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敘述的性別

摘 要：本文試圖運用敘述學和性別理論，考察文學作品中敘述者的心理結構，從而揭示父權制文明對女性的邊緣化建構。在《花月痕》中，敘述者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把杜采秋塑造為集各種美德于一身的完美女性，同時對不符合該范疇的方面進行遮掩或淡化，敘述者正是用這種方式傳達父權制文明的價值標準。杜采秋是一個符號，它割裂了文學與現實中的女性，對真實的女性生命造成擠壓。

關鍵詞：文學敘述 杜采秋 符號

女性是一個文本，既需要敘述也需要閱讀。在文學作品中，男性作者憑借權力對女性進行敘述、想象和建構，從而獲得了對其文化身份的理解。在文學敘述與文學想象中，女性文化身份自身原有的不統一、差異與未完成狀態，由于敘述者的需要而依據整體化原則統一了起來。

在晚清著名的狹邪小說《花月痕》中，作者通過對晚清名妓杜采秋和劉秋痕的敘述，給我們提供了一套清晰明確而耐人尋味的性別表述。敘述者把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娓娓道來，循著敘述中留下的蛛絲馬跡，我們得以探尋敘述者復雜隱秘的心理結構。

晚清名妓杜采秋是落第書生韓荷生的戀人。她美貌多情，才華橫溢，性情高潔，具名士風度，對愛情忠貞不渝。杜采秋在書中一出場敘述者就這樣介紹道：

這采秋系雁門樂籍，他的母親賈氏，那年身上有娠，夜夢一仙女手拈芙蓉一枝，說道：“此系石曼卿芙蓉城里手植，數應謫落人間，在你手里受了二十年魔劫，然后根移綠墅，果證青娥。”說畢，擲花于懷，賈氏腹痛而醒。是夕生一女，因名夢仙，小字采秋。采秋生而聰穎，詞曲一過目，便自了了，不特琵琶弦索，能以己意譜新聲，且精騎射，善畫工書，以此名重燕門。到十六歲上，便有一豪客，破費千金梳櫳了。每年四五月，到了并門，扇影歌喉，一時無兩，以此家頗饒足。然性情豪邁，有江南李宛君、顧眉生之風。千萬金錢，到手輒盡。①

敘述者建構了一個仙女名妓的形象：杜采秋前生乃是石曼卿手植芙蓉花，謫落人間，終將“根移綠墅，果證青娥”。古典小說中用靈花異草來仙化女主人公前生的手法并不鮮見，《紅樓夢》中林黛玉前生為西方靈河岸旁三生石畔絳珠仙草，“受天地精華，復是甘露滋養”②，仙草出身是林黛玉具有絕世姿容和超凡才華的象征性前兆。《花月痕》的敘述者使用了這套神仙話語，用于出身娼門之杜采秋，以此暗示杜采秋雖身在風塵，卻將具有超凡的美貌和出眾的文采。“數應謫落人間，在你手里受了二十年魔劫，然后根移綠墅，果證青娥。”杜采秋既是下凡歷劫之仙草，終要果證青娥，那么風塵賣笑之生涯就只是杜采秋生命中短暫的一個停留。敘述者是想暗示，杜采秋其實不屬于風塵中人，她終究是要離開的。

敘述者對杜采秋出身的詮釋產生了這樣的效果：她不同于尋常娼門女，似乎也比尋常閨秀高上一籌。對她的出身作過處理，她的超凡美貌和出眾文采似乎也順理成章了。她“生而聰穎，詞曲一過目，便自了了”，工書善畫，兼精騎射，且性情豪邁，糞土金銀，有李宛君、顧眉生之風。李宛君、顧眉生俱明末江南名妓，李宛君“性豪侈，女子也，而有須眉丈夫之氣”③，顧眉生“莊妍靚雅，風度超群”③，兩人均因具名士風度而名播士林。

杜采秋雖身在娼門，卻見高識廣，文采風流。對于杜采秋的文藝才能，敘述者進行了著力刻畫。

杜采秋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妓”。韓荷生兩番尋訪杜采秋，疑信參半，不相信此處除了柳秋痕還有什么“詩妓”。第三次，他又來尋訪：

丫鬟把簾掀開，兩人進得廳來，隨便坐下。見上面一個匾額，是梅小岑寫的“清夢瑤華”四字。上面掛著祝枝山四幅草書，兩邊是鄭板橋墨跡，云：小飲偶然邀水月，謫居猶得住蓬萊。中間一張大炕，古錦斑爛的鋪墊。幾案桌椅，盡用湘妃竹湊成，退光漆面。兩邊四座書架，古銅彝鼎，和那秘書法帖，縱橫層疊，令人悠然意遠。荷生笑道：“倒像個名人家數。”

