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高加林的形象

摘 要：對于《人生》中黃亞萍對高加林既像保爾、又像于連這一評價，研究者更多地看到加林與于連的相似性，而幾乎沒有注意到在加林和保爾之間也存在著一定的相似之處。保爾作為路遙所特別喜歡的作品中的主人公，自然會影響到路遙筆下人物的塑造，使加林帶有了和保爾相似的個性。

關(guān)鍵詞：路遙 高加林 保爾 人物形象

對于路遙《人生》中高加林的人物形象，研究者對其進行了較多的評論，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的評論者把加林視為新時代的新型青年，有的卻對其身上的個人主義大加挖掘，但正如路遙所言，“我寫的是一個農(nóng)村和城市交叉地帶中，在生活里并不順利的年輕人的形象，不應(yīng)該離開作品的環(huán)境要求他是一個英雄，一個模范，也不應(yīng)該指責他是一個落后分子或者是一個懦夫壞蛋”①（P445），而應(yīng)該把他放在其所處的環(huán)境當中進行分析。當然也有一些學者作出極有說服力的評價。在《人生》中，路遙描寫了黃亞萍眼中的高加林：“加林變得更瀟灑了：頎長健美的身材，瘦削堅毅的臉龐，眼睛清澈而明亮，有點像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保爾·柯察金的插圖肖像；或者更像電影《紅與黑》中的于連·索黑爾。”②（P174）這絕非僅僅是說他們在外在形體方面相像，而更是說他們在性格方面相似。

黃亞萍說高加林像于連，盡管二者差異巨大，但在加林身上確實存在著于連的影子。作為平民階層的一員，于連的社會地位使他對社會有一種本能的、出自平民階層的反抗心理。在其短暫的一生中，不管在德·瑞納市長家、貝尚松神學院，還是拉莫爾候爵府，在剛開始時都有一定的反抗心理，即使是對德·瑞納夫人、瑪特爾小姐的追求也帶有一定的征服欲和虛榮心。可一旦環(huán)境對他有利，他就拋棄早年對拿破侖的信仰，向環(huán)境妥協(xié)了。環(huán)境對他不利，他反抗；對他有利，他妥協(xié)。在他身上始終存在著這一矛盾，最終在他夢想進入的更高一級社會階層的扼殺下，理想破滅了。高加林也一樣，剛下放回家，怒氣沖天，想找高明樓算帳，因為他不愿意接受強加給他的命運，死也不甘心就這么在農(nóng)村生活一輩子；就是最初和巧珍的戀愛，其內(nèi)心動因之一也是因為劉立本“眼里沒他高加林”，這也是反抗心理的驅(qū)使；巧珍走入他生活之后，撫慰了他受傷的心靈，又使他慢慢地安于現(xiàn)狀。和溫柔、漂亮的姑娘巧珍戀愛，他感到驕傲；而對由此造成的對自己的束縛，則倍感苦悶。此后，面對劉立本的棒打鴛鴦，面對眾鄉(xiāng)鄰的飛短流長，他以更公開、更熾熱的愛情做出反抗；而當他進入縣城之后，卻經(jīng)受不住城市生活的誘惑，狠心地拋棄了他的初戀劉巧珍，表現(xiàn)了他自私、冷酷和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的一面。當環(huán)境對自己有利時向其妥協(xié)，而環(huán)境對自己不利時則本能地反抗；處于順境就洋洋自得，遇到挫折則消極失望，在此過程中，他內(nèi)心的矛盾始終存在。在這些方面，加林和于連何其相似，當然，我們不否定其差異。

對此，研究者作過很多探討，不再贅述。但是對路遙通過黃亞萍之口說出的高加林像保爾的評價，卻幾乎沒有人顧及。面對改革開放形勢下人們道德水平下滑的趨勢，人們過多地注意到高加林身上和傳統(tǒng)道德不相符合的一面，但卻沒有注意到加林身上還有對正面人性的張揚。的確，在當時的社會歷史轉(zhuǎn)型時期，“我們常常看到這樣一種現(xiàn)象：物質(zhì)財富增加了，人們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水平卻下降了；拜金主義和人們之間表現(xiàn)出來的冷漠態(tài)度，在我們的生活中大量存在著。”③（P120）評論家也許出于挽救社會道德水平下降趨勢的良好愿望，對高加林身上的利己主義因素才作過多的關(guān)注和剖析，而沒有注意到路遙擅長抒寫“人的人格尊嚴、道德激情，面對苦難的不屈的精神力量以及追求美好生活的內(nèi)在熱情。在苦難面前始終強調(diào)人的強健的生存意志和樂觀的生存態(tài)度” ④（P27），強調(diào)對命運和現(xiàn)實的抗爭。在這些方面，高加林確實和保爾有著很多的相似，而這是和保爾以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我國的廣泛傳播分不開的。

