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傳統理論界對莫伯桑的小說《項鏈》的理解、對女主人公瑪蒂爾德的認識,依舊是三十年前的“標簽”——批判資產階級虛榮心。認為“(項鏈)這是個追求虛榮的糊涂女子的悲劇?!雹偈恰巴ㄟ^瑪蒂爾德追求奢華而遭受的不幸來諷刺小資產階級的虛榮心”,將“一個小資產階級婦女在虛榮心支使下表現出來的卑俗心理,刻畫得活靈活現”,認為主人公瑪蒂爾德身上“愛慕虛榮,想入非非,不安于現狀是其性格的第一內涵”。這些評論表現出傳統理論界對主人公性格和行為的不屑、蔑視,甚至厭惡之情!
在那個“洋為中用”——用作“武器”的年代,這種撻伐的論調、動輒臉譜標簽化的做派,是不足為怪的。可是,至今仍然不顧作品(文本)本身,而以標簽之下大棒伺候的做法,就不能不說是咄咄怪事!
研讀文本,我們不難發(fā)現真實的瑪蒂爾德身上一直被人忽視的人性中真善美的一面。
她美麗、天真、坦誠、自尊、好強,富有責任心,勇敢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堪稱滅頂之災,與丈夫相濡以沫,在生活的最低層苦苦掙扎、奮斗了十年——在多種可能的選擇中,她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路。
她所處的是一個怎樣的社會?。喝庥麢M行,愛情墮落成商品,婚姻變質為交易。②
龔古爾兄弟在《18世紀的婦女》中寫到:“姿態(tài)、容貌、嗓音,目光的流盼,舉止的優(yōu)雅,矯揉造作,漫不經心的矯飾,她的美貌,她的身段,——婦女從世間應該獲得這一切和接受這一切。”對理解以《項鏈》為代表的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應該是一個幫助。
退一步講,即便對美麗、對美好生活的企盼與向往是“虛榮”,那么,何必非“小資產階級”不可呢,這種所謂“虛榮心”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里爾克說:現代世界被整個放在“商人的秤”上了,所有事物的“質”都變成了“量”,變成了可以用金錢購買的“量”,事物的質消失了,包括理想、情感,愛與恨,生與死等等。
在瑪蒂爾德面前,我們這些世俗凡人,誰敢有盧梭式的坦白——我比這個人好!
馬克思曾直言不諱:人“不僅為生存而斗爭,而且為享受、為增強自己的享受而斗爭”,“能夠不僅生產生活必需品,而且生產奢侈品”。
在此基礎上回看瑪蒂爾德的行為,我們實在無顏批評瑪蒂爾德——連同情的資格也沒有。對瑪蒂爾德,我們只有敬佩——佩服她做人的磊落和堅強。
據此,我們可以推知,莫泊桑借瑪蒂爾德在挖掘人性深處美的東西并加以歌頌。
我們的語文教育似乎從來都是培養(yǎng)“主題”、“意義”的。教科書中的文學作品在為美而造的同時,作者也都在闡釋著對人生的理解,傳達著對生活的感悟,只是我們有時對其“主題”、“意義”理解得過于深遠、重大了些,以致于分析起來顯得生澀、牽強。
文道統一,是我們教育的傳統,也是優(yōu)勢,可是如果重道而輕文、甚至背離文本而一味尋求它“標簽”化的意義,只能離我們的初衷漸行漸遠,甚至背道而馳!
《項鏈》一文,按照我們一定要深究“意義”的習慣,也許作者所謂“古怪多變”才更是生活的本來面目,才是生活的魅力所在,——如果人生百年是按照已有設定、遵循著一張圖紙、畫著一個規(guī)則圖形,那人生是不是索然寡味!
無論是學者(陶行知、葉圣陶、葉瀾等為代表),還是教者(于漪、李振西等為代表),都堅定地指示著語文教育的目的:教育是一項直面生命和提高生命價值的事業(yè),教人者應善于開發(fā)生命潛力和指導生命發(fā)展。
中學語文學科的基本要素是語言,而語言的本質屬性就是生命意識的符號化,由語言組合成的文章,是流淌著生命意識之泉的汩汩清流。語文教學的第一位工作和核心任務當是喚醒學生的生命意識,激發(fā)學生對課文的通靈感悟,進行生命體驗,承受語言中智慧哲思熏陶的恩澤,領會語言中情感的、理性的、思辨的、美學的、實用的等價值底蘊,進而真正吸收優(yōu)秀文章中的知識養(yǎng)料、情操養(yǎng)料、道德養(yǎng)料和美感養(yǎng)料,逐步培養(yǎng)出聰慧的悟性、優(yōu)良的品格、豐富的情感、敏銳的感覺等良好素質。
“標簽”式教育,常常是人性、人文性思考淡薄。貼標簽,是直接簡單化、技術型的操作,也可窺見傳統文化中臉譜化的影子。小處說是偷懶,大處說是“唯心”。工業(yè)化、信息化時代,似乎工藝、技術、科學成了霸主,人文學者奧·帕斯說過,“與宗教正統觀念的審查相比,某些唯科學的理解更加滑稽……”如果是“唯觀念”、“唯主題”、“唯教條”,甚至“唯心”乃至為趨附而“違心”呢?恐怕就不是滑稽,而是痛心了。
不得而知,所以常常想,《項鏈》在它的故土、在法國學校的課堂上,該是一番怎樣的遭遇呢?
注釋:
①王化學.西方文學經典導論[M].山東人民出版社,2004.
②茨威格.心靈的焦灼·導言[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關丙卿,山東省淄博市臨淄金山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