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詩、詞、曲,由于時代的變遷、階級成分的變化、作家的變化、審美趣味的變化以及語言的變化等等對它們的深刻影響,形成了它們各自迥不相侔的藝術風格與特色。具體到意境方面,由于元代市民階層的繁榮,元代知識分子地位低下而逐漸轉向市民,使元小令在意境方面更多地融進了市民階層的思想意識和審美趣味,形成了自己區別于唐詩、宋詞的特色。大體來說,唐詩、宋詞,以境勝;元人小令,以意勝。
關鍵詞:詩、詞、曲 詩歌 元人小令 市民階層 意境
詩、詞、曲(這里僅指包括套數和小令在內的散曲)是三種體裁形式迥不相同的詩歌。這三種詩歌體裁,在其產生、發展的過程中,由于時代的變遷、階級成分的變化、作家的變化、審美趣味的變化以及語言的變化等等對它們的深刻影響,在主流上,又形成了它們各自迥不相侔的藝術風格與特色。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之間的界限又是畦畛分明的,所以前人又有關于詩詞分疆、詞曲有界的探討。沈謙說:“承詩啟曲者,詞也。上不可似詩,下不可似曲。”(《填詞雜說》)王士禛說:“或問詩、詞、曲分界,予曰:‘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定非香奩詩;‘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定非草堂詞也。”(《花草蒙拾》)盧前說:“夫唐詩宋詞元曲,自時代言之者,各有其所勝。然詩必雅正,詞善達要眇之情;曲則莊諧并陳,包含恢廣。自體制言之,亦各有其專至,不相侔也。”(《元曲三百首·序》)他們都從不同的角度指出了詩、詞、曲的界限。
北宋以來,由于手工業和商業的發展,促進了城市的繁榮。到了元代,城市經濟繼續發展,大江南北,商業城市星羅棋布,貿易往來川流不息,伴隨著手工業和商業而來的市民階層,逐漸在壯大。
同時,元代的蒙古族認為“漢人唯課賦吟詩,將何用焉”①,因此,僅有百年歷史的元王朝竟長達七十七年未舉行科舉考試。讀書人的晉身之階被阻斷了,其社會地位只在娼妓與乞丐之間。這樣迫使其中一部分人,像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白樸等,走進勾欄,從事雜劇創作和散曲創作,同時也讓他們接觸到了社會的底層。還有一部分人雖然也在各級政權機構供職,但由于蒙古貴族對漢人、南人的種種歧視和統治階級內部之間勾心斗角的重重矛盾,他們總是坐臥不寧、寢食不安,因此也有不同程度的面向下層,他們創作的詩詞歌賦也更多地融進了市民階層的思想意識和審美趣味。
市民階層的思想意識,審美趣味進入詩歌領域,給詩歌帶來新的變化。元人小令和古典詩詞在意境方面的差異,就是這種變化的具體反映之一。
詩歌創造意境,小說、戲劇塑造典型,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正如王國維所說:“文學之工與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②偏于表現藝術的短篇抒情詩,把創造意境作為最高要求。因此,短抒情詩的成功與失敗,其成就的大小高下,要看它是否有意境,要看它的意境深淺程度如何。
意境是個渾然的整體,但它是意與境兩個方面有機統一的渾然整體。在這種有機統一中,由于意與境的比例關系不同,顯現形式的差異,就產生了偏勝現象,或者以境勝,或者以意勝。王國維說:“原夫文學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于觀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觀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錯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也。”②所謂“意余于境”,就是以意勝,它偏重于主觀感情的明快抒發和直率吐露,給人以直接強烈的刺激和感染;“境多于意”,就是以境勝,則偏重于借景抒情,含蓄蘊籍,它是在一唱三嘆的吟詠中、反復品味中,逐漸使人受到熏陶和感染。
大體來說,唐詩、宋詞,以境勝;元人小令,以意勝。前人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詩品》),“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嚴羽《滄浪詩話》),正是對唐詩以境勝或意境混成的形象描述。宋詞強調意內言外,重寄托,講含蓄,認為“心中幽約怨悱,不能直言,必低徊要眇以出之”(沈祥龍《論詞隨筆》),因此,也是以境勝的作品居多。像“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顧夐《訴衷情》)這樣以意勝的詞作畢竟是少數。
李漁總結元曲的經驗,提出“舍景言情”③的主張。“舍景言情”即以意勝。他說,若“舍景言情”,“何如只就本人生發,自有欲為之事,自有待說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③。王驥德也說,“曲家高手,遲疑青紫摸索洗發,方挹之不盡,寫之不窮,淋漓渺漫,自由余力,何暇及眼前與我相二之花鳥煙云,俾掩我真性,渾我寸管哉”④。只要細心體會人的內心活動,直接抒寫人的真實情感,力求傳神地表達出人的精神境界,并且專心致志,“念不旁分”,就能取得“寫情則沁人心脾”⑤的效果,創作出以意勝的優秀篇什。在這方面,元人小令給我們積累了有益的經驗。
以意勝,要求情真。這種情不是泛濫無歸的情,它是具有“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那種“內美”的情。青年男女的愛戀之情,有“發名教之偽藥”的重大意義,也就具備了“內美”。元人小令善于直率地表現它。如白樸的《喜春來·題情》:
