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木蘭詩》是我國古代北方民歌中的代表作品,流傳久遠,家喻戶曉。對于《木蘭詩》的主旨,存在著種種爭議。本文將試圖從作品結(jié)構(gòu)與細節(jié),分析木蘭性別轉(zhuǎn)換的故事與忠孝之道的關(guān)系,以探尋《木蘭詩》這一作品的主旨。
關(guān)鍵詞:木蘭詩 性別 忠孝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千百年來廣為流傳的《木蘭詩》,常常被視為一篇歌頌巾幗英雄、宣揚男女平等的佳作。然而,細細讀來,卻可以發(fā)現(xiàn),《木蘭詩》真正著力表現(xiàn)的精神主旨,其實是傳統(tǒng)道德中的兩大支柱——忠和孝。
忠孝不能兩全,這是自古以來無數(shù)人所面臨的困境。然而,《木蘭詩》卻塑造了一個奇女子——木蘭,讓她圓滿地完成了忠與孝,創(chuàng)造了一個神話般的經(jīng)典故事。正如研究者指出:“中國老百姓家喻戶曉的花木蘭傳說弘揚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根深蒂固的忠孝之道。忠孝之道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是最重要的一種倫理道德和行為規(guī)范。它要求子女孝敬父母 ,臣民效忠君王,任何個人必須無條件地履行這種與生俱來、不容質(zhì)疑的義務。花木蘭正是遵循了這一行為準則。”①
全詩開頭,木蘭是以一個“當戶織”的女子形象出現(xiàn)的。隨后在“不聞機杼聲”的反常情況下,有一段詳細生動的對話描寫。這段對話包含的信息很豐富,試作分析,至少有如下幾項:社會背景——戰(zhàn)爭爆發(fā);木蘭的家庭狀況——沒有兄長,父親年老;木蘭決定從軍的動機——替父親履行為國出征的責任。可見,木蘭從軍是由戰(zhàn)爭時期的特定環(huán)境和她的家庭狀況促成的,這兩方面因素,缺了任何一個,木蘭女扮男裝的故事就不會發(fā)生。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因為當時的國家需求與木蘭的家庭情況之間發(fā)生難以解決的矛盾,木蘭本人并沒有參軍的念頭,更沒有“欲與男性試比高”的主觀愿望。
從一句“唯聞女嘆息”可以看出,木蘭決定從軍,不是滿懷欣喜,而是頗有幾分無奈的。她的選擇,是在國與家都面臨危難的特殊情況下作出的;木蘭從軍,不是出于個人理想,而是形勢所迫,是對責任的承擔——既是承擔對家的責任,也是替父親承擔對國家的責任。“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木蘭首先考慮的,是替父分憂,踐行孝道。這與男性推崇的那種“精忠報國”式的志向大相徑庭。雖然選擇的行動都是從軍,但男子的目標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而木蘭的愿望則是為父母、為家庭解決困難。她此時雖然即將承擔“主外”的任務,但立足點卻是“主內(nèi)”。
在描述木蘭奔赴軍營的段落中,木蘭的“孝”得到了再次強調(diào)。“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一個年輕姑娘,冒險男扮女裝奔赴戰(zhàn)場,此時她的所感所思,必定是很豐富的。然而詩中不提其他,只著重寫了她對父母的思念,這無疑是再次表現(xiàn)了木蘭之“孝”。突出木蘭與爺娘離別之苦, 這與她孝敬父母、替父從軍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
對于木蘭的軍旅生活,詩中寫得極為簡練,高度概括:“萬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一共只有短短三十個字,木蘭到底如何戰(zhàn)斗,遭遇過怎樣的具體困難,立了什么功,詩中只字未提。雖然后文有“策勛十二轉(zhuǎn),賞賜百千強”來側(cè)面表明木蘭英勇善戰(zhàn),但前后聯(lián)系來看,顯然作品更側(cè)重于表現(xiàn)木蘭對于功名利祿的態(tài)度,而非她的個人才能。
花木蘭替父從軍,是遵從了“孝”;為君主立功,又實現(xiàn)了“忠”。然而,君主對將士的提拔,卻有可能造成忠孝兩者之間的矛盾。如果此時被提拔的不是花木蘭,而是一名男子,那就會出現(xiàn)兩難的困境:若她選擇回家侍奉雙親,不為君主效力,即為不忠;若她選擇繼續(xù)效忠君主,則無暇對父母盡孝,即為不孝。幸好,此刻花木蘭自身的女性身份挽救了她,她放棄功名,回鄉(xiāng)與父母團聚,不會被世人理解為不忠——因為按照當時的兩性角色分工,女性的位置本來就應該在家里。
木蘭的選擇是明智的。面對高官厚祿,她的放棄最終成就了她的美好形象。試想一下,如果她留在朝中為官,會得到什么評價?首先,替父從軍任務已完成,卻不歸鄉(xiāng)奉養(yǎng)父母,木蘭會被視為不孝。其次,在不能接受“牝雞司晨”的社會秩序下,木蘭進入男性的權(quán)利范圍,奪取原本屬于男性的位置,不僅不會被世人稱頌為忠臣,反而還會因為僭越性別規(guī)范而遭批判。
