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小城鎮小說中的教員形象

摘 要：中國現代小城鎮小說展示了一個龐大的教師群體，不僅將各種類型的中小學教員集中引入文學領域，揭示現代社會轉型初期基層教育的真實面貌，同時從一個特殊的視角揭示了特定時代小知識分子的物質和精神狀態。

關鍵詞：中國現代小說 小城鎮 教員

20世紀初至三四十年代，隨著科舉制度的廢除，新式學校在全國興起。全國高等院校集中于各省會及以北京、上海為代表的大型都市，中、小學校則從城市到鄉鎮，遍布全國。各鄉鎮、市鎮皆創辦中心小學，縣城設有中學和簡易師范學校，培養并接納了大量初步接受了現代文明教育的小知識分子。中、小學校是小城鎮社會提供給知識分子最大的就業、謀生的場所。中小學教員在小城鎮知識分子、尤其是中下層知識分子中占有相當大的比例。從20年代葉圣陶的《飯》、《潘先生在難中》、《城中》、《抗爭》、《倪煥之》、柔石的《二月》，到三四十年代師陀的《果園城記》、張天翼的《歡迎會》、沙汀的《困獸記》，圍繞著小城鎮的文化教育生活，小城鎮小說展示了一個龐大的教師群體，塑造了各種類型的教員形象，不僅從一個特定的角度展示了小城鎮的社會文化風貌 ，在客觀上也將中小學教員引入文學領域，使之作為一種特殊的人物類型突現于新文學的人物畫廊。

20世紀上半葉，隨著科舉制度和封建王朝的崩潰，現代教育改革已成為歷史的必然。在小城鎮中小學教員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丁雨生（《城中》）、郭先生（《抗爭》）、倪煥之（《倪煥之》）為代表的立志于基層教育、勇于變革的新型教師形象。《城中》通過鄉鎮教育改革所遇到的激烈斗爭，塑造了敢于與舊勢力斗爭的丁雨生這一青年教師形象。丁雨生為改進古老鄉鎮的教育，邀集友人回鄉辦學，此事為教育局長所代表的舊派勢力視為洪水猛獸，認為他們是想伸進一條腿，排擠老朽勢力，便制造謠言、威脅恫嚇、勾結軍閥，使出一切伎倆迫使他們的招生困難重重。面對這一切，丁雨生卻依然鎮定從容，一笑了之。如果說《城中》還未及充分地展示出人物的具體行動，稍后創作的《抗爭》和《倪煥之》則在表現人物堅強性格的同時，展示了他們的勇敢與謀略。郭先生雖然是一個普通的小學教員，但因痛恨當局貪污舞弊致使學校欠薪不發，提議召開教職員聯合大會，聯校罷課對抗當局，嘗試依靠集體的力量對抗不公平待遇。倪煥之，小鎮教育改革中一個堅強的戰士形象。中學畢業，雖未專門學過教育，但對教育有濃厚的興趣，思想敏銳，積極進取。與當時眾多的青年一樣，倪煥之不滿現實，但并不耽于幻想與頹廢之中，把救國的一切希望“懸于教育”，試圖通過“理想教育”培養“正當”的人，使中國一天天好起來。倪煥之以教育救國為理想，積極參與蔣冰如的辦學方案，以腳踏實地的精神在學校開辦農場、商店。對于改革所面臨的種種阻礙，倪煥之有著比蔣冰如更充分的認識和思想準備，在現實斗爭中表現出頑強的意志和堅定的信念。面對各種阻礙與惡勢力，倪煥之始終堅持自己的信念，矢志不渝。即使在社會上謠言四起、當地權勢大肆詆毀、同事紛紛退縮之時，倪煥之依然挺直軀干，準備迎接挑戰。以倪煥之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是小城鎮教員中難得的亮點，是那些致力于鄉鎮教育改革，意志堅定、不畏強梁、敢于斗爭也善于斗爭的中小學教師的代表。正是他們的努力與實踐，構筑了20世紀初期中國現代教育的大廈，為以小城鎮為中心的廣大基層社會的教育改革和發展打下了寶貴的基礎。

