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與智的協奏：關于文學的美學特質的再思考

摘 要：關于文學作品的美學特質的研究已有很多，角度也各不相同。本文嘗試將其概括總結為“仁者之美”與“智者之美”，并分別從不同的角度進行闡釋。

關鍵詞：文學 仁者 智者 美學特質

作為人類文化體系的重要組成，文學既是人類高級精神活動的物質凝結，更是人類對自身的藝術再現。在社會生活中，除卻柴米油鹽的物質世界，人們還有表達、訴求的欲望，都希望能以某種形式展現、美化，甚至再造這種生活，或是把現實中不可能的“幻相”用另一種方式變成“現實”。所以，可以說文學藝術是寄托人類感情、思想的承載物，是人類的另一種生存方式。

正因為文學與人的關系如此緊密，文學應該具備“愛人”的“仁者之美”。文學中的這種“仁者之美”，體現了對人類這個整體的一種態度，蘊含了人類通過文學創作活動、文學作品表達出來的對人類自身和自然界的關愛意識、憂患意識和尋求人類共同的自由和幸福的努力。

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對人類的關注和“引導”不同于道德的理性說教，不同于哲學的形而上學的抽象分析，而是以一種充滿真情實感，寓真理于無形的生動的感性審美方式對人生做出形象化的闡釋，不像宗教指給人們一條可以企盼卻永遠無法到達的彼岸世界，也不像生物學那樣關注人的生理肌體、生老病死，把人作為研究診治的對象進行解剖和診斷，而是真正地面對人這一社會存在物的存在狀態、生命過程給予細膩的剖析。這種“文學式”的解釋也許只側重某一側面，也許目光只投射于某一個角度，但是卻是一種形象的、具體的、感性的、細膩的關懷。它更多地作用于人的精神世界，關愛人的精神狀態。生命科學、醫學固然可以改善人的身體狀況，可以給人健康的體魄，可以延長人的自然壽命，卻無法改變人的精神狀態，不能賜給人完美的精神生命；建筑藝術、裝潢設計，雖然可以為人們創造良好的生活環境，帶來豐美的生活產品，然而物質豐裕的背后也許正掩飾著精神的蒼白。歷史多次證明，即使是身體強壯了，物質充足了，也可能只是空有軀殼的“行尸走肉”，空有一副皮囊而已。而文學，是表現為物質形式的精神產品，可以豐富人的精神生活，幫助人擁有健康完美的精神世界，引領人們在物欲橫流之中不失純真本色，不致迷失了回歸精神家園的路途。當年魯迅先生毅然決然地棄醫從文，正是因為他從積貧積弱的國民的遭遇中，醒悟到只拯救肉體無法挽救民族的危亡，只有挽救靈魂，挽救“瀕臨滅絕”的精神才是拯救生命于困境的正確途徑。這是文學的仁者之美的表現之一：物質與精神的統一。

文學作為一種文字的藝術，具有極大的表現空間，帶給人無垠的想象空間和思索空間。從人的生活來講，既有與一般動物無二的動物性的生理肉體生活，更包括人作為高級動物不同于一般動物的精神生活；既包括人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私人生活，也包括人作為社會成員、社會一分子的社會生活；既包括人的本能、欲望、直覺、沖動等非理性生活，也包括人的探索、認識、思考等理性生活。這些，都可以用文學的形式表現出來。文學對人生的表現是無止境的，文學就像是人犀利的眼睛，洞察人生的所有，正如維特根斯坦曾經說過的：“我們的生命是無止境的，正如我們的視野是沒有界限的一樣。”①（P5）文學不僅用無界限的視野悉心洞察周圍的一切，用其特殊的藝術手法再現這一切，更賦予其深刻的社會意義，使人在熟悉的描述中看清真實，了解真諦。就這一點而言，文學整合了人生中的理性與非理性、私人與社會，這是其他任何一種藝術形式或自然科學無法企及的。此其仁者之美表現之二：人的自然性與社會性的和諧。

