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弦外之音

摘 要：《雨中貓》是海明威運用“冰山”理論創作的一部短篇小說。本文試圖通過文本細讀，從貌似簡單的故事情節中彰顯出男女主人公紛繁復雜的心理活動和扣人心弦的思想交鋒。

關鍵詞：海明威 《雨中貓》 “冰山”理論

海明威曾在《午后之死》中提出：“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中有數，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的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寫了出來。冰山在海里移動很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上。”

《雨中貓》就是海明威運用“冰山”理論創作的一部短篇小說，與海明威的諸多著名作品相比，它似乎只是一個并不起眼的“灰姑娘”。小說全文不足1300個英語單詞，情節也比較簡單：在一個陰雨綿綿的白天，一對美國夫婦客居在一家意大利旅店，丈夫喬治躺在床上看書消磨時光，他的美國太太則無言地站在窗旁朝外觀賞，突然，她看到一只蜷縮的小貓在桌子下避雨。不知是出于憐憫或好奇，美國太太走下樓去接那只貓。當她走到門外，貓在雨中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應旅館老板吩咐打著雨傘來接她的旅館女侍，回到自己的房間，喬治依然如故，無精打采地臥在床上。美國太太所欣賞的旅店老板與喬治形成鮮明的對比，當她為未能得到雨中貓而失落、抱怨時，女侍者再次應旅館老板的吩咐給她送來了玳瑁貓。小說到此戛然而止。初次讀來，讀者可能會感覺平淡無奇，甚至是索然無味，特別是閱讀中文譯本的讀者大都有這樣的感覺。然而仔細揣摩、推敲文本之后，卻會發現其中匠心獨具，別有洞天。

盡管小說非常簡短，但在開頭作者卻用相當的篇幅進行了景物描寫：異國的雨天、冷清的旅館、戰爭紀念碑、咆哮的大海、空曠的廣場……這些描寫從整體上呈現出了一個寂寥清冷的場景，給人一種孤立無助的感覺。在整體輪廓下也不乏細致入微的描繪：“雨水從棕櫚樹上滴下來。礫石路上積水成池”，這樣的語句雖然用詞簡單，卻富于美感，使讀者立即產生一種身臨其境的共鳴。

此后，故事情節圍繞“雨中貓”陸續展開，以男女主人公之間的心理活動和思想交鋒為主線，主要通過人物的對話和動作描寫呈現給讀者。為了便于分析，我們將故事情節劃分為幾個場景加以詳細分析。

場景1：憧憬

“我要下去抓那只小貓，” 美國人的妻子說。

“我去，”她丈夫在床上說。

“不，我去。可憐的小貓想躲在桌子底下躲雨呢。”

她丈夫繼續躺著看書，用兩個枕頭在床上撐著。“別淋濕了。”

在這一場景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矛盾雖未彰顯，卻也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細微的不和諧。妻子告訴丈夫要去捉貓是為了引起丈夫的注意，或者說是一種軟命令：在一個異國的雨天，她自然希望丈夫能夠為她做點什么，讓她感覺到一絲溫存，而不是死氣沉沉地“墊著兩個枕頭躺在床腳處看書。”然而丈夫的反應顯然不能讓她滿意：他只是出于一種表面的禮貌說了聲“我去捉吧”、“別淋濕了”，卻沒有任何實際行動，依然維持著自己的原狀。

場景2：邂逅

妻子下樓去。她走過柜臺時，旅館的老板向她點頭哈腰。他的辦公桌在柜臺遠遠的一邊，他是個老頭，個子挺高。

“下雨了！”美國人的妻子說。她喜歡旅館的老板。

“是的，是的，太太。天氣太壞了，太壞了。”

他站在那陰暗的房間里遠遠的一邊的辦公桌后面。美國人的妻子喜歡他。她喜歡他那種任勞任怨的死板的嚴肅態度。她喜歡他舉止端莊。她喜歡他那樂于為她效勞的模樣。她喜歡他那當老板的自以為是的神態。她喜歡他那蒼老而厚實的臉孔和一雙大手。

當妻子悻悻地走下樓梯去捉雨中貓時，她遇到了殷勤的旅館老板，并不由自主地將他的殷勤和丈夫的冷漠在心中進行了對比。這段描寫中重復使用的多個“喜歡”是女主人公的內心獨白，也暗含了她情緒上的波動：與其說這是對旅館老板欣賞之情的萌生，毋寧說是一種對丈夫不滿情緒的宣泄。因為她對老板的了解并不多，或許她只是把存在于自己意念中的完美形象一廂情愿地強加在了老板身上。