40十年代，沙汀筆下的牛柞（沙汀《困獸記》）、范老老師（沙汀《范老老師》）是該類形象的有力補充。牛祚，一個普通的鄉鎮老教師，耿介正直，口齒幽默、鋒利，時有警語，受到一批年輕人的愛戴，被譽為“老青年”。教了二十多年書，牛祚碰過不少釘子，經歷了不少的事變，但是人世間的一切艱辛并沒有教他完全消沉下去，始終保持樂觀、正直、向上的精神，不僅關心周圍的同事和小鎮的發展，而且以一顆不老之心憂國憂民，關心并聲援前線抗日戰爭，對大后方現狀的不滿與憤懣之情溢于言表。年已七旬的范老老師尊重知識、相信知識，尤其熱中于新的知識，并因此擁有一個幾乎傳奇的人生。小說以戰爭為背景，展示了一個老知識分子樂觀向上，正直、堅貞的美好品格，同時揭示了他們依舊嚴峻的生存環境和人生狀態。

20世紀初期中國基層教育在某種程度上正如一個混亂的沙場。在這里，新式教育正值方興未艾之際，傳統保守勢力依然占據主要陣地。如果說丁雨生、倪煥之、牛柞、范老老師等人是一個個馳騁在這塊沙場上的戰士，那也是孤獨的戰士。作為教育改良的探索者，他們的理想是稚嫩的，不能見容于封建宗法社會。小說在表現他們的勇敢而無畏的同時，暴露了人物孤立無援、孤掌難鳴的現實處境。

由于20世紀初期中國基層教育整體上的破敗蕭條，這一時期的小城鎮中小學教師形象大多顯得萎靡不堪。這是一支結構復雜、魚龍混雜的隊伍，除了少數聊以度日的世家子弟，具體從事中小學教員工作的，大多是無田產無店鋪的小鎮居民。作為新式學堂的教師，他們大多接受過初步的新式教育，民國以來各地開辦的師范學校和縣級高小是他們的搖籃，“教員”幾乎是他們在小鎮所能夠謀求的唯一的職業，教書實際上也就是他們賴以為生的主要技能。他們不僅承受繁重的教學任務，還要忍受來自各方面的不公平的待遇。舊學閥、傳統地方勢力對新式學校的詆毀惡劣，傳統意識對新式教育的排斥、抗拒，甚至敵視，使得他們身處惡劣的職業環境；繁重而瑣碎的工作，微薄的工薪，同行的排擠，使他們整日在疲勞中奔波，多半忘卻了所從事的教育本身的意義。中小學教育整體上呈現出破敗蕭條之景，大多數教師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困窘中顯得萎靡不堪。他們的面影中既有可憐可悲的一面，也不乏可厭可惡的一面。通過吳先生（《飯》）、潘先生（《潘先生在難中》）等形象的塑造，小說刻寫了他們為微薄之薪而屈膝折腰、百般受欺仍低聲下氣、臨虛驚而失色、暫茍安而又喜的面影。小學教員吳先生因不是師范畢業生，月薪被縣學務委員克扣一半，他只得自充廚子，上街買菜。縣學務委員為應付省視學，要他借十幾個學生以掩飾新式教育的不景氣，恰遇他上街未歸，便又以他不盡職為由，扣去薪水二元。小說同時將一滴醒目的彩墨灑落在小學教員那受百受般欺仍低聲下氣的面影，將人物為微薄之薪而屈膝折腰的處境和處事態度深烙在讀者心里。《潘先生在難中》進一步將小城教員的“委瑣自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說將潘先生這個小學教員兼校長置放于動亂之中，表現他臨虛驚而失色、暫茍安而又喜。聽聞軍閥開戰，潘先生便攜妻帶子逃往上海。剛到上海，又擔心教育局長斥他臨危失職，又惶惶然只身返回家鄉。為了躲避戰禍，他領取外國人的紅十字會會旗和會徽，掛在門上和身上，一聽戰事危急，慌忙躲進紅十字會的紅房子里。不料戰事還未危及到小鎮就已結束，潘先生于是陶然慶幸，接受別人的推舉，大書“功高岳牧”、“威震東南”的條幅，為軍閥歌功頌德，腦子里卻閃過軍閥奸淫燒搶的殘酷鏡頭。小說以生動的細節和心理描寫，充分地揭示了人物自私卑瑣的靈魂。在他們身上，物質生存的困頓與精神的困惑相伴，惡劣的職業環境和巨大的生存壓力使他們既失去了知識者的精神訴求，也往往從根本上忽視了教育的本意，卑謙茍安、謹小慎微、患得患失。人們為了生存而棲身于此。教育淪為人們謀生的手段之一，幾乎失卻了它特定的內涵。關注教師自身素質、暴露貌似熱鬧的基層教育背后的種種危機和弊端因此成為該類人物形象塑造的中心。除了極少數的例外，大多數教員守著教職“象店管伙計一樣，單為要吃一口飯”。他們雖然從事教師工作，卻覺得教師生涯猶如地獄一般，是人間“唯一乏味事”，不思進取、頑固守舊、抵制改革。徐佑甫、陸三復（《倪煥之》）是其中的代表。按照徐佑甫的觀念，學校就是一家“商店”，貨真價實，是商店的唯一的道德，所以教師“撒爛污”是不應該的。至于顧客接受了商品，帶回去受用也好，半途爛掉也好，甚至才到手就打碎也好，那是顧客自己的事，商店都可以不負責任。他不相信什么教育主張或理論，也不講究任何教學教法，對于蔣冰如和倪煥之所熱衷的教學改革，他以為不過是些文字方面的游戲，于學童和自己都沒有什么益處，不理不睬、消極抵抗。相比之下，陸三復對教學更隨心所欲，缺乏徐佑甫的責任心，以至于對改革不改革，他都沒有“成見”。

