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代性”理論是后現代挑戰現代的產物,它為現代文學界反思五四啟蒙和晚清以來的現代化道路提
供了一個理論平臺,多元現代性為我們提供了一條探索中國的現代性道路。但是研究界對現代性的盲目推崇使
它陷入了新的一元論和本質主義傾向,并且忽視了對它背后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批判。我們必須認識到現代
性的“雙刃劍”特征,反對將其視為現代文學研究的唯一標準。
關鍵詞:現代文學 現代性 反思
現代文學研究進入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最大的變化就是“現代性”取代“現代化”成為文學討論的核心話語。“現代性”反思問題的提出,為中國思想界和現代文學界反思啟蒙、反思晚清以來的現代化道路提供了一個理論平臺,它將啟蒙和現代化還原為多種方案的一種,批判了它們的內在局限和壓抑機制。多元現代性為我們提供了另外的想象空間,不再將西方視為中國的未來,提供了一條探索中國的現代性道路。同時,它還質疑了傳統/現代的二元對立,重新認識了傳統在現代社會的潛在作用。
但是,隨著“現代性”反思理論在中國影響的擴大,它“雙刃劍”的特征也逐漸顯露出來了。學術界對現代性的盲目推崇和誤讀誤置以及僵化套用等現象并不少見,對現代性的本質特征及其局限性認識不夠。
一、新的一元論和本質主義
現代性作為一種“普遍主義的知識體系”統攝了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內在理念,但很多研究者卻忽略了現代性的流動性,將多元歷史語境中產生的、復雜多變的現代性敘事高度抽象化、單一化,變成了超歷史、超地方性的敘事,賦予現代性以本質,只探詢什么是現代性,誰的現代性,卻忘了何種現代性的問題,這種先入為主的思路往往回避或簡化了中國文學現代性的復雜性和具體性,所以“現代性”反思在批判“現代化”敘事時實際是以一種新的一元論和本質主義代替了舊的一元論和本質主義。吳曉東指出:
盡管現代性的理念自身可能涵容著矛盾、悖論、差異等復雜的因素,但借助現代性的理念建立起來的文學史觀念,卻表現出一種本質主義傾向,即把同質性、整一性看作文學史內在景觀,文學史家也總想為文學歷史尋找一種一元化的解釋框架。[1]
這樣做的后果就是把充滿矛盾和悖論的原始景觀整合掉了。它的最大表現就是很多研究試圖將一切文學現象都塞入現代性之列,“現代性”好像成了一個無所不包的百寶箱。譬如:
有的試圖確立“現代性”研究范式來超越以往研究中理性/非理性、啟蒙/救亡等的僵化模式,殊不知二元論恰恰是現代性的本質特征;
有的試圖從通俗文學、舊體詩詞中發現并不明顯的現代性特征,但依據的仍舊是新文學的現代性標準,“忽略了使通俗小說成其為通俗小說的獨有的自律性機制”[2];
有的用詹姆遜的“民族寓言說”分析作品,最后發現幾乎所有作家都可以無差別的歸入“民族寓言”模式中;
有的用兩種現代性的“張力”理論分析,但發現現代文學作家尤其是五四作家大多同時對審美現代性和世俗現代性持肯定態度;
有的試圖用“反現代的現代性”理論來進行分析,但發現魯迅和沈從文的區別、傳統文人和現代作家的區別變得模糊了……
正如李歐梵指出的“現代性從未在中國文學史上真正勝利過”[3](P240),五四作家在承襲了西方美學現代性的藝術反抗情緒時,并未放棄他們對科學、理性和進步等信念,現代中國文學與20世紀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具有一體化和同質性的一面。他認為這一時期中國文學的本質,不在“審美現代性”,而是以對現代化主流話語即“社會現代性”的表述為中心內容,后者很大程度上規定了現代中國文學的文化母體以及形式抉擇,這是中國文學現代性與西方現代性的差異。
此外,現代性反思帶來了一元文學史觀的瓦解,拓展了新的研究空間,但過于強調多元化也帶來了一些困惑和矛盾,姜濤認為:
對現代的不斷擴容,是否也意味著研究的價值前提的缺失?由此而來的問題是,學科自身的合法性與邊界,是否隨之被動搖?在消費社會全面降臨之際,對精英現代性之外的通俗文化、市民情調、日常生活的重視,其內在的意識形態性質,有否得到必要的反省?再有,現代性反思中引申出的一系列命題,如民族國家、兩種現代性、“被壓抑的現代性”等,在不斷的重述中是否會變為新一輪的知識規劃?或者說,多元的現代性論述是否也會成為模式化的一元,同樣簡化了歷史的復雜性和特殊性?[4](P133)
