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田錫的文學思想

摘 要：田錫是北宋著名的諫臣，他不僅為我們留下了其光明磊落的氣格，也在其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中為我們留下了豐富而極富營養的文學思想。其“文”“道”并重的觀點迥異于柳開等人偏狹的“道統觀”；其倡“性情”，重“自然”的觀點為三蘇的文論所汲取。對田錫的文學思想做一系統的梳理，無論是對于研究田錫本人，還是研究宋初的文壇都是具有極大的意義的。

關鍵詞：田錫 “文”“道”并重 轉益多師 首言性情

田錫（940－1003），字表圣，原名繼沖，后改名錫，嘉州洪雅(今四川省樂山市洪雅縣)人。著有《咸平集》五十卷（《宋史·藝文志》七），今存三十卷。《全宋文》卷七六至九五收其文二十卷。《全宋詩》卷四一至四六錄其詩六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咸平集》謂：“范仲淹作墓志銘，司馬光作神道碑，而蘇軾序其奏議亦比之賈誼。為之操筆者皆天下偉人，則錫之生平可知也。”

范仲淹《贈兵部尚書田公墓志銘》：

公動必以禮，言必有法，賢不肖咸憚伏之。出處二十年，未嘗趨權貴之門。在貶廢中，樂得其正，晏如也。……嗚呼田公，天下之正人也。言甚危，命甚奇，盡心而弗疑，終身而無韙。

田錫雖然是宋初有名的政治家、深為后世景仰的諫臣，但其文學創作在宋初文壇上也占有不容忽視的一席之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五三有一段對田錫的評論：“詩文乃其余事，然亦具有典型，其氣體光明磊落，如其為人，固終非淟涊者所得彷佛焉。”與同時期的柳開、王禹偁比較，田錫的“文”“道”觀及師古的文學思想具有獨特的價值；其“任運用而自然”的觀點也深刻影響了后世蘇洵、蘇軾等巴蜀作家。

一、“文”“道”并重的觀點

宋初沿襲唐末五代舊習，文風華麗，以享樂頹廢為主題的浮艷文學風行文壇。鑒于此，田錫、柳開與王禹偁等人便應時掀起了一股復古思潮。這股復古思潮中最重要的內容便是文道觀的闡述。與柳開、王禹偁等人相比，田錫的“文”“道”并重的觀點具有明顯的獨特性，而且更具合理性與文學性。

（一）柳開、王禹偁的“文”“道”觀。柳開、石介一派的古文家主張重“道”輕“文”，其創作甚而因“道”廢“文”。柳開為古文的理由幾乎完全因于道。其《應責》一文言：

古文者，非在辭澀言苦，使人難讀誦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隨言短長，應變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謂古文也。子不能味吾書，取吾意；今而視之，今而誦之，不以古道觀吾心，不以古道觀吾志，吾文無過矣。吾若從世之文也，安可垂教于民哉！亦自愧于心矣。欲行古人之道，反類今人之文，譬乎游于海者乘之以驥，可乎哉？茍不可，則吾從于古文。……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也。子不思其言，而妄責于我。責于我也即可矣？責于吾之文與道也，即子為我罪人乎？①

由此可見，柳開實質上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道學家，只不過是以古文運動做表面文章罷了。他的以“文”為手段以“道”為目的，以道為本以文為末的主張，和后來道學家“文以載道”的口吻并無不同。

王禹偁論“文”強調“道”的作用，同樣認為“道”是第一位的，“文”是從屬于“道”的。明確提出“文以傳道”的主張。為此他特別反對“語艱而義奧”的傾向，提倡“易道易曉”的文風，他說：