從來好事天生儉,自古瓜兒苦后甜。奶娘催逼緊拘鉗,甚是嚴,越間阻越情忺。
這是一首熱情潑辣、富有戰斗性的小令。這位姑娘勇敢地向封建禮教挑戰,意志是那樣堅定,情緒是那樣樂觀,這本身就是非常宏壯的意境。“越間阻越情忺”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情,是具有“內美”的情。這種情“不嫌說盡”⑥而自然深厚。此外,如:“今夜佳期休誤了。等夫人熟睡著,悄聲兒窗外敲”(姚燧《憑闌人》),“天甚時節,成姻眷”(關漢卿《碧玉蕭》),“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叫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萬里”(前人《沉醉東風》),“則愿的天可憐,天與人行些方便;普天下團圓,帶累得俺也團圓”(貫云石《小梁州》),“來時節,明日早些,不志誠隨燈滅”(無名氏《四換頭·約情》),等等。這些小令,或者描寫情人們爭取一夕幽會設想的巧妙,或者刻畫他們渴求美滿結合的心理狀態,或者訴說他們離別的痛苦,或者傾吐他們盼望早日團圓的迫切心情,或者抒發他們追求愛情的至誠心意,無不流露出“至真之情”⑥,不藻飾,不刷色。這種具有“內美”的真情“愈樸愈厚,愈厚愈雅”⑥,表面看來,已經把話說盡,實際上“說盡而愈無盡”⑥。這樣的小令,決不是那種“顰眉搔首,作態幾許,然后出之”⑥的劣等作品所能望其項背的。
抒發對紛繁復雜的各種社會現象的愛憎之情,同樣也需要真,需要“內美”。這種愛憎之情必須建立在反映社會發展質的必然性上。不論是揭露性還是諷刺性的作品,如果深刻觸及到社會質的某些方面,“直說明言”③,直接表現出強烈的愛憎,同樣能引起共鳴,達到“快者掀髯,憤者扼腕,悲者掩泣”(藏懋循《元曲選·序二》)的效果。如無名氏的《醉太平》:
堂堂大元,奸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哀哉可憐!
據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載,這首小令在當時流傳相當廣泛:“自京師以至江南,人人能道之”。元代社會是相當黑暗的社會,吏治腐敗,濫刑虐政,暴斂急征,民不聊生,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人民終于揭竿而起。這首小令將元代社會的黑暗現實毫不隱諱地揭露出來,“切中時病”⑦。抒發著強烈的愛憎情感,“以述情切事為快,不盡含蓄”(王世貞《藝苑卮言》),正是它引起廣泛共鳴,贏得群眾喜愛的重要原因。此外,如“傷心秦漢,生民涂炭,讀書人一聲長嘆”(張可久《賣花聲·懷古》),“不讀書有權,不識字有錢,不曉事到有人夸薦。老天只憑忒心偏,賢和愚無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無名氏《朝天子·志感》),“鋪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萬鐘,胡言亂語成時用。大剛來都是哄”(張鳴善《水仙子·饑時》),等等。這些揭露、諷刺之作,無不具有“直說明言”、意思顯豁、愛憎強烈、“不必情韻含蓄圣人”(《曲學通論》)的特點。
市井小民多不讀書或者是讀書很少,他們需要顯露明快的意境;小令是在“俗謠俚曲”的基礎上成長起來的,先天帶有顯露明快的特色。因此,一時雜劇大家,如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白樸等,就利用小令這種文藝形式進行創作,滿足市井小民的需要;一部分文人獵奇而制曲,也能保持在這個特色上。元人小令以意勝,所以沒有讀之而“令人費解,或初閱不見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③的毛病。明清有些文人寫曲,遠離元人小令以意勝的特色,所以吳梅批評他們說:“今人不知詞曲之分,專以風云月露諸艷語,點綴成套,自謂絕世佳文,直是南轅北轍。”(《曲學通論》)
王國維盛贊包括小令在內的元曲,認為其最佳之處,大抵“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⑤。他所欣賞的那些曲子,大抵是“彼但模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⑤的以意勝的作品。王國維所見不差。
注釋:
①[清]畢沅編.續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99.
②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③[清]李 漁.李笠翁曲話譯注[M].李德原譯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④[明]王驥德.王驥德曲律[M].陳 多 葉長海注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⑤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
⑥[清]況周頤.蕙風詞話[M].王幼安校訂.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⑦[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2001.
(張國紅,山東省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