祝枝山草書，鄭板橋墨跡，古銅彝鼎，秘書法帖，墨翰飄香的閨房布置，敘述者精心詮釋了一個“詩妓”的形象。杜采秋果然出來與荷生見面，荷生喜出望外，兩人一見鐘情，互為對方的風度和才華傾倒。

接下來，敘述者用深情的聲音娓娓講述恩客與妓女之間的動人的愛情故事：相思渴慕的情感，纏綿悱惻的愛戀，在一起時含情脈脈，良宵苦短；分手后無盡的牽掛與相思。在數不盡的迎來送往、詩酒宴會當中，杜采秋的詩才得到充分展現。杜采秋日與名士們作詞聯句，切磋詩藝，而詩賦則是杜采秋用來與韓荷生傳達相思與解除誤解的主要方式。

采秋與荷生經歷了小人作梗，贖身受阻等挫折，兩人不改初衷，最終以韓荷生娶杜采秋與另一妓紅卿為妾為結果，杜采秋因平賊有功，受一品夫人封典。“紅卿與采秋敬事正夫人柳氏，極其相得。”被功成名就的韓荷生娶回家中，標志著杜采秋跨入了正常的家庭倫理秩序，擺脫作為娼妓的社會邊緣位置，躋身正統體制之內。韋癡珠稱杜采秋結局為“福慧雙修”，認為她“前身殆有來歷”，小說從一開始就在暗示杜采秋的非凡出身及圓滿結局。

從青樓步入家庭內堂，從社會邊緣進入正統家庭倫理秩序，似乎實現了每個妓女心心向往的目標——她們已進入以儒家規則和價值為經緯的家庭倫理空間。誠然，從良為妾提高了妓女的社會地位。但是，它的先決條件是妓女對傳統家庭倫理道德的臣服。

杜采秋是一個“溢美”的女性典型，溢美女性表面上看似乎與父權制秩序相悖，但正是這一秩序的反面顯現。作者在建構這樣一個完美形象時不遺余力，用仙草的出身暗示她的美貌與才華，用房間內的布置來制造一個詩妓的形象，用李宛君、顧眉生這些風流倜儻的江南名妓與之類比。類比是一種賦予意義的活動，是調動已有的經驗來解釋對象的一種活動。用李宛君、顧眉生這些江南名妓與之類比，大概是晚明人性張揚之風在男性心理結構中的遺留。父權制意識形態以男性作為兩性世界的中心，以女性為“他者”。處于中心地位的男性總是用看待他者的眼光看待女性，并想方設法地建構、強化這一“他者”形象。

她具有超凡脫俗的美貌，與韓荷生初次見面，就使韓荷生心動神搖。韓荷生是一名舉人，應鴻詞科受阻，來到太原明經略相公軍營處入幕。一日在一道觀，迎面遇到一位絕色麗人。“真是寶月祥云，明珠仙露，這道神采射將過來，荷生眼光自覺滉漾不定。幸是到了跟前，不得不把心神按定，閃過一旁，讓這兩人過去。”一見之下，荷生頓生思慕之心，這女子正是杜采秋。就連落魄名士韋癡珠見到她雍容華貴的樣子，也“不禁惘然”。 “在女人面前，男人嘗到了觀賞的樂趣：他為之神魂顛倒，正如他陶醉于風景或圖畫一樣；她在他心中歌唱，給天空增光添彩。”④敘述者顯然是一名男性，因為他過分關注女性的外貌。在渲染杜采秋超凡美貌的時候，敘述者和閱讀者都獲得了視覺上的滿足。

敘述視角上的男性中心，含有把女性客體化的潛在危險。所謂“美人之光，可以養目；詩人之詩，可以養心”⑤，老名士袁枚很坦率地表達了他把美人與詩看作是同樣對男性有用的一種“他者”態度。

再來看杜采秋的文采。文藝上的創作長期被男性壟斷，女性才能長期受到男性的壓抑。“哲夫成城，哲婦傾城”⑥；“女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女功，不必工巧過人也。”⑦但是到了清代，婦女們忽然被鼓勵著發揮她們文藝上的才能。袁枚廣收女弟子，許多閨秀熱衷創作，家族中也以出現才女為榮。杜采秋是這樣一個“詩妓”：她“生而聰穎，詞曲一過目，便自了了”；她酷愛讀書，閨房中墨翰飄香，一派名士氣象；她才思敏捷，宴席之上作詩聯句往往奪魁；所作《大風賦》被稱為“境象闊大，無婦人氣”，這首賦被明經略相公看到后，當即要買屋成全她與荷生的戀情。

