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對王旭烽小說創作的影響

摘 要：王旭烽是一個持守人文關懷的作家，90年代王旭烽的小說創作場由前期的“迷江”轉向歷史文化積淀深厚的杭州。在長篇小說《茶人三部曲》和“西湖十景”系列中篇小說里，作家的歷史文化底蘊以及文字功底得到了充分展現，彰顯了作家獨特的藝術風格。王旭烽在對現實的質疑和對傳統的回顧審視的創作觀念指引下，積極吸收傳統文學的養料，探索現代小說的民族化創作道路。在民族化創作的探索過程中，中國古典小說對其影響深刻，尤其是古典名著《紅樓夢》的藝術熏陶。

關鍵詞：王旭烽 《紅樓夢》 《茶人三部曲》

浙江女作家王旭烽自80年代登上文壇，筆耕不輟，已有二十余年的時間。二十年來王旭烽形成了自己鮮明的藝術特色和價值立場，成為當代文壇上堅持理想主義、克守人文精神的少數作家之一。90年代王旭烽的小說創作場由前期的“迷江”轉向歷史文化積淀深厚的杭州，在長篇小說《茶人三部曲》、“西湖十景”系列中篇小說里作家的歷史文化底蘊以及文字功底得到了充分展現，彰顯了作家獨特的藝術風格。而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是中國現當代文學面臨的一座高峰，從現代的文學巨匠茅盾、巴金到當代的賈平凹、莫言等文學大家無不體現出難以割舍的“紅樓夢情節”，持守文化精英立場的王旭烽也不例外。本文試圖通過比較閱讀的方法探討《紅樓夢》對王旭烽小說創作的影響。

一、創作觀念

50年代出生的王旭烽是一個持守人文關懷的作家，她在談到個人寫作初衷時這樣說，寫作“是一種向生活和生存發出質疑的需要。”①文學在作家的生命中“擔當起祈禱、宣泄、夢想和緩解的作用，”“我的靈魂，我的生命是由文學來構建成的。”②在寫作中，作家“痛苦的靈魂”才能得到緩解與疏通。由此可見，描述人類心靈的痛苦，因為對現實的某些不滿，自己去創造一個藝術世界是作家的創作動機。其實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因為對現實的不滿所以才會帶來靈魂的痛苦，因而描述這些痛苦的時候必然要涉及現實生活。“痛苦仿佛已成為習慣”②，督促作家以一種“寫實”的手法直面現實，作出“與時代同步的藝術思考”③，呈現人類心靈的痛苦。王旭烽90年代創作的“西湖十景系列”中篇小說、“茶人系列”長篇小說是對“物化社會中人性的考察”，“對于人性的種種哲學思考和文學探討”。“西湖十景系列”中篇小說“展現和探討的是愛情與苦難、真誠與背叛、獲取與喪失、永恒與剎那等嚴肅、沉重甚至慘痛的故事。”③而《茶人三部曲》表現了中國文化熏陶下形成的人格魅力，并審視傳統文化在現代化過程中受到的沖擊。

在歷史展現和文化敘述中王旭烽傳達出自己的理想，也傳遞出對理想的信念。如果說對人類心靈的痛苦的呈現是一種殘酷的“寫實”，那么作家自己創造一個藝術世界，并在其中寄予理想與希望則是對擺脫痛苦和不滿的積極構想。正是在這種現實主義精神的關照下，作家始終關注人的生存現實，并努力追求人生價值和意義，對轉型期的社會現狀和人性的復雜表現出深深的憂患意識。體現出知識者的社會使命感。毋庸贅言，這是文人寫作的王旭烽一以貫之的創作追求。由此可見，王旭烽的精神特質讓她本能地接近現實主義文學創作道路。

在題材選擇上，王旭烽發現了以茶為載體的傳統文化的魅力，這與大的文學創作環境有密切關系。80年代中期興起的尋根文學思潮使文化與文學的密切關系受到作家的關注。文學是文化的載體和表現形態，同時又制約著文學創作。王旭烽受到尋根文學的影響并予以推進，其小說創作體現出鮮明的歷史文化小說特征。

在對傳統的尋找與回顧中，王旭烽不僅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所吸引，同時也受中國古典小說創作方法的影響，在藝術形式上具有民族化創作意識，探索民族化創作道路。因而，當王旭烽選擇自己熟悉與喜愛的中國文化歷史為題材內容時，在藝術形式上首先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創作方法所吸引。“中國古代小說在敘事時間上基本采用連貫敘述，在敘事角度上基本采用全知視角，在敘事結構上基本以情節為結構中心。”④這種敘事技巧與王旭烽的內容選擇是相符合的。以中國歷史民族文化傳統為表現主題，挖掘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借鑒中國傳統文學特有的藝術形式，創造出具有鮮明民族意識的作品是王旭烽小說的創作主旨。因而在王旭烽的中長篇小說創作中都可以看到受傳統文學影響的痕跡。