夫傳道而明心也，古圣人不得已而為之也。且人能一乎心，至乎道，修身則無咎，事君則有立。及其無位也，懼乎心之所有不得明乎外，道之所畜不得傳乎后，于是乎有言焉；又懼乎言之易泯也，于是乎有文焉。信哉不得已而為之也。既不得已而為之，又欲乎句之難道邪？又欲乎義之難曉邪？必不然矣。請以六經明之，詩三百篇皆儷其句，諧其音，可以播管弦，薦宗廟，子之所熟也。《書》者，上古之書，二帝三王之世之文也，言古文無出于此，則曰：“惠迪吉，從逆兇”，又曰：“德日新，萬邦惟懷；志自滿，九族乃離。”在《禮》，《儒行》者，夫子之文也，則曰：“衣冠中，動作慎，大讓如慢，小讓如偽”云云者，在《樂》則曰：“鼓無當于五聲，五聲不得不和，水無當于五色，五色不得不彰。”在《春秋》則全以屬辭比事為教，不可備引焉。在《易》則曰：“干道成男，坤道成女，日月運行，一寒一暑。”夫豈句之難道邪？夫豈義之難曉邪？今為文而舍六經，又何法焉！若第取其《書》之所謂“吊由靈”，《易》之所謂“朋合簪”者，模其語而謂之古，亦文之弊也。②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王禹偁也是主張文學的形式應當為正宗的儒家思想服務，其“文”“道”合一的實質仍然是認為“道”是目的，“文”是手段；道是內容，文是形式；“文”應當為“道”服務。

（二）田錫的“文道觀”也同樣繼承于韓愈、柳宗元關于“文”與“道”的論述，然而，田錫的“文”“道”觀又與柳開、王禹偁等人的觀點有很大的區別。如前所述，柳、王二人只注重“道統”，輕視“文統”；他們的師古是對韓愈柳宗元亦步亦趨的師從，而田錫則主張“文”“道”并重，主張全面師從，轉益多師。

雖未窺衛玠之容貌，未交夷甫之談諧，在君子以道為心，以信為禮，文彩為貌，聲稱為言，又何必敷袵相親，晤言以接，方云識面，始謂知心哉？故千里之喻，比肩傾蓋，若同曩日……哲人交結之旨，尺書邀激之辭，吻合予心，適令得志。況今主上以文明之道化四海，良相以清靜之理育萬方，卿大夫以名節相高，士君子以儒雅取進。鐘是鼎新之運，樂乎升平之時，茍不左交英豪，右接俊造，與振藻名場之會，陪鳴珂帝里之游，則亦是包羞，安能免誚？方俟夙仆夫之駕，赴同人之期。豈唯一詠一觴，為文章之樂；一名一第，階云霄之高。余欲以六經為寰區，以史籍為藩翰，聚諸子為職方之貢，疏眾集為云夢之游。然后左屬忠信之櫜鞬，右執文章之鞭弭，以與韓、柳、元、白相周旋于中原。③

在這篇《答何士宗書》中，田錫明確地提出了“以道為心”的觀點：“欲以六經為寰區，以史籍為藩翰，聚諸子為職方之貢，疏眾集為云夢之游。”這是對韓、柳“文”“道”觀的繼承，也是與柳開、王禹偁等人相一致的觀點。然而，更為可貴的是，他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以信為禮，文彩為貌”的觀點，“左屬忠信之櫜鞬，右執文章之鞭弭，以與韓、柳、元、白相周旋于中原”，把“文”與“道”的關系比作“貌”與“心”。“道”與“文”并駕齊驅，無一偏廢。這種兩者并重的觀點與柳開以女子之“德”喻文章之“道”，以女子之“容”喻文章之“文”的觀點是截然不同的。田錫的“文道觀”顯然具有更高的先進性與合理性。

二、主張博采眾長，轉益多師

柳開等道學家以師古為旗號，雖然他們以韓愈、柳宗元的古文運動為旗，但在很多方面都偏離了韓柳的思想與宗旨。在師古方面，其師從的對象僅僅是其口中所謂的“圣賢衣缽”，除此之外的文學作品，他們一概全盤排斥，其偏狹之至，甚莫大焉。而田錫的思想則比他們要通達得多：

錫以是觀韓吏部之高深，柳外郎之精博，微之長于制誥，樂天善于歌謠，牛僧孺辨論是非，陸宣公條奏利害，李白、杜甫之豪健，張謂、呂溫之雅麗，錫既拙陋，皆不能守尚其一焉。但為文為詩，為銘為頌，為箴為贊，為賦為歌，氤氳吻合，心與言會，任其或類于韓，或肖于柳，或依稀于元白，或仿佛于李杜，或淺緩促數，或飛動抑揚，但卷舒一意于洪濛，出入眾賢之閫閾，隨其所歸矣。使物象不能桎梏于我性，文彩不能拘限于天真，然后絕筆而觀，澄神以思，不知文有我歟，我有文歟？④

