的抒發，而能達至智境，讀者能夠通過經驗重造詩中世界。

“張力往往由意義的復沓，語法相克的變化，詩中一部分和另一部分或整體矛盾對比，感性意義交切相融、互為表里等等，來獲得。”⑾參照以上觀點，我認為，馮至詩歌張力的獲得，來源有三。一是音義的復沓，不論是敘事詩中反復的詠嘆，還是抒情詩中意象的間隔提醒都表明了這一點，如《等待》，“在我們未生之前，/天上的星、海里的水，/都抱著千年萬里的心，在那兒等待你。 如今一個豐饒的世界/在我的面前，/天上的星、海里的水，/把它們等待你的心/整整地給了我。”詩句簡單地復沓，卻讓人感到時空的無限和愛情的永恒。還有諸如《遲遲》、《思量》等都是如此，就像《北游·八·中秋》中詩人望著江水叩問自己的一大段內心獨白，詩句反復間使語言的獲得如此巨大的穿透力，直指每個讀者的內心深處，為之動容——“我望著寧靜的江水，拊胸自問：/我生命的火焰可曾有幾次燒焚？/在幾次的燒焚里，/可曾有一次燒遍了全身？/二十年中可有過真正的歡欣？/可經過一次深沉的苦悶？……”接連叩問自己，撥動每個閱讀到這些詩句的人的心弦——一個生命獨自承受著整個世界濃縮在他心里的情感，每一句都帶著人生責任的脅迫，而這一切又全來自那種潛在的語言力量。馮至的抒情詩，短小整一而又句式繁密，其詩富有多樣性，同時又趨于嚴整，不致陷于松散、感傷、虛浮、生硬和混亂。如《我是一條小河》，詩中的戀情如河水般流動，在小河這一整體意象中，森林、鮮花、大海等意象漸進投射入倒影，以優美的隱喻指向一個關于愛情的寓言。

第二是感性意義的交切相融、互為表里。一連串的感覺交相呼應，如《蛇》，把寂寞及相應的蛇帶給人的悚懼、忠誠、熱烈，輕輕的夢境、緋紅的花朵都融合在一起，把一顆寂寞的心熱烈的孤冷抒發得令人感觸彌深。又如《如果你》，“如果你在黃昏的深巷，看見一個人兒如影/當你走入暮色時/請你多多地把些花兒/向他拋去/他是我舊日的夢痕又是我燈下的深愁淺悶/當你把花兒向他拋散時/便代替了我日夜乞求的淚落如雨——”黃昏的愁悶與花兒的溫柔慰撫讓這首詩充滿青春感傷而又含蓄蘊藉。馮至早期詩歌無論是抒情詩還是敘事詩都兼顧了抒情與敘事兩種表達，熱情而又籠罩著理性的光輝，如《懷友人YH》，將抒情寓于敘事的流蕩，使其情感不致過于外露。在此時期馮至最重要的是敘事詩創作，我國歷來重抒情而敘事的詩傳統使馮至更多地向西方尤其是德國謠曲求援，但風格的近似卻不能完全遮蓋其中國式的抒情氣質，馮至在創作里吸收運用了我國傳統的比興詩藝，寓情于物、狀物抒情，將之作為線索貫穿全篇，從而強化了他敘事詩之抒情性，如《蠶馬》中反復吟唱的講故事人的歌：“溪旁開遍了紅花，/天邊染上了春霞，/我的心里燃起火焰，/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初眠，/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只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如此，蠶兒三眠、織繭，表示時間的流逝，講故事人心中燃燒著的火焰越來越熾，也越來越接近熄滅的盡頭，故事情節的發展也越哀絕，這樣的敘事，抒情的成分幾乎可與之并列。

第三是由于其方法的雜糅。馮至的詩充分顯示了我國文學古今演變的狀況及本土與異域傳統文化交融的特色。他最早的抒情詩洋溢著晚唐詩、宋詞的婉約之美，同時吸收了西方浪漫主義詩歌的養分，而其詩意表現上，又往往帶有現實主義的孤冷和深刻，同時傳統中國古詩的典雅意象，詩境與畫境相結合的禪意也滲透了進來。他第一部詩集《昨日之歌·卷下》的四首敘事詩，學習德語的馮至直接受到德國謠曲的養分，更保留了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的神秘而又單純婉麗的氣息。所以，《現代文學三十年》中說他的詩“含著中古羅曼的風味”⑿。這些影響都可以從馮至畢生在學術上關注的幾個詩人上看出，他喜歡歌德、海涅，也喜歡杜甫、李贄，而在同時代的人中，他永遠敬愛的是魯迅，后期給予他詩歌靈魂的則是里爾克。這些人中，有現實主義的冷峻，有浪漫主義的瑰語奇思，也有象征主義的深邈幽閉。馮至兼收并蓄地吸收了優秀的中外詩歌里那種富有哲理、充滿細膩情感和豐富想象的藝術風格，從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詩學品格。他綜合中外古今、雅與俗的各種養料，自然使其詩帶有一種大氣，使接受者的心靈在感性上突生自由，超越時空與這些詩句獲得共鳴。

在新詩的最初十年，詩人往往由于過于放縱破壞了詩的優雅，馮至的詩絕不標榜和媚俗，而專在錘煉內在力量上下力，他是“生命的風旗”⑸，關注的是人類亙久的內心與生命存在。理性意義的探索以抒情的方式——豐富的想象、強烈的感情、詩句的流轉來完成。馮至的意義是同時代人所無法比擬的，他的起點就墊定了中國新詩的現代詩學命題，也即一個詩人與哲人的疊印和交融。從而為他在四十年代創作的可稱偉大的《十四行集》奠定了基礎，而那部詩集“把中國現代詩升為高峰，獲得了與世界現代詩對話的資格”⑸。

至此，我這“一聽”也將掩上耳朵，而胸中凝聚的情緒正如《聽——》的下段：如果你是一片淡淡的情緒，/它哀訴的聲音便充滿了凄清——/它說舊日也散布過愛的種子，/可是希望的嫩葉都已凋零……/如果你緊緊地向我的心房挨近，/像一輪烈日在地上薰蒸，/那么，風雨雷霆你便不難聽見，/聽出來一片新鮮的宇宙的呼聲。

注釋：

⑴[美]葉維廉：《中國詩學》（增訂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

⑵魯 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1936年間出版。

⑶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歌卷·導言》，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1936年間出版。

⑷馮 至：《馮至選集?·序》，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

⑸張同道 戴定南主編：《二十世紀大師文庫·詩歌卷·導言》，海南出版社，1994年。

⑹吳 晟：《中國現代派詩與接受美學》，《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1995年第3期。

⑺馮 至：《北游及其他·序》，《馮至選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

⑻郭沫若：《論國內的評壇及我對于創作上的態度》，《文藝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

⑼袁可嘉：《一部動人的四重奏——馮至詩風流變的軌跡》，《馮至先生紀念論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

⑽馮 至：《月下歡歌》，《馮至選集·一》，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

⑾李英豪：《論現代詩之張力》，楊匡漢 劉福春編，《中國現代詩論》，花城出版社，1985年。

⑿錢理群 溫儒敏 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

（郭麗萍，廣東工業大學繼續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