拒絕了官職的木蘭,終于如愿以償“還故鄉(xiāng)”。與描寫軍旅生活時的高度概括相比,木蘭回家后的場景與行動則表現(xiàn)得細致生動。詩中一連串用了六個動作:“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zhàn)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木蘭返鄉(xiāng)時滿懷喜悅與興奮,迫不及待恢復自己的女兒身,這與詩歌前半部分重點描述的從軍前的無奈、旅途中的思念傷感形成鮮明對比。木蘭返鄉(xiāng),是整首詩中最歡樂的部分。全家久別重聚,又能共享平安生活與溫暖親情,這是一“樂”;木蘭無須再隱藏自己的真實性別,從此回到一個女子的正常生活,也是一“樂”。這樣美滿的場景告訴讀者:木蘭本人并不向往馳騁沙場、建功立業(yè),真正讓她感到滿足和愉快的,是和睦的家庭、平靜的生活,是符合女性社會角色的那種生活。這就再次強調(diào)了木蘭其實并不想與男性競爭,更沒有所謂“反抗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秩序”的覺悟,從她的主觀意愿來說,是很安于甚至樂于當時社會分配給女性的角色的。因此,如果說《木蘭詩》的主旨是宣揚男女平等,未免有拔高的嫌疑。盡管在客觀上,它可能會啟發(fā)讀者對女性的能力刮目相看,但在主觀上,倒并不是要質(zhì)疑與反對男女兩性的角色定位。
看木蘭離家前和回鄉(xiāng)后,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木蘭從軍,其實并不是以女性身份實現(xiàn)的。她是在男性身份的“掩護”下,才得以展現(xiàn)自己的軍事才能。她“盡忠”的歷程與偽裝的男性身份相伴存在,一旦她不再扮演男性,與“忠”有關(guān)的行為也就隨之停止,剩下的就是履行孝道。
通觀全詩,還有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木蘭的個人犧牲。木蘭在軍營中度過了多少年?詩中說“同行十二年”,一般來說,這“十二”是個約數(shù),不適合作為準確依據(jù)。但是據(jù)此推測木蘭從軍多年,應該是比較恰當?shù)摹D敲矗瑢ι頌檎E缘哪咎m來說,這意味著什么?除了艱苦與危險之外,還有原有性別身份的失去。從軍期間,她必須壓抑自己的性別特征,包括生理和心理上的。并且,對于這位正值青春的未嫁女子來說,女性一生中關(guān)鍵的大事——婚姻,此時也只能被耽擱了。為了孝道,為了家庭,木蘭在從軍的這些年里,不得不扼殺了自己作為女性的基本需求。
立下戰(zhàn)功之后的木蘭,放棄了高官厚祿。這在《木蘭詩》中被描繪成她本人毫不猶豫的自主選擇。但是,仔細思考一下,這是不是也屬于一種犧牲?背后是否潛藏著什么價值導向呢?正如前文分析過的,木蘭其實沒有選擇,只能盡快回家,除非她打算冒險僭越。對于男性而言,立功后接受高官厚祿,是一件順理成章、無愧于心的事情。而在木蘭的故事中,“不受封賞”成為了被肯定的行為。這里面或多或少潛藏著一個價值觀念:真正合乎道德規(guī)范的女性,不應求取個人富貴;不管一個女子有怎樣的才華與功勞,回歸到“家室”之中才是值得高度贊揚的。木蘭,在整個作品中擯除了個人欲望,為了家庭(孝)和國家(忠),只講奉獻,不講索取,堪稱杰出楷模。并且,木蘭的所有犧牲,都是她自愿選擇的,這種道德觀念內(nèi)化之后所產(chǎn)生的巨大動力,正是作品中積極褒揚的美德。
木蘭以一次從軍,實現(xiàn)了“忠”與“孝”。從軍行為對她來說具有雙重意義:“木蘭的責任是盡孝,然而這個易裝‘代父從軍’的孝行要通過‘盡忠’的方式來實現(xiàn)”②。作為一個女兒,木蘭替父親扛起重任,是孝;作為父親的“替身”,她為國征戰(zhàn),是忠——盡管全詩從未提及木蘭有報國愿望。扮演了兩種性別角色的木蘭,以不同的性別身份完成了不同的任務。她能做到“忠孝兩全”,是因為她在性別上一度達到了“男女兼顧”。然而,木蘭只是一個幸運的特殊個例,在她的打破性別界限的故事里,種種障礙和隨時可能發(fā)生的危機都被省略了,木蘭本人作出的帶有悲劇意味的犧牲也被忽視了,只剩下一個圓滿的忠孝兩全的神話。
注釋:
①周琳玉.他者化與政治鏡像[J].中國比較文學,2006,(2).
②張曉梅.“木蘭故事”的敘事空白及其意識形態(tài)書寫[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2).
參考文獻:
[1]沈奕斐.被建構(gòu)的女性[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2]郭預衡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葛 蘇,江蘇省南京市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