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吳宓是新人文主義的一位信徒,他受到了白璧德極為深刻的影響。此文詳細梳理了吳宓對新人文主義的譯介,并從文化觀、文學觀兩個角度深入探討了吳宓與新人文主義之間的關系。在文化觀上,吳宓主張構造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必須兼取中西文明之精華,使之熔鑄貫通。在文學觀上,吳宓主張應該學習西方的現實主義,激烈批評浪漫主義;文學創作應該吸取優良的傳統,而不能完全反叛舊有之傳統。他的這些思想的淵源就是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
關鍵詞:新人文主義 文化觀 文學觀
作為一名學貫中西的學者,吳宓在寂寞了半個多世紀以后,終于成為學術界熱烈討論的對象。20世紀80年代以來研究吳宓的文章已經達到了100多篇,涉及到吳宓生活、人格、思想和學術的方方面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吳宓思想研究這個領域,尚待進一步完善。對于吳宓的思想淵源,許多學者是從他與傳統文化的關系入手,討論他與古代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之間的關系,而論述吳宓與外國文化思想關系的文章,則是屈指可數。本文將認真探討吳宓與新人文主義之間的關系,希望能夠進一步加深對吳宓的認識。
一、吳宓對新人文主義思想的譯介
新人文主義是20世紀初期在美國出現,并且在20年代末引起廣泛爭論和社會反響的一種現代文化保守主義思潮。它站在傳統立場上,對美國現代文化和文學大加批判,以期使美國的文學、文化健康地發展,從而促進美國社會各方面和諧地發展?!靶氯宋脑从趯ΜF代的深刻不滿。它關注了當代世界的支配性觀念,檢討了相對主義在哲學和社會思想中,物質主義在日常生活中,以及浪漫主義與自然主義在文學中的得勢,它確信20世紀的人已經迷失了方向?!盵1]而白璧德就是新人文主義陣營的旗手人物。
新人文主義的理論,尤其是文化理論,吸引了當時中國文化論戰中的保守主義,吳宓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1917年秋天,吳宓由清華大學函送官費留學美國。赴美后,吳宓在弗吉尼亞大學就讀。后來,他因傾慕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理論,于1918年便轉入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學習。
在哈佛大學的四年中,白璧德是吳宓的導師。無論在思想上還是人格上, 白璧德都對吳宓產生了刻骨銘心的影響。他認為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在今世為最精無上而又裨益吾國甚大?!盵2]又說:“欲窺西方文明之真際及享用今日西方最高理性者,不可不了解新人文主義?!盵3]他曾說:“受教于白璧德及摩爾先生。亦可云:曾間接承繼西洋之道統而吸收其中心精神,宓持此所得之區區以歸,故更能了解中國文化之優點與孔子之崇高中直?!盵4]
1921年,吳宓回國之后,立即以《學衡》雜志為陣地,積極宣傳新人文主義。他擔任《學衡》主編期間,接連發表了一系列翻譯和介紹新人文主義的文章,如胡先骕先生譯的《中西人文教育談》,徐震諤先生譯的《釋人文主義》。吳宓自己也翻譯了與白璧德思想相關的許多論文,如《白璧德之人文主義》、《論民治與領袖》、《論歐亞兩洲文化》。據統計,在總共辦了79期的《學衡》上發表了69篇討論西方文化的文章,而與新人文主義相關的文章就有20篇,幾乎占了1/3。吳宓不僅親自翻譯白璧德的原著,而且對別人所譯白氏原著都另加“附識”,簡要闡明其主旨,以便讓人們更好地理解和把握新人文主義的觀點。他一再呼吁人們應該仔細閱讀白氏原著,應全面理解白氏的觀點,不應該斷章取義。