還有人提出剝離“現代”的價值內涵,使其變成一個中性時間概念,建立多元化的文學史觀,但正如洪子誠指出的“‘歷史’的重建并非是各種復雜、矛盾因素的陳列”[5],我們不能回避對自身立場的選擇。
現代性概念大而無當的使用導致了文本闡釋的簡單化與理念化,過多著重于理論層面的闡發或現代性與現代文學外部關系的探討而沒有更多的聯系文學史現象和文本進行闡釋,所以唯現代性至上,將現代性當作現代文學學術史建構的理論導向是行不通的,我們必須警惕這一概念的過度使用和時尚化可能掏空它的內涵。
二、潛在的西方中心論傾向
到目前為止,我們是以西方的現代性話語為參照來討論中國現代文學的,但“現代性”在深層結構仍舊將西方的文化與生活方式看作唯一優越的所在,甚至是“闡釋歷史之終極目的的基準”。正如西方學者鮑曼所指出的:
各種互相競爭著的現代性理論,總是與一種歷史理論聯系在一起,這一點上,它們的立場是共同的:都把在西方世界的各個領域中發展起來的生活形式,看作在二元對立中“直接出現的”、“無特征的”一方,世界的其他地方和其他的歷史時代相對而言則成為有問題的、“特殊的”一方,后者之所以能夠被理解,不過是因為它們不同于被認為是常態的西方模式。這里,差異首先被認為是一系列的缺乏——缺乏作為進入最先進時代的必不可少的那些特征。[6](P148)
現代性的這種傲慢與自我中心特征有著鮮明的等級化思維取向,而“現代性”反思在西方的出現并非是否定自啟蒙時代以來的現代化進程,而是一種資本主義語境內部的自我批評與自我完善,其目的繼續“未完成的現代性”。正如學者們指出的,反思現代性的重要支柱之一的后殖民理論并非第三世界的文化理論,而是“西方文化內部的一次‘自組織’的行為調整”[7],“第三世界的文化如何發展和變化,對于后殖民主義理論家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西方國家內部的文化體制和系統如何對非西方文化實行殖民化”[8],這是新的一輪殖民主義的開始,然而這一點卻被很多中國學者忽略了。我們來看幾個有名的觀點:
一是楊春時、宋劍華發起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是“現代性”還是“近代性”的討論。他們對“現代性”的理解還是按進化論的觀點,認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相對于西方近代文學是現代性的,西方浪漫主義文學和現實主義文學相對于中國古典文學是現代性的,從而認定“20世紀中國文學的本質特征,是完成由古典形態的過渡、轉型,它屬于近代文學的范圍,而不屬于世界現代文學的范圍,所以,它只具有近代性,而不具備現代性。”[8]這種觀點無疑是一種典型的“西方中心論”。
二是張頤武等“后學派”提出的“現代性終結”論。他們認為中國的“現代性”的獲得是一個“他者化”即殖民化的過程,而中國的市場化和消費化的進程帶來了啟蒙話語和“現代性”敘事的終結。但曠新年指出“第一,用現代性/傳統性或西方/中國這樣的二元對立來言說中國歷史的方式,乃典型的西方現代性話語,因而它根本無助于消解、相反是復制著它所批評的二元對立或‘現代性’;其次,這種以自我/他者為主軸的歷史——文化描述恰好具有西方后現代與后殖民所要解構的本質主義特征”[10]。
三是王德威提出的“晚清現代性”或“被壓抑的現代性”說。晚清現代性文學史觀的一個基本支撐點是與五四啟蒙“宏大敘事”對立的,可以大致稱為“日常生活敘事”的現代性敘事,但是它是以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頹廢”概念來批判五四的現實主義取向的,其背后的現代主義/現實主義、西方/五四(中國)的對立是很清楚的。而且這種都市的“日常生活敘事”奠基于西方的市民社會理論,這種市民社會在中國是否存在學界一直都有爭議。
