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北島的詩歷來被認為是具有強烈歷史責任感的人文精神的代表,但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特別是90年代北島離開祖國大陸后,他的詩風發生了一定轉變,他詩中冷峻、堅毅的風格正在被一種情感細致復雜的現代憂郁精神所代替,北島的詩可以說由對歷史的“回答”轉向了對人本身的“回答”。
關鍵詞:創作源動力 憂郁 個體迷失
狷狂的年代產出狂熱或英雄,奔跑在紅色的大街上,人們如飛蛾撲火般的為自己壯烈升華而熱動著,20世紀70年代初,我們便是這樣度過的。在表面喧嘩背后其實是民主被肆意踐踏的漫長黑夜,作為一個有良知的文人,北島不能不能永遠將自己置身在不清醒的夢中。于是伴隨著“朦朧詩”的熱潮,北島的詩歌誕生了,他的詩展現了詩人“對虛幻的期許,選擇的猶豫和缺乏人性內容的茍且生活的堅決拒絕”①,詩人在《回答》中以滿懷英雄主義的挑戰者姿態出現: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但是,一切喧嘩騷動終歸變得平靜,再到沉寂,這個世界的精神探索本來就具有某種詩化的色彩,尤其以詩而生的運動更顯出美麗與傷感,磅礴的陣勢可以在瞬間變成似乎是遙遠的記憶,詩人最終也不能逃脫歷史的法則。北島最終漂流他鄉,永遠的沉醉在殘碎的苦痛領悟中去了。
20世紀80年代初,北島的創作曾有過一段時間的中斷。當詩人再度拿起他的筆的時候,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自覺地把個人和民族的苦難作為雙重十字架背在自己的身上”。②歷史在詩人的心中是“一片空白”,“是待續的家譜”。(《空白》)那個在《走向冬天》中的“冰山”形象已不在,英雄主義的歌誦已不在,《同謀》中詩人痛苦地寫道:
我們不是無辜的
早已和鏡子中的歷史成為
同謀,等待那一天
在火山巖漿里沉積下來
化作一股冷泉
重見黑暗。
詩人的領悟是:原來自己也正是那個荒唐時代的親歷者和手創者。這種詩情是很典型的“現代派憂郁”。我們知道,現代派詩歌的文化批判性最集中地體現在人的觀念的變化上,社會發展恰恰制約了個體存在,人的主體被扼殺以后,就變成了難以溝通的異化物。當個體的價值無法實現,人的內在沖動無法得以合理宣泄的時候,人與世界的關系就扭曲了。更加嚴重的是人變成了“空心人”,反過來也對歷史產生了不良的作用。北島在他的《回聲》中認識到了這點:“你走不出這峽谷/在送葬的行列……你走不出這峽谷,因為/被送葬的是你”。一語切中要害,“送葬的人”和“被送葬的人”正是那個年代每個人所扮演的尷尬角色。既然成為那段荒唐歷史的同謀者,那么英雄的反抗似乎成為了對自己的反抗。詩人就此變得游移,他無法像前一時期那樣否定一切,無法心無旁騖的反抗了。
英雄主義隕落,悲觀主義開始彌漫。加上這個階段文化的封鎖已經結束,詩人可以大量接觸西方現代文學,而此時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悲觀的情緒都在蔓延。北島的詩作可以說是向西方一種“現代憂郁”的靠攏。西方人在此時的一種宇宙悲觀主義深深影響了現代派文學的藝術風貌,而這種統治性的情調正在中國青年中得到熱烈的反響。黑暗中的人也許很容易成為戰士,但黑暗過去了,人便可以成為憂郁的思考者。所以北島在本時期從西方那里更多挖掘出的是一種熱動后的冷靜,沉思后的痛楚。他的詩于是帶上了極深的歷史悲劇主義色彩。叔本華說:“給所有的悲劇賦予崇高這種特殊的東西,就是對于世界與人生覺醒。世界和人生不可能給我們真正的快樂,因而也就不值得我們留戀。悲劇的實質就在這里,它最后引導到退讓。”③現代派詩人在面對陌生而殘酷的外部世界的時候,感到難以理解,無所適從,因而只能回歸到自我意識中慘淡經營。
在同時代,北島創作一首《白日夢》:
我居高臨下
你是誰,要和我交換什么
白鶴展開一張飄動的紙
上面寫著你的回答
而我一無所知
你沒有如期歸來
這首詩寫下了詩人“一無所知”的茫然感受,與西方現代派詩歌殊途同歸:面對悲劇的時代,人的意識成了空白,無法再抗拒,只能退讓。這種終極目的讓人的生存意志退讓的說法是極端悲觀的,而北島在本時期的詩作中卻堅持了一種極端憂郁的悲劇觀。受難者的形象往往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無法深入那首樂曲,/只能俯下身,盤旋在蒼茫的時刻/在被閃電固定的背景中”(《自昨天起》);“我曾和一個無形的人/握手,一聲慘叫/我的手被燙傷/留下了烙印”(《觸電》)。