文學作品是作家的個人創作，表現的是具體的、感性的、現實的個體生命過程。但是，卻又不僅僅停留在這樣一個層面，而是從這個“個體層面”升華到“整體層面”，對整個人生進行闡釋，使文學作品中的生命具有普遍意義。他從獨立的個體入手，卻在“人類”層面進行思索；它描寫的是個人生命，卻不囿于一己之愛；它從一個國家、一個階級進入，卻超越了一個國家、一個階級而具有博大的涵蓋性。廚川白村在他的《苦悶的象征》中寫道：“生命者，是遍在于宇宙人生的大生命。因為這是經由個人，成為藝術的個性而被表現的，所以那個性的別半面，也總有很大的普遍性……在那樣的生命的內容之中，即有人的普遍性共通性在。換句話說，就是人和人之間，是具有足以喚起生命的共感的共通內容存在的……將生命的內容用別的話來說，就是體驗的世界。”②（P41）廚川白村的這段話告訴我們，藝術中的生命不是個別的，而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因為藝術家通過個體體驗，通過個性而表現出來人類共通的某種普遍性。因而，真正的文學作品應該是跨越個體具有整體性，跨越個人具有世界性。此其仁者之美表現之三：個人與世界的融合。

文學的仁者之美不僅跨越了個體、個人、民族，同時還跨越了人類，表現出了對生存環境的關注。實質上，這也仍然沒有脫離對人類的關懷。生存環境是生命得以存在的前提和基礎。人總是生活在一定時空中，生活在一定的社會和自然環境中的。在科技、經濟發展的道路上，人們曾經走過甚至仍然在走著一段彎路：以環境的破壞為代價換取物質的進步。綠色林地正在退卻，被鋼筋混凝土鑄成的摩天大樓占據了領地；雨后混著泥土芬芳的空氣一去不返，被撲面而來汽車尾氣的刺鼻味道取而代之；林間鳥鳴、夏蟲啁啾幾乎成了人間哪得幾回聞的天籟之音，每天充斥耳邊的是機器的轟鳴；碧空如洗只有在畫中還能尋覓，抬望眼只見灰色的天空中懸著幾片灰色的云；疾病、洪水、干旱，還有無數看不見的輻射、污染時刻在威脅著全人類和子孫后代的生存。這些都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正圍繞在我們身邊的現實。固然，文學解決不了存在的這些問題，但是問題的解決需要喚醒人們的意識，要讓人們意識到這個世界在華美艷麗的外表遮蔽下正被我們破壞得滿目瘡痍。這種喚醒，單靠道德說教，政府下文，高呼口號，收效甚微，而文學這種藝術形式，以生動的語言、有力的筆觸使原本僵死的文字變得富有生命力，跳躍于紙上，變成了一幅幅真實生動的“畫卷”，展現在人們眼前，印刻在頭腦之中，用各種情節的描寫觸動人的心靈，讓看的人如臨其境。歷史上許多次天災人禍在歷史課本中都有介紹卻難能引起震驚，而一旦作為創作的素材寫進作品中卻往往讓人感同身受。許多文學作品中，就是這樣利用文字來喚起了人們的注意，對環境的愛護就如同愛護我們自己的生命一樣。此其仁者之美表現之四：人類與環境的和睦。

丹尼爾·貝爾給文化下定義：“文化本身是為人類生命過程提供解釋系統，幫助他們對付生存困境的一種努力。”③（P24）“文化領域是意義領域（realm of meanings），它通過藝術與儀式，以想象的表現方法詮釋世界的意義，尤其是展示那些從生存困境中產生的，人人都無法回避的所謂‘不可理喻性問題’，諸如悲劇與死亡。”④（P31）由此而推及文學，作為文化系統中的重要一員，文學理所當然也是“人的生命過程的特殊解釋系統”⑤。“人的生命過程”，不僅是滿足物質需求、生理需求的個體生活，更是一個充滿高尚精神追求、富有理性的人類進步。