此外，師陀的《果園城記》、沙汀的《困獸記》通過賀文龍、油三妹、田濤等形象的塑造，著力刻寫小城鎮教師不甘卑庸的志氣在深度卑庸的環境中的百般消磨，以及由此而生的心靈痛苦，從一個特殊的視角揭示了特定時代小知識分子彷徨苦悶、無所歸依的精神狀態。賀文龍（《果園城記·賀文龍的文稿》），一個細長、蒼白、濃眉、寡言的年輕人，聰明、堅韌，念書時也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抱過大希望”，等到自己不得不寄生于灰暗沉滯的小城、成為一個小學教師時，便將自己的全部希望付給一種既不用資本也不必冒險的事業，希望將來做個作家。面對現實，賀文龍曾自詡為勇敢地搏擊長空的鷹。然而，從清晨到深夜，每天在講臺上叫化子似的叫喊、永遠看不完的課卷和三個孩子的料理，猶如幾根巨大的繩索緊緊勒著他的脖子，使他整天忙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為了自己未完的文稿和“輝煌的事業”，他掙扎過，但他的掙扎是無用的，“惡運象石子般接連向他砸下來，它注定他要從希望中一步一步落下來”。在果園城，“聰明、漂亮、學問，甚至一個人的快樂，都會招來橫禍”， 身為一個快樂的女人，命運早已卻給油三妹（《果園城記·顏料盒》）安排下不幸。求學期間，關于她的謠言就已經在果園城里四起，僅僅因為“她是油坊掌柜老邵的女兒，竟膽敢輕視果園城那些出身高貴的小流氓”。畢業后回到果園城做小學教員，油三妹很快便陷入可怕的孤獨之中。這里沒有高尚的娛樂場所，沒有正當集會，每天面對的是千篇一律的工作和生活日程。無邊的孤獨使她更加渴望快樂與幸福，快樂和幸福的不可能實現又最終使得這一渴望變成了一種精神上的折磨。在經歷了無數的淚水之后，這個曾經有過“過多的笑”的少女在小城吃藤黃自盡。田濤（《困獸記》）和他的同事們熱情、愛國、有知識、有理想。然而，政府當局的層層阻礙、多子所帶來的沉重的家庭負擔和經濟困頓等精神和物質的重壓卻使他空有一腔熱情和血性，卻既不能報國，又無法安家，空懷抱負，不得一顯身手。他深感“四面都是墻壁，沒有一條出路”，彷徨、苦悶，精神無所歸依。在該類形象塑造中，小說充分揭露20世紀上半葉小城鎮陰郁暗淡的社會現實，暴露這一社會在理想中釀造悲劇，把志士化作庸人的罪惡。小城鎮知識分子因此普遍呈現出灰暗的色彩。

（李 莉，湖北工業大學外語學院語言文化傳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