不容否認，清代文人對婦才的推崇，必然在客觀上大大推動女性創作的發展。但是，對婦才的推崇仍然以有益于男性為最終目的。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寫道，“婦人讀書習字，無論學成之后受益無窮，即其初學之時，先有裨于觀者；只須案攤書本，手捏柔毫，坐于綠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畫圖。班姬續史之容，謝庭詠雪之態，不過如是，何必睹其題詠，較其工拙，而后有閨秀同房之樂哉？”“與婦人對壘，……纖指拈棋，躊躇不下，靜觀此態，盡勾消魂。”⑧無論古代女性做詩，下棋，不過是“裨于觀者”，“盡勾消魂”，男性正是在對女性執筆握翰姿態的觀賞中獲得了賞心悅目的滿足。女性似乎成了男性與文學的雙重客體對象。

一名美貌的女性，如果有文藝上的才華，將會大大增加她在妓業中的籌碼，將可能會改善她在男性中心世界中的地位和狀況。而明清江南閨秀被鼓勵著通過對文藝上的學習使她們“藝術的”愛好得以發揮，因為這是她們為了進入婚姻市場必須努力獲得的“教養”的一種延伸。

清代男性對婦才的推崇是以無損于父權制秩序為前提的。男性鼓勵女性創作，因為她們的創作沒有危及父權制的秩序，也沒有提出相反的美學原則，同時她們還裝飾了封建王朝的文采。杜采秋在男性壟斷的文藝領域中表現出了卓越的文藝才能，這給韓荷生等諸名士的男性世界增光添彩，更使其杜采秋的擁有者——韓荷生，感到無上光榮。杜采秋成為證實男人能力的“他者”，成為成功男性的配飾，就像富人以配戴璀璨的珠寶以彰顯身份。

敘述者最后使杜采秋獲得了她念念不忘的正統倫理秩序中的位置：成為一名妾，與其它兩個女人共同擁有韓荷生。敘述者用這樣的方式向女性允諾：只要能夠使自己的形象符合男性的標準，就會得到豐厚的回報，這回報就是男性的寵愛，以及財富、地位等衍生品。這是父權制文明的一個冷冰冰的事實：社會資源由男性掌控，他們擁有分配社會資源的權力，并以此誘使女性進入以儒家規則和價值為經緯的家庭倫理空間。不管女性多么優秀和杰出，她始終是父權制文明中被獎賞的對象。

敘述中某些居心叵測的掩蓋或突顯將幫助我們進一步確認這一結論。

敘述者極力表彰娼妓對其恩客獻出的無私的愛情，同時竭力淡化不符合該范疇的方面。花榜頭名柳秋痕在與其恩客韋癡珠的戀愛中表現了無條件的情愛與堅忍。當癡珠病亡后，是秋痕選擇殉身，把這段感情推入了比韓杜二人更加高妙的境界。而對于同時與兩人相交的妓女碧桃，敘述者則用一種嘲弄和不屑的語調，講述她與多個恩客之間爭風吃醋的故事。敘述者用盡一切可能的方式美化娼妓與恩客的感情生活，卻漠視嫖客對妓女可能造成的傷害，而把娼妓的受侮辱與受損害歸咎于妓家的兇悍貪婪。敘述者雖然也認為娼妓受到了妓家的壓迫，但并不特別鼓勵她們進行反抗。柳秋痕受牛氏的虐待寫得生動細致，而對于受嫖客連累的妓女賈寶書，敘述者則進行淡化處理。敘述者似乎更愿意講述所謂的名士們與娼妓之間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而排斥了其它愛情故事的類型。

這種敘述策略造成了一種假象：娼妓與恩客之間似乎只有恩愛而沒有損害。敘述者的用意無非是想淡化所有他不愿意看到的范疇，以竭盡全力建構他心目中的完美女性——杜采秋，以傳達父權制文明的價值標準，對女性實施規訓。

真實的女性生命自身是豐富多彩的，但在文學敘述中，女性被抽出來幾個點，概括成了杜采秋類的“溢美”典型。它在現實中不可實現，卻代表著男性站在自我中心立場上對理想女性的理解。當所有優點奇跡般地集于一人之身，她就被抽象為一個性別符號，這個符號是一個能指與所指的結合，指稱著父權制社會中所有類似敘述者的知識男性階層的虛幻欲望。這個符號割裂了文學敘述與生命現實中的女性，由于不符合符號所樹立的規范，更多蕓蕓眾生的婦女將被視為草芥。

注釋：

①魏秀仁．花月痕[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②曹雪芹．紅樓夢[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③余 懷．板橋雜記[Z]．李金堂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④西蒙·波伏娃．第二性I[M]．中國書籍出版社，1997．

⑤袁 枚．隨園詩話[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⑥高 亨．詩經今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⑦班 昭．女誡[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⑧李 漁．閑情偶寄[M]．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

（閆月英，陜西西安歐亞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