文學既是文化生活的重要方式，同時文學作為思想的結晶，也對人的思想和道德起到教誨和感化的作用。這是文學的又一美學特質，即智者之美。如果說仁者之美是教人向善，那么智者之美則是引人求真。

所謂求真，實際上是對真理的尊重和追求，不為強權所威逼，不被利欲所驅使，捍衛真理的尊嚴。這種表現在文學中的心系天下、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就是文學對真的追求。

人類最大的特點之一是自覺地求真。不但自覺地認識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同樣深刻地反觀自身認識自己；不但進行認識事物的活動，而且對認識活動本身能夠自覺地進行反思，積累經驗，形成成果。在人類活動涉足的任何領域，“真”都是不可或缺的。科學家對事物的細枝末節進行正確的觀察，對問題進行審慎嚴謹的思索；哲學家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直擊事物的本質，進行理性的概括；政治家理智地認清社會的發展趨勢，認清人心所向，選擇正確的決策方向，這些都是不同領域中對真的追求。而在文學領域，這種對真的追求，則表現為細致的觀察、微妙的直覺、敏銳的穎悟、豐富的想象、形象的思維、獨到的領會，用一種藝術的手法現出真實，賦予燭照人生之路的智慧。

同求善有所不同，如果說對善的追求多表現為感性的話，那么，對真的向往，則是更多理性的體現。

當然，這里的真與知識、學問、科學中的真理、理性有所不同。文學作品的真是指維護真實的合法的席位，用藝術的手法向人們傳遞真實，引領人們理智地看清事物的真相，在沉浸于感性的文字描寫，釋放情感沖動、觸摸本色人生的同時，能獲得真切的體會，感同身受。文學的這一作用不是通過說教強加給人的，而是用藝術的手法教人以智慧的目光，并以這種目光看待人生。這種精神從事實而非說理出發，用一顆未經“雕琢”的本色“童心”說話，就像那個敢于喊出“可是皇帝什么都沒有穿”的孩子一樣，坦然地說出自然、社會、人生的真實。這種精神又是一種崇尚自由的精神，不強加于人，不施加壓力，如細水流過，緩緩浸潤，如微風掠過，輕輕撫觸，卻能牽動心底最敏感的心弦，觸動靈魂最深處的柔弱。這是人類最純真的期盼和感情：對真的追逐。

或許有人會說：文學作品是藝術的一種形式，只是藝術而已，與真理的執著追求似乎不是那么關系密切，追求真理、捍衛真理應該是科學的任務。

的確，文學是一種藝術形式，文學作品和雕塑、繪畫、音樂等一樣可以被視為藝術品。但是，不能忽略的是，文學作品同時還是人類文化的凝結，承載著傳承人類文化和智慧的歷史重任，肩負著文化交流與傳播的歷史使命。除了作為欣賞的對象，文學作品也是作為對人進行人性教誨、道德培養的“工具”。一些歷史和現實正是由于看到了文學作品對人的精神信念、認識觀、世界觀的巨大影響作用而引發的。

文學中的智者之美可以概括為“兩步走”：

好的文學作品首先應該具有真的情感，即蘊含了人類的天倫之愛、至情至性。父子、母子、兄弟姐妹、朋友、愛人之間的感情是人與人聯系的紐帶。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不可能完全擺脫他人，獨立地存在于感情的真空中，必然要處于一張無形的大網的一個個結點之上，這張大網就是用人與人之間各種各樣的感情紐結起來的。人在享受感情的同時也在付出著感情。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需要感情的滋潤。當人們把自己的這種需要用文字的形式表現出來時就成了文學作品的內在情韻。詩歌、散文、札記……每一個字都是用心靈的筆飽蘸感情的墨寫就的。美的作品需要有美的感情，美的感情需要真。只有“真”的作品才稱得上是美。魯迅在《阿Q正傳》中流露出來的對阿Q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感情是真的，余華在《活著》中對福貴的一生坎坷傾注的同情是真實的，臺灣作家劉墉在其短小精悍的各篇散文、雜文中以清淡的語調，漫談人生哲理，人的性情，帶著對生活的熱愛，這種情感是真的，這些作品都帶給人美的享受。