1927年,《學衡》雜志處境困難。從1928年起,吳宓開始擔任《大公報·文藝副刊》的主編?!洞蠊珗蟆の乃嚫笨吩诤艽蟪潭壬侠^承了《學衡》的主導思想。為這個副刊經常撰寫文章的有吳宓、張蔭麟、浦江清等人。他們不但在這個報刊上積極譯介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而且用新人文主義思想來評論中外文學。
在《大公報·文學副刊》上,吳宓共發表8篇譯介新人文主義的文章。在這些文章中,和白璧德思想直接相關的文章有:《白璧德論今后詩之趨勢》、《圣伯甫之月曜談》、《圣伯甫略傳》和《悼白璧德先生》。這些文章與先前在《學衡》中發表的文章相比,對白璧德思想的介紹更為深入、更為細致。此外,在吳宓擔任主編期間,《大公報·文學副刊》著重介紹西洋近代作家評論家不下50人。按其先后順序,《大公報·文學副刊》介紹過的世界作家、詩人和評論家主要有哈代、圣伯甫、萊辛、施萊格爾、羅素、白璧德、黑格爾等人。這些作家、評論家的思想相差很大,但該報尚能做到客觀、翔實。這些評介文章大部分是有吳宓和他的學生張蔭麟、浦江清寫的,其基本觀點仍然是吳宓所堅持和倡導的新人文主義的文化觀。
總之,回國之后,吳宓舉起新人文主義的大旗,不遺余力地譯介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
更重要的是,他把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思想運用到了中國,參與了如何建設中國文化的討論。
二、文化觀與新人文主義
吳宓在1921年回國之后,不僅大力宣揚新人文主義,而且將新人文主義思想作為挽救中國世道衰落的唯一良方。他在《論事之標準》一文中說:“今日救世之道,端在不用宗教,而以人文主義救科學與自然主義之流弊也。吾對于社會、政治、宗教、教育諸問題之意見,無不由此一標準推衍而得。”[5]因此,他運用新人文主義的理論積極參與中國的文化建設,探討中國文化的出路,反思“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得失。
1.白璧德關于古今之爭、新舊文化關系的論述深深地影響著吳宓對中國文化前途的考慮。在20世紀初美國學者熱烈展開的古今之爭中,白璧德認為古典文化具有永恒的價值,因此他強烈主張以人文傳統為紐帶,把古典文化研究與現代文化研究結合起來。此外他注意到了物質發展規律和精神發展規律的區別,極力反對把進化論搬到社會、文化、文學領域。由于白璧德的幾名得意弟子是中國學生,白璧德對中國五四運動的發展情況也是相當了解的。他真誠希望中國文化界能夠合理處理好新與舊的關系:“吾固表同情于今日中國進步派之目的,中國必須具歐西之機械,庶免為日本與列強所侵略。中國或將有與歐洲同樣之工業革命,中國亦須脫去昔日盲從之故俗,及偽古學派形式主義之牽鎖。然須知中國在力求進步時,萬不宜效歐西之將盆中小兒隨浴水而傾棄之。簡言之,雖可力攻形式主義之非,同時必須審慎,保存其偉大之舊文明之精魄也?!盵6]
吳宓接受了白璧德關于古今之爭、新舊文化關系的基本觀點,并以此為出發點考慮中國文化的出路。他極力反對胡適、陳獨秀等人把進化論思想引入到新文化建設上面的做法。吳宓認為,對于文化不能用新、舊加以區別,認為凡是新的都是好的,舊的都是腐朽的。世界上的萬事萬物,新的事物是特別少的,而所謂的新事物多是舊事物改頭換面,重出再現。新、舊是相對而言的,昨天是新的東西,今天則成為舊的東西,而“舊有之物,增之損之,修之琢之,改之補之,乃成新器”[7]。文化學術都是在已有傳統文化的基礎之上,修補增添,層層改進;如果不研究舊有的文化,就無法創造新文化。他認為在文化問題上,不能依據進化論的“新必勝于舊,現在必勝于過去”的觀點,因為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是不相同的?!拔镔|科學以積累而成,故其發達也循直線以進,愈久愈詳,愈晚出愈精妙;然人事之學,如歷史、政治、文章、美術等則或系于社會之實境,或由于個人之天才,其發達也無一定軌轍,故后來者不必居上,晚出者不必勝前。因之,若論人事之學,則尤當分別研究,不能以新奪理也?!盵7] (p38-39)他主張博覽群書,通曉古今,反對僅僅局限于“新”、“舊”與否。吳宓的這種文化主張,代表了“學衡派”對待文化傳統的主要觀點,注重了解和擁有世界一切具有永恒價值的東西,追求一切具有真善美的東西,這種胸襟顯然是以“保存國粹”為宗旨的國粹派所無法企及的。