場景3：慍怒

她們順著礫石路往回走，進了門，女侍者在門外合了傘。美國婦女走過柜臺時，老板從辦公桌后面向她點頭哈腰，她內心感到這是小事，也是麻煩事。老板使她覺得這事雖小，卻也是挺要緊的。她一時感到這太重要了。她走上樓梯，開了房門。喬治正在床上看書。

“抓到貓了嗎？”他放下書問。

“跑了。”

“奇怪，往哪兒跑了？”他目光從書上移開說。

她坐在床上。

“我太想要它了，”她說，“我搞不清干嗎這么想要它。我要那只可憐的小貓。讓一只可憐的小貓在雨中淋著可不是好玩的。”

喬治又在看書。

從這個場景開始讀者可以展開更為豐富的聯想。當女主人公滿懷失落地返回房間時，她再次遇到了殷勤的旅館老板并再次將他與丈夫進行了對比。老板的關懷在她的內心蕩起了一層漣漪，讓她有些尷尬，卻又在一瞬間感覺到自己的無比重要。這種感覺是她的丈夫無法給予的，再想象一下自己在雨中的狼狽感覺，她對于丈夫的不滿情緒升級了。“她走上樓梯，開了房門。喬治正在床上看書。”這里用幾個短句和最常用的動詞來描寫，但我們可以感覺到其中夾帶著她強烈的情緒，而用來描寫這些情緒的成分被省略了。或許前兩句可以這樣來進行顯化：“她帶著憤怒上了樓，把門推開，瞪著喬治。”如此一來，最后一句中“喬治又在看書”中的“又”這個字眼就特別傳神地表達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一場激烈的爭吵一觸即發。

接下來的描寫也印證了這一點：丈夫似乎已經察覺到了她的怒氣，試圖通過安撫來避免爭吵：他很少主動挑起話題，這次卻放下書主動問道：“捉到了嗎？”接著又敷衍了一句“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丈夫的這套“太極拳”讓妻子的怒氣如泥牛入海，無從發泄，因此她不得不改換策略，試圖用懷柔政策來感化丈夫：她坐到床上，一面向丈夫表達自己非常想要得到貓，一面向丈夫哭訴自己在雨中的狼狽情形以期得到丈夫的關懷。（“讓一只可憐的小貓在雨中淋著可不是好玩的”可以理解為女主人公的一句雙關語，“小貓”在這里就是暗指她自己。）然而丈夫的反應再次讓她失望：他又開始讀書了。他并非不了解妻子心中所想，而是故意不予理睬。兩人的內心沖突再次升級了。

場景4：壓抑

她走過去，坐在梳妝臺前面，用手鏡照著自己，端詳著側面。先看一邊，再看一邊，然后細看頭部和脖子后面。

“要是讓頭發長出來，你說好不好？”她問他，又看著側面。

喬治抬起頭來，看見她脖子后面剪得短短的像個男孩。

“我喜歡這個樣。”

“這個樣！我可煩死了。”她說，“像個男孩，我可煩死了。”

喬治在床上挪挪位置。從她開始講話直到現在，他的目光才離開她。“你看起來美極了。”他說。

她把鏡子放在梳妝臺上，走到窗口往外看。天漸漸黑了。

再次受到丈夫的冷落后，妻子可能是意識到了自己魅力的缺乏，于是便走到梳妝臺前把自己好好打量了一番。最終她希望能將頭發留長，并探問丈夫的看法。然而，丈夫的冷淡回應又一次刺傷了她：“我喜歡這個樣”。這一次，她有些怒不可遏了。“我可煩死了，”她說，“像個男孩，我可煩死了。”這句話使用的動詞是“說”，但它隱含的意義似乎是“喊”，至少也是“提高了聲調”。很難想象兩次重復的“我可煩死了”會在一種平和的狀態下緩緩道出。而且后面對丈夫動作的描寫也印證了這一點：“喬治在床上挪挪位置。從她開始講話直到現在，他的目光才離開她。”丈夫把一直關注著妻子的視線移開了。顯然，他已經感覺到妻子的怒火升騰，他想通過側身背對妻子的方式來避開妻子，防止她火冒三丈。同時他還想故伎重施，通過虛偽的贊美來安撫妻子：“你看起來美極了”。然而這次事與愿違，妻子的憤怒像火山爆發一樣不可遏制了。她把鏡子放在梳妝臺上，走到窗口往外看。通過這句我們可以聯想到妻子是把鏡子摔在了梳妝臺上，然后走到窗邊向外望去，擺出了一副發怒的架式。“天漸漸黑了”這句話與其理解成天色變暗，倒不如說是在描寫妻子因發怒而變暗的臉色。