正是在對現實的質疑和對傳統的回顧審視的創作觀念指引下，王旭烽小說創作積極吸收傳統文學的養料，尤其是古典名著《紅樓夢》的藝術熏陶，探索民族化創作道路。

二、《紅樓夢》的影響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知道作家的創作是對民族化道路的探索，關注現實、關注人生，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著強烈的感情。在民族化創作的探索過程中古典小說對其影響深刻，而說到古典小說的影響不得不提到《紅樓夢》。《紅樓夢》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創作有著重大影響，在王旭烽的小說創作中有明顯的體現。

我們讀過《紅樓夢》，再讀王旭烽的小說，無論是中篇還是長篇小說，必然會感到二者在語言藝術上的血脈相通。王旭烽曾說：“我對語言有著一種喪心病狂的喜歡”，“對語言是極敏感的，每次完成一篇小說，都會拿起來朗讀一遍……”③可見王旭烽在創作中對語言的重視，在情感表達上也非常注重中國人傳統的含蓄。在語言上王旭烽形成了通俗易懂又不失典雅雋永的特色：吳越方言讀起來親切有趣，文言文的加入使小說語言雋永、悠遠，有意識的借用詩、詞、曲、典故又營造出古典詩詞典雅的意境與韻味。《紅樓夢》里雖然使用的是大量的京味語言，與王旭烽的小說中夾雜的吳越方言之“鐵頭硬語”風格迥異，但是兩部小說語言含蓄雋永的韻味與彌漫期間的哲理氣息是一脈相通的。因而在語言的整體把握上王旭烽是從《紅樓夢》中汲取了營養的。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也受《紅樓夢》影響的痕跡。《紅樓夢》作為較早出現的家族小說，曹雪芹營造了一個女性的夢幻國度，塑造了眾多的女性形象，或潑辣如熙鳳，或清高如黛玉，也有世故圓滑如寶釵等等。這些形象對現當代文學作品里的女性形象塑造有著重大影響。如林語堂的《京華煙云》里的桂姐“似鳳姐而無鳳姐之貪辣”；張愛玲《金鎖記》里面的曹七巧，對錢財貪婪、陰毒淡漠不啻于王熙鳳；另外還有路翎的《財主地兒女們》里面的金素痕形象，這些形象都頗似鳳姐，形成了一個“王熙鳳系列”。而曹禺的《北京人》里的愫方頗似林黛玉寄人籬下，愛著自己的表哥卻難成眷屬；巴金的《家》里面的梅小姐更像林黛玉，楊義在《中國現代小說史》的研究中說：“梅是一個聰慧凄婉、多愁善感的近似林黛玉型的女性。”“瑞玨是一個賢惠端莊、待人周到的近似薛寶釵型的女性。”⑤這都可見20世紀中國文學的《紅樓夢》情節。

在《茶人三部曲》中作家王旭烽塑造了一個王熙鳳式的女性——林藕初。在對女性形象分析的過程中我們已經可見這是一個追求自由和自我價值與尊嚴的女性，她溫柔卻不失剛強，精明又有野心，對權力也充滿了欲望。作為鄉間小地主的女兒，林藕初是受過風吹日曬的鍛煉的，因而在新婚之日竟大膽藏匿了罪為長毛的吳茶清，這也構成了她一生的情感煎熬。而當丈夫杭九齋的煙癮發作時，她就順理成章的接管了忘憂茶莊的鑰匙，等到了她想要的權利，并以自己的勤勞辛苦八個茶莊經營得有聲有色。這是女性在時代轉型時期沖破三從四德、努力追求自我價值的一個表現。然而林藕初由于時代的限制并無法達到女性的徹底覺醒，“母以子貴”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因而當她結婚七八年并未生育時毅然主動投向了吳茶清的懷抱，生下兒子杭天醉，鞏固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然而兒子長大后卻打破了杭夫人林藕初的垂簾聽政夢，由兒子接管了茶莊的一應事務。在她成為婆婆之后，面對沈綠愛的上吊尋死、小茶的跳井威脅又表現出作為家長的冷酷無情。總之林藕初在聰敏、漂亮、能干、潑辣、冷酷及權利欲諸方面都是很像王熙鳳的。而作為林藕初的孫女的杭嘉草則更像林黛玉，聰慧美麗、心地善良純真，為愛而生、又為愛而死。

王旭烽非常喜歡賈寶玉形象，她有一篇散文就叫《我愛賈寶玉》。王旭烽把對賈寶玉形象的喜愛移植到她筆下的人物形象，在杭九齋和杭天醉身上可以看到賈寶玉的影子。

首先是從人物說話口吻、神態上看極肖賈寶玉。杭九齋便涎著臉問：“好姐姐，你倒是告訴我，會館有什么新規矩啊？”（一個“倒是”盡得紅樓遺風。）杭九齋迷迷瞪瞪得茫然地回過頭來，看著女人。這神情，正是迷倒多少女人的致命所在，林藕初也在劫難逃。……