2.白璧德對東西方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精華兼容并包的思想也深刻地影響著吳宓。白璧德學術視野開闊,其新人文主義思想博大精深,汲取了佛教、儒家思想中的一些合理因素。吳宓曾對其高度評價:“其(白璧德)學精深博大,成一家言。西洋古今各國文學而外,兼通政術哲理,又嫻梵文及巴利文,于佛學深造有得。雖未通漢文,然于吾國古籍之譯成西文者靡不讀。”[8]白璧德對東西方文化采取兼容并包的態度,不局限于一個國家、一個朝代,也不完全依靠古人的某些思想,更沒有歸附宗教,而是以批判的、實證的態度看待一切文化。
白璧德兼容并包的學術思想深深地影響著吳宓,促使吳宓采取了“新舊文化融合觀”。20世紀20年代,吳宓指出,要想構造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必須兼取中西文明之精華,使之熔鑄貫通。一方面,要研究中國古今文化,發揚而光大之;另一方面,只有對中西古今文化全面徹底地研究、了解,才能使之融會貫通。他提出,目前應該著重研究孔教、佛教、希臘羅馬之文章哲學及耶教(基督教)之真義。他說:“中國之文化,以孔教為中樞,以佛教為輔翼,今欲造成新文化,則當先通知舊有之文化……今既須通知舊有之文化矣,則當于以上所言之四者……首當著重研究,方為正道”,然后把“吾國道德學術之根本”的孔孟人本主義,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下之哲學“融會貫通,擷取精粹”,“再加以西洋歷代名儒巨子之所論述”,熔鑄一爐,以為“吾國新社會群居之基”,這樣便可以造成融會東西兩大文明之奇功的新文化運動[7] (p49)。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產生出來的新文化,才是既不同于原來的東方文化或西方文化,又保存著原來東西方文化各自的精髓,成為一種超越東西界限而含有普遍永遠價值的文化。
顯然,他的“新舊文化融合論”已經超越了白璧德的“兼容并包”思想。白璧德提出“兼容并包”思想,是希望借助于東方的某些思想,以改變西方社會的精神現狀。他的這種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以西方為主的。而吳宓提出“新舊文化融合觀”,將中國傳統思想精華與西方文化放于同等重要的地位,無疑是一個很勇敢的設想。
三、文學觀與新人文主義
吳宓不僅在闡釋中西古今文化的時候借鑒了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觀點,而且在闡釋中外文學以及批評中國當世文學的時候,借鑒了新人文主義的一些基本思想。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抨擊浪漫主義,提倡現實主義。白璧德曾經在多部論著中激烈地抨擊浪漫派文學,指出自盧梭以來的浪漫主義,貽害無窮。在《文學與美國大學》中,白璧德指出情感自然主義是浪漫主義運動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他批判情感自然主義者(浪漫主義者)力圖否認選擇和克制的原則,指出真正的人文主義者是主張克制和節制的。
吳宓接受了白璧德的這一思想。在《論新文化運動》一文中,吳宓指出:“十九世紀下半葉之寫實派及Naturalism,脫胎于浪漫派而每下愈況,在今日已成陳跡……今新文化運動之流,乃專取外國吐棄之余屑,以餉國人?!盵7](p40)他針對新文化陣營中創作所體現出來的浪漫主義傾向,給予了強烈的批判。此外,他致力于翻譯現實主義的作品,批評新文學陣營的倡導者不能分辨浪漫主義以及現實主義,盲目翻譯浪漫主義而忽視了對現實主義作品的翻譯。吳宓在一生之中,特別喜歡沙克雷的作品。在《鈕康氏家傳譯序》一文中,他極力贊揚寫實主義作家沙克雷,認為“沙克雷賞善懲惡之意,自己潛入人心,不必如迭更斯之叫囂憤激,惟恐人之不喻其旨也”。[9]他認為沙克雷繼承費爾丁之遺序,接受了現實主義的傳統,尤宜急譯。但是因為林紓翻譯了狄更斯的許多作品,國人遂多知有狄更斯而未嘗聞沙克雷的名字,心中甚為沙克雷鳴不平。