場景5：爆發

“我要把頭發往后梳，又緊又滑，在后面打個大結子，我能感覺到。”她說，“我要只貓坐在我懷里，我摸摸它，它就嗚嗚的叫。”

“是嗎？”喬治在床上說。

“我要用自己的銀器吃飯，我要蠟燭，我要把它點燃，我要在鏡子前面捋頭發，我要一只小貓，我要幾件新衣裳。”

“噢，住口！找點書看看吧。”喬治說，他又在看書。

他的妻子正望著窗外。天很黑了。雨水仍打在棕櫚樹上。

“不管怎么說，我要一只貓。”她說，“我要一只貓。現在我要一只貓，如果我不能有長頭發或什么好玩的，我能有只貓也好。”

喬治沒聽到，他看他的書。他妻子望著窗外。廣場上的燈開始亮起來。

這一場景是小說的高潮部分，妻子與丈夫的沖突有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妻子在窗邊擺好了發怒的架式后，在兩個長句中使用了七個“我要”將心中的郁悶一股腦的發泄了出來。第一個長句是就事論事，她要把頭發往后扎得又緊又光滑，在后腦勺扎個可以摸到的大結兒，她要有一只小貓來坐在膝頭上，一撫摩它就嗚嗚叫起來。丈夫知道她要抱怨的不止這些：他的回答是“是嗎”。這個非常口語化的詞在這里非常傳神地描繪出丈夫的對抗性語氣，在這里似乎類似于帶有挑釁意味的“還有呢”、“繼續說啊”。于是妻子在第二個長句中語無倫次地將心中積壓已久、想說卻沒機會說的怨恨全部發泄了出來：銀器、蠟燭、新衣服……通過這些我們可以想象出一個女人聲淚俱下、喋喋不休、暴怒但卻無助的表情。在這里作者甚至沒有使用一個“說”來描述女主人公的動作，然而的確是“此時無聲勝有聲”！接下來丈夫的話語也印證了妻子的憤怒狀態：“住口！”是他在無法忍受妻子連珠炮式的哭訴時發出的一聲怒吼。吼完之后他又開始看書了。而妻子始終是弱者，在暴怒的丈夫面前她不敢再去連珠炮式地抱怨，只能注視著空曠的廣場，像個孩子一樣用淚水（“天很黑了。雨水仍打在棕櫚樹上。”暗指妻子極為陰暗的臉色和淚水）和嘟噥來博得同情：“不管怎么說，我要一只貓，我要一只貓。現在我要一只貓，如果我不能有長頭發或什么好玩的，我能有只貓也好。”最后一句中的“廣場上的燈開始亮起來”預示著爭吵的結束。緊隨而來的尾聲部分：應旅館老板的要求，侍女給女主人公送來了一只大玳瑁貓。

由此可見，小說的情節并不像表面上看來那么簡單平和，其中隱藏著一次激烈的爭吵過程。這次爭吵有開端、發展、高潮、結局，連貫性很強且前后呼應；這次爭吵中有抱怨、妥協、淚水、怒吼，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文似看山喜不平”，一般的寫作手法往往突出、夸張故事中的矛盾沖突，而海明威卻反其道而行之，恰到好處地隱藏了故事中的鋒芒和波瀾。隱藏不等于埋沒，仔細留意一下就會發現其中的蛛絲馬跡。

在對文本完成詳細的解析之后，我們就能夠更好的理解為什么一向惜墨如金的海明威會在這片短篇小說的開頭用很長的篇幅進行景物描寫。作者這樣做的目的是定義文章的寫作風格和基調——細膩，提醒讀者應留意小說中的每個細節。例如：戰爭紀念碑、廣場、海浪、貓……一切都暗藏著深刻的含義，需要讀者去細心揣摩。在接下來的場景描寫中，作者巧妙地運用了“冰山”理論，冰山的八分之七暗藏于水下，僅使用簡單的動詞和句子來交待故事情節，隱藏了人物紛繁復雜的心理活動和扣人心弦的思想交鋒。讀者如果心不在焉，讀完小說后只能體會到冰山一角；只有以開頭細膩的景物描寫為尺度，耐心琢磨，仔細推敲，才能認識到其余八分之七的真面目，才能洞察波瀾不驚下的暗潮洶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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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立華，魯東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