四是周憲引進的“兩種現代性的張力”論。西方審美現代性的產生是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對啟蒙世俗現代性批判的產物,但審美現代性的價值原點仍是落在現代二字上,它是在現代之內反現代性而不是要回歸前現代性與傳統。而被推崇的能夠體現張力論的作家如周作人、沈從文等卻恰好相反,沈從文的“希臘小廟”的人性理想是以古典人性為內核的,周作人所沉湎的“安適而豐腴”的生活有著濃郁的傳統東方社會的懷舊情調,而魯迅等作家則如前分析,對世俗現代性充滿了向往。顯然,這種錯位是用西方肢解中國的結果。
五是汪暉的“反現代性的現代性”。他認為“毛澤東的社會主義思想是一種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現代性理論”[11],這是一種在中國發現歷史的“中國中心觀”的體現,這種觀點顯然受到了以世界體系理論為主的后殖民理論的影響。但有學者指出,這是一種“反西方中心主義的西方中心主義”[12](P256),它所找尋的仍舊是歐美的現代性,只不過認為中國自有其動力而已。
“現代性”反思是一柄“雙刃劍”,它質疑了晚清以來以西方現代性為學習對象的歷史,改變了我們對西方和中國自身的認識,提醒人們更加關注“本土”問題,關注“另類現代性”,即可選擇的現代性問題,關注人類發展中的均衡問題等等。但它也極易變文化相對主義為價值相對主義,帶來價值虛無和犬儒主義的困境。“現代性”理論對于我們弄清自己落后的原因和確立自身的主體性確實很有幫助,但對于我們如何擺脫落后的低層次的現狀作用并不大,在沒有了西方的參照,也沒有了普世的標準,所謂的現代性意義何在?不同文明之間又如何進行相互對話溝通?其實,對中國國情和世界形勢的不同認識導致了現代性反思各派與啟蒙主義者對于西方理論的不同取舍以及批判話語的不同建構。是堅持現代化還是民族化?這是發展中國家現代化實踐中的一個根本性難題,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還沒完成,一味否定現代化和啟蒙也許會摧毀本來就沒有真正建立起來的理性、科學、民主、平等等等現代價值觀,所以“啟蒙與國民性批判是一個值得反思、修正與完善的工程,但卻不是一個可以簡單否棄的工程”[10]。
因此,盡管現代性無限的指向著未來是一個未完成的方案,也具有“自己反對自己的傳統”,但現代性畢竟有它的局限,它是建構中國現代文學新框架的一個極重要的價值尺度,但不能成為唯一評判者,中國現代文學的內涵畢竟大于中國“現代性”文學。
注釋:
[1]吳曉東.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審美主義與現代性問題[J].文藝理論研究,1999,(1).
[2]吳曉東.文學史敘事的內在理念[J].文學評論,1999,(1).
[3]李歐梵.現代性的追求[M].北京:三聯書店,2000.
[4]溫儒敏.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概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5]洪子誠.《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的“現代文學”[J].文學評論,1999,(1).
[6]齊格蒙·鮑曼.立法者與闡釋者[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7]邵 建.談后殖民理論與后殖民批評[J].文藝研究,1997,(3).
[8]劉 康.后殖民主義批評:從西方到中國[J].文學評論,1998,(1).
[9]楊春時 宋劍華.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近代性[J].學術月刊,1996,(12).
[10]陶東風.現代性反思的反思——再論中國的后殖民批評[Z].文化研究網,http://www.culstudies.com.
[11]汪 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J].天涯,1997,(5).
[12]丁 耘.古今、常變、以中釋中[A].思想史研究(第一卷)[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邱煥星,山東青島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