九齋聽罷此言，一頭坐在床沿上，摸著心口，說：“好姐姐，你怎么如此嚇我？我這會心還在跳呢。”……杭九齋握住夫人的手說：“你到我家幾年，不曉得這碗飯的艱辛。你看杭家三代單傳，哪一代不是早早就歸了西，現在是輪到我了。”……丈夫卻自顧自地說，眼中早掉出淚來：“我這是恨我自己，抽上了大煙，想戒又戒不掉。我是活不長了，心里苦，就到人堆里去撒瘋。姐姐妹妹的一大串圍著我，還不是看中我口袋里的銀子？人家哪里曉得，這銀子，是我家娘子起五更熬半夜撐著臉面由我花的呀！”（這一大段言語口吻酷似賈寶玉的翻版）

杭天醉形象也可以看到賈寶玉的影子。經常發魔癥（與賈寶玉相同不言而喻），其說話也不例外：“還不給我閉上嘴巴出去，連你也這樣教訓起我來。我偏就是想上月亮看看嫦娥的模樣，你們又想怎的？整天茶莊茶莊的，莫非想拿茶莊逼死我不成？！”這種苦悶與賈寶玉很相像，一個因科舉而苦，一個因經商而頭疼。他們是那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精神叛逆者形象，來到人間就是受苦的，卻也有大的慈悲！這種例子在《南方有嘉木》中比比皆是。

另外在王旭烽的中篇小說里也有古典白話小說的人物語言特點，如《南屏晚鐘》里弓藏對尹君的評價：“你看看，我這樣的人也害在多管閑事上了，我是看尹君這個人雖背時，倒還是性情中人，做人做到今天，連老婆孩子也做給了人家，罪過!他求我這點小事，我便應了，沒想到你到當回事情來了。這又何必呢？”這種簡明、上口、有節奏感的句子，在《紅樓夢》里多出自王熙鳳之口，給人似曾相識之感。在其他中篇小說里也時有如此話語風格出現，如《雷峰夕照》《斷橋殘雪》《平湖秋月》等小說。

其次在人物性情與行動中也可以看出杭天醉和賈寶玉形象的相似處。如他們在對女性的態度與看法上是一致的，采取一種珍愛、憐惜的泛愛態度。杭天醉遇到了已經如爛蝦般的小蓮，這個曾經的西湖尤物，表現出的是一片大慈悲之心，一杯杯地為她沏茶，把自己的名貴茶碗送與小蓮。另外是對小茶的態度，在西湖上初遇小茶，對弱小者的疼愛與憐惜之情頓生，為其送水、寫詩。在虎跑寺對老尼的評價這從反面說明了這一點“見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老太婆干什么？她們也算是女人，那就真正叫魚目混珠了。”這些都讓我們想到賈寶玉對女性的態度：“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就怎么變出了許多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的了；再老老，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

王旭烽通過杭天醉之夢看到吳茶清的生命結局，讓我們想到曹雪芹通過寶玉之夢游太虛幻境隱喻了大觀園里女性的命運。這種設置明顯受紅樓夢的影響，杭天醉與賈寶玉有眾多相似處，作家在他們身上流露出欣賞、惋惜、同情等諸多感情！

最后我們可以看出《紅樓夢》的悲劇主義與人生苦短的主題也對《茶人三部曲》有影響。在第一部《南方有嘉木》里，杭家人的婚姻生活里無不體現著人生的錯位，那極有生命力和反抗精神的女性嫁給了溫和柔韌的第一種男人，卻在婚姻生活中遇上了自己欽慕的第二類男人，因為彼此吸引愛慕而痛苦，備受生活的作弄，飽受情感的折磨。這也可以說是為不可知“命運”擺布的人生，帶有神秘的宿命性。而杭天醉是其中最具悲劇性格的一個，他對生命的感慨和《紅樓夢》里的《好了歌》相對應。杭天醉復雜的身世、大動蕩的時代環境都使他感受到人生的虛妄與無意義。因而他成為杭州城里有名的公子哥，在妻子沈綠愛眼里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殊不知在他內心承受的巨大悲痛與虛無。當然，在《茶人三部曲》的后兩部中，這種生命的悲劇意識逐漸被宏大樂觀的革命敘事所取代！

三、結論

傳統文學對王旭烽創作影響深刻，但王旭烽畢竟經歷了現代派、心理分析等思想的影響，因而其創作中又體現了對現實主義的突破，“能承上接住中華民族傳統中優秀小說的東西，同時又把它寫成很先鋒的東西”。因而在其創作中還可以看到隱喻、象征、夢、意識流等現代主義表現手法的運用、新歷史主義觀念的吸收、現代主義精神的關注。

王旭烽小說創作吸收、借鑒、整合能力的提高，體現出90年代以后中國文學的成熟。

注釋：

①王旭烽．曲院風荷·后記[M]．新世界出版社，2002：3．

②王旭烽．走向諾貝爾——王旭烽卷·自序[M]．文化藝術出版社，2002：3．

③孫 侃 王旭烽．歷史風貌和文化敘述[A]．曲院風荷[M]．新世界出版社，2002：405．

④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4．

⑤楊 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二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154．

參考文獻：

[1]王旭烽．走向諾貝爾——王旭烽卷[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2．

[2]王旭烽．茶人三部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王旭烽．曲院風荷[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4]王旭烽. 英雄美人：王旭烽散文集[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5．

（田德芳，陜西延安大學西安創新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