一方面，田錫主張博采眾長，轉益多師是汝師。無論是韓柳的高深或者精博，還是牛陸的辯論或者條奏；無論是李白、杜甫的豪健，還是張謂、呂溫的雅麗，田錫都兼容并包，顯示出其非凡的氣量與開放的胸襟。另一方面，他又并不主張全面的模擬，認為不僅要師從百家，更要出入群賢，創作出屬于自己的個性風格：“使物象不能桎梏于我性，文彩不能拘限于天真，然后絕筆而觀，澄神以思，不知文有我歟，我有文歟”。田錫的這種思想在其所處的時代可謂是空谷足音，雖然并未能引起時人的強烈反響，但并不影響它的進步性。它既充分吸收了韓柳等先輩們的優秀理論，又有其自身獨特的發展，今日看來，這種思想仍然是值得我們借鑒學習的。

三、“任運用而自然”的文學觀

與一般的道學家的文學觀不同，田錫還強調性情的自由抒發，主張自由活潑的創作思路，主張樸素自然的藝術風格，認為文學就是表達自己真實思想的載體：

錫觀乎天之常理，上炳萬象，下覆群品，顥氣旁魄，莫際其理，世亦靡駭其恢廓也。若卒然云出連山，風來邃谷，云與風會，雷與雨交，霹靂一飛，動植咸恐，此則天之變也。亦猶水之常性，澄則鑒物，流則有聲，深則窟宅蛟龍，大則包納河漢；若為驚潮，勃為高浪，其進如萬蹄戰馬，其聲若五月豐隆，駕于風，蕩于空，突乎高岸，噴及大野，此則水之變也。非迅雷烈風，不足傳天之變；非驚潮高浪，不足形水之動。⑤

以風、云、雷、雨、浪、馬、水來喻文章之應有之藝術特性，形象而生動，新鮮而深刻。這深刻地闡明了田錫強調文章應自由抒發內心性情，應自由開啟創作思路的文學思想。這種論述闡明了“自然”這一文學品格產生的主題，即作家自身的獨特個性和情感感受。文章之“道”與作家的“性”合二為一，即為“自然”。這大大豐富并發展了前人關于“自然”的認識。

在《貽宋小著書》中，田錫又這樣寫道：

秉于天而工拙者，性也；感于物而馳騁者，情也。研《系詞》之大旨，極《中庸之微言》，道者任運用而自然者也。若使援毫之際，屬思之時，以情合于性，以性合于道，如天地生于道也，萬物生于天地也。隨其運用而得性，任其方圓而寓理，亦猶微風動水，了無定文，太虛浮云，莫有常態。則文章之有生氣也，不亦宜哉！

強調為文應自然，“以情合于性”，“以性合于道”。這種論述不僅適于文章，而且適于任何一種文學樣式，由此可見田錫這種文學思想的先進性。其文中“微風動水，了無定文，太虛浮云，莫有常態”的生動論述與同為蜀人的蘇洵、蘇軾的“行云流水”的論述有一脈之源。三蘇的許多論述都有與田錫之文論相通之處，《咸平集》中有蘇軾所作的序，所以三蘇文論也受田氏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粗淺地對田錫的文學思想作一論述無疑是鄙陋而殘缺無比的，然窺一斑而知全豹，田錫的文學思想的獨特性，在其時代所顯示出的先進性是可以得以彰顯的。這也有助于我們更進一步地認識田錫在宋代文學中的地位。他不應該湮沒于柳開、王禹偁的名下，因為他自有其別人無可替代的創作，因為他有開放而先進的文學理論。

注釋：

①柳 開．應責[A]．柳河東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②王禹偁．答張扶書[A]．小畜集（卷十八）[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田 錫．答何士宗書[A]．全宋文（卷八九）[M]．成都：巴蜀書社，1988．

④田 錫．貽宋小著書[A]．全宋文（卷八八）[M]．成都：巴蜀書社，1988．

⑤田 錫．貽陳季和書[A]．全宋文（卷八八）[M]．成都：巴蜀書社，1988．

（任憲國，山東省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