2.文學創作應該吸取優良的傳統,而不能完全反叛舊有之傳統。白璧德對近世以來的各種文學思潮都給予了嚴厲的批判,從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到自然主義以及各類現代主義,他都深刻地剖析了它們的種種缺陷,主張遵從古典主義的某些審美標準。毫無疑問,白氏的這種思想對吳宓的影響是極為深刻的。
1917年,胡適作為新文化陣營最激進的領導者之一,發表了《文學改良芻議》。他從“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的文學進化論角度,認為文言文作為一種文學工具已經喪失了活力,中國文學要適應現代化,就必須進行語體改革,廢文言而倡白話。吳宓則從文學創作本身的規律出發,認為“文章成于摹仿(Imitation),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時率皆力效前人,節節規撫,初僅形似,繼則神似,其后逐漸變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7] (p39)當時美國報紙文章中所登載的詩歌,韻律都是遵從固定的規則的。而在中國文學界,則大力推行白話詩,把一些傳統古典優秀詩歌全部廢棄而不再讀了。吳宓對這種狀況痛心疾首,有著超乎常人的痛苦。吳宓對詩歌有一種摯愛之情。在《詩學總論》中,他一再提到詩和文的區別。他反對胡適等人“做詩如做文”的主張,主張嚴格區分詩文之間的差別,并認為“形象派(Imagists)以作畫之法作詩,而象征派(Symbolists)則時以作樂之法作詩,故謬誤層出,其詩少可誦者”[10]。在《英文詩話》和《論詩之創作》,吳宓主張中國詩歌的發展,應該采取的道路是——“以新材料入舊格律……融合浪漫之感情與古典之藝術”[11]。時至今日,反觀20世紀中國詩歌的發展,或許吳宓的分析在某些方面是準確的。20世紀中國詩歌沒有太大的成就,大概是由于忽略了對傳統的繼承。
四、結語
吳宓作為“學衡派”的靈魂和核心人物之一,長期以來,由于人們對“學衡派”的誤解,吳宓也難逃倍受冷落的厄運。實際上,吳宓及其“學衡派”把中國文化納入到了與世界文化對話的行列,并發出了自己獨特的聲音,從而使其文化理論帶有現代的、國際的性質。在今天,我們應當摒除任何主觀成見,客觀地、科學地研究吳宓及“學衡派”的思想,仔細傾聽他們那遠非和諧而又獨特的聲音。
注釋:
[1] Hoeveler,J.David. Jr.The New humanism[M].Virginia: The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 1977:3.
[2]吳 宓.白璧德論民治與領袖[J].學衡,1924,(32):10.
[3]吳 宓.摩爾論現今美國之新文學[J].學衡,1928,(63):19.
[4]吳 宓.空軒詩話[A].呂效祖.吳宓詩及其詩話[C].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210.
[5]吳 宓.論事之標準[J].學衡.1926,(56):47.
[6]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說[J].學衡,1922,(3):19.
[7]吳 宓.論新文化運動[J].學衡,1922,(4):38.
[8]吳 宓.論白璧德、摩爾[A].徐葆耕.會通派如是說——吳宓集[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25.
[9]吳 宓.鈕康氏家傳譯序[J]. 學衡,1922, (2):88.
[10]吳 宓.詩學總論[J].學衡,1922,(9):26-27.
[11]吳 宓.論詩之創作[N].大公報·文藝副刊,1932-1-18(9).
(霍紀超,河南省河南科技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