美的作品中蘊涵著真。一部優秀的作品總是有著深邃的內涵。作家努力追求的這種內涵就是關于自然和社會生活的知識和真理，是人生的智慧。這是“真”的“第二步走”：超越情感，步入智慧。這種真，已經不僅是情感的真，而且是一種認知的真實，是建立在認知的真實的基礎上的“智慧之洞觀”的深刻。

作為藝術的文學，可以向人們展示社會關系和社會生活的真實，顯露人和社會生活的本質，甚至可以昭示社會發展的走向。巴爾扎克的小說真實地再現社會現實，以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戰勝了他的階級偏見，向人們展示了他所處的貴族階級必然滅亡的趨勢，從而揭示出他們不配擁有更好的命運。恩格斯評論他的小說時說，從巴爾扎克小說中所學到的東西要比從當時法國的編年史家和統計學家那里所學到的知識的總和還要多。

在現代社會中，文學求真表現為對社會發展規律的尊重和理性思索。文學作品取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高于生活但不能脫離生活，必須以真實的生活為藍本，藝術地再現生活現實，既體現對現實人生的關注，又尊重社會發展的歷史規律。“作家的任務只能是人，只能是人文關懷，他們才能同其他知識分子伙伴區別開來。”⑥受這種狹隘的對人文精神的理解影響，許多作品只把目光停留在現代工業所帶來的環境污染和種種社會弊病上，一心渴望回歸那種守望森林、山川、河流、果園的原生態生活。這當然可以理解，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對著年年必來的沙塵暴、酸雨，每天面對著各種電器釋放的輻射、噪音，當然渴望回歸田園式的故土生活。但是，試問，社會還要不要發展，科技文明還要不要提倡，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還要不要提高？難道我們真的要放棄今天便利快捷先進的生活回歸到男耕女織、你挑水我澆園的辛苦勞作中嗎？回答應該是否定的。所以，在看到科技、經濟發展帶來的弊病的時候，我們不能一葉障目，以偏概全。

文學作為人文領域、文化領域的主力軍，對人們的思想理念起到潛移默化的影響作用，理所當然應當具有理性的思考，成為引導人們正確看待問題、認清事實、辯證思考的智者。

恩格斯在《在馬克思墓前的演說》中講道：“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⑦（P776）馬克思也曾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說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⑧（P32）所以，文學藝術必須充分肯定社會的發展，必須尊重歷史前進的規律。這里所說的發展和規律，又以經濟、科學、物質的發展及其發展規律為主。

作為人類文化積淀的主要形式的文學，不僅是一種文化形式，更是一種生存意義的訴說。真正有價值的作品，是對生命的尊敬與珍視，是對真理的尊重與熱愛。文學作品的創作者應該正確看待物質發展過程中帶來的一些負面影響，而且是用不同于領導者、決策者、社會學家、經濟學家、自然科學家們的獨到的視角來看待。這一視角的獨特之處就在于他是站在人文關懷的角度來辯證地看待歷史發展，同時又在歷史發展中尋求實現人文關懷的最佳途徑，也就是人文關懷與歷史理性二者兼顧，亦此亦彼。這是文學應當具備的品格，以智者的理性思維肯定現實，以仁者的慈悲胸懷批判現實。以理性的探索和感性的關懷這樣的雙重光束來燭照現實、批判現實，實現人類最真最美的夢。

注釋：

①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A]．恩特萊．人的末日[M]．華進等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

②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 出了象牙之塔[M]．魯 迅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

③④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M]．北京：三聯書店，1989．

⑤程金城．生命過程的解釋與對付困境的努力[J]．甘肅社會科學，2002，（5）．

⑥姚鶴鳴．在歷史理性與人文關懷中作出選擇——也談文學的精神價值取向[J]．當代文壇，2000，（6）．

⑦馬克思 恩格斯著．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⑧馬克思 恩格斯著．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柳 雯，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