詩人北島于90年代初離開了自己生長多年的祖國,他不能夠像以往一樣“歌哭于斯”,而只能是讓異國他鄉冷冷的冰雨胡亂地在臉上拍打。這點就更直接導致他的詩風的巨大轉變,直到新世紀伊始,先前我們面前那個充滿歷史責任感的英雄形象已經完全不在了。北島前期的詩歌都較容易理出感情脈絡,可后期的詩歌卻往往讓人難以琢磨。離開祖國就是離開了依憑,思緒于是紛飛,任各種愁緒來敲打心靈,我認為北島本時期創作是憂郁源動力的最集中體現,他創作了一首題目就為《憂郁》的詩表明了現實的這種復雜狀況對他的影響:
我乘電梯從地下停車場
開到海平線的位置
冥想繼續上升,越過藍色
像醫生一樣不可阻擋
他們,決定我的一生:
通向成功的道路
男孩子的叫喊與季節無關
他在成長,他知道
怎樣在夢里傷害別人
無疑,言為心聲,詩歌復雜化正是詩人心態復雜化的強烈表現。既然北島的創作心態是憂郁的,那么本時期的憂郁也是比較復雜的。北島這一時期的憂郁到底有哪些呢?我認為主要有以下的幾種:
一、去國懷鄉的憂郁
一個只身飄落異域的天涯浪子,有著對母親的深情眷戀以及流落他鄉的深度悲哀,北島寫到“一個被國家辭退的人/穿過昏熱的午睡/來到海灘,潛入海底”(《創造》),還寫到“從一年的開始到終結/我走了多年/讓歲月彎成了弓(《歲末》)” 而這種鄉愁特別表現在對母語的復雜情感上面:“在母語的防線上/奇異的鄉愁/垂死的玫瑰”(《無題》)“我偽裝成不幸,/遮擋母語的太陽”(《毒藥》)。在詩人眼中,母語是印在自身深刻的烙印,是欲罷不能的牽念,這種掙扎是苦痛的。
二、對歷史的憂郁
如前所述,歷史一直是背在詩人身上的沉重包袱。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人們仿佛變得更加功利現實。歷史是什么?人們失去了思索的力氣。在匆匆趕路的人群中,詩人以一顆深邃的瞳孔洞悉了那似乎已失落的主題。他的歷史憂郁情緒在這一時期仍然是十分濃重的,在他本期一首較為明了的詩歌《新世紀》中有體現:
是歷史妨礙我們飛行
是鳥妨礙我們走路
是腿妨礙我們做夢
對待歷史的態度在詩人心中一直以來都是一層濃密的陰云,也許是作為時代代言人的使命感使然吧! 這種歷史的創痛感在詩作中經常會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來:“一代人如帷幕落下,/下一代人在鼓掌”(《局外人》);“在道路盡頭/一只歷史的走狗/扮成夜/正向我逼迫”。(《遠景》)
三、個體迷失的憂郁
這種心理特征,是本期詩人創作的中心源動力。其實,這是對現代人的困境的哲學思索,人的異化和文學的反抗是創作的母題。北島在《夜》中這樣認識到:
夜比所有的厄運
更雄辯
夜在我們腳下
這遮蔽詩的燈罩
已經破碎。
的確,21世紀是座光怪陸離的大城,在這個城市中,人們“失魂落魄/提著燈籠追趕春天”。(《我們》),可以說我們從來沒有如此的迷離惶惑,個體迷失了,更糟糕的是,也許我們早就無力作出終極的宇宙人生追問。北島想用自己的詩思守護人類的本真,那種要挽留迷失的迫切是詩句永恒魅力的保鮮劑。但是,也許連詩人自己也沒有認識到,時代已經將自己的詩歌也早已沖刷成一個個的泡影,所謂期許,也不過是一場“白日夢”。
綜上所述,我們已經可以看到北島詩歌的轉向:他后期的詩歌更多的是一種個人的書寫,這種書寫無疑顯出殘缺的幻夢,但是絕非凄而美。馬克思說,“人們的社會歷史始終是個體發展的歷史,而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這一點”④,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相信人性的命運也終究會走向完滿。
注釋:
①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②溫儒敏 趙祖謨.中國現當代文學家專題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③伍蠡甫.西方文論選(下卷)[M].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
④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M].人民出版社,1964.
參考文獻:
[1]北 島.北島的詩[M].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
(劉芳坤,山西太原科技大學人文社科系;王乃芳,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