保爾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發(fā)表之后被譯為幾十個國家的文字在世界各國廣為流傳，對我國讀者更是影響深遠，激勵了一代代的讀者。特別是在我國建國初期，出于對蘇聯(lián)的全面學習，掀起了譯介蘇聯(lián)現(xiàn)當代文學的熱潮。據(jù)統(tǒng)計，“自1949年2月至1952年9月，大陸出版的蘇聯(lián)書籍中譯本共約3131種，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譯本就有12，1616，100多冊。”⑤（P58）而在當時所有的暢銷書中，“以《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發(fā)行量最大”；僅梅益的譯本在解放后三年內(nèi)就出售207萬冊，此后，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將梅益的譯本進行校訂，先后印刷57次250萬冊，⑤（P58）其中“1952年一次就出過50萬本， 這是空前未有的現(xiàn)象!”⑥（P155）加上其他出版社的印刷以及其他譯本，數(shù)量更加可觀。此外還有為數(shù)眾多的縮寫本與改編本、連環(huán)畫，并通過話劇、電影、電視等形式加大其影響。以至于在“1999年，中國舉辦了一次‘感動共和國的五十本書’的群眾投票評選活動， 結(jié)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仍名列第一’。”⑥（P154）可見，這本書在中國的影響。

路遙從少年時代起，就酷愛外國文學，特別是“對俄羅斯古典文學和蘇聯(lián)文學有一種特殊的愛好”①(P437)。后來，到延大中文系學習，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的外國文學作品。這樣，他在“歐洲文學史、俄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史的指導(dǎo)下較系統(tǒng)地閱讀中外各個歷史時期的名著”①(P264)。因此，《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自然在路遙的涉獵范圍之內(nèi)，并給他的創(chuàng)作以影響。在《在困難的日子里》，吳亞玲借給馬建強的書就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人生》當中也提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讀的第一本外國作品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平凡的世界》中，作者特別提到，保爾的形象強烈地震撼了少平的心靈，少平的眼前不時浮現(xiàn)出保爾瘦削的臉頰和生機勃勃的身姿，并為保爾和冬妮婭的分手而熱淚盈眶。因此，有理由認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路遙極為喜歡的作品，也必然對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事實上，就是拋開這些不說，我們也確實能在加林身上找到保爾的影子。

保爾作為那個特定年代的人物，具有為人類解放，無私奉獻自己一切的犧牲精神，對社會不平和坎坷命運進行了不屈不撓的反抗。在作品中，保爾作為一名無產(chǎn)階級戰(zhàn)士，具有傳奇般的經(jīng)歷、高尚的品格和頑強的毅力，保爾能蔑視生活中各種各樣的超乎想象的困難和阻力，憑借著自己堅強的意志和排除萬難的決心，朝著自己追求的目標不懈地努力，生命不息，奮斗不止，永不放棄自己的理想，不管環(huán)境多么艱難，阻力多么巨大，他都能一如既往、勇敢前行。在保爾身上，存在著巨大的催人奮進的精神力量，對廣大讀者具有很大的鼓舞、鞭策和感召作用。可以說，保爾就是社會主義時期平民化了的英雄形象。在我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得到廣泛傳播，保爾形象為讀者所喜愛，除了某些社會政治原因之外，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保爾身上戰(zhàn)勝困難、不斷進取、振奮人心、催人奮進的精神和力量。現(xiàn)在，隨著對外開放的深入，人們的道德觀念、價值取向、思維方式等等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人們對保爾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相應(yīng)的變化。在當下，就有人宣揚，保爾已經(jīng)過時了。我們承認，我國目前處于改革開放、和平發(fā)展的新時期，在社會各個方面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前蘇聯(lián)相比都有著極大的、甚至根本的不同。但是，撇開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差異來看，保爾身上的一些精神不僅沒有過時，相反，它激勵著人們戰(zhàn)勝困難、勇往直前，朝著自己的人生理想不斷地前進。

在《人生》中，高加林身上雖然有著這樣那樣的一些缺陷和不足，但是，高加林為了和坎坷的命運和現(xiàn)實進行抗爭，他付出了較大的努力，有值得肯定之處。如路遙所言，對加林的評價，“不應(yīng)該離開作品的環(huán)境”①（P445），因此，我們必須把加林放在城鄉(xiāng)交叉地帶這一特殊地域環(huán)境中，放在高加林們?yōu)榱藬[脫在農(nóng)村生活下去的命運而不斷抗爭、努力奮斗的時代環(huán)境中，才能對其進行考察。因為，面對城市化的趨勢和城市對農(nóng)村青年的誘惑，高加林身處農(nóng)村又渴望融入城市并為此努力和奮斗，這與其思想歷程、生活道路、人生奮斗等都緊密相關(guān)，脫離這一大背景就會只看到加林身上于連式的自私、甚或不擇手段，只看到他對傳統(tǒng)道德的背棄，而很難看到加林身上類似于保爾的為改變命運而努力奮斗、不斷進取、不肯放棄理想的精神特征。

在《人生》中，高加林承受了高考落榜的打擊，回到高家村。幸而能在村辦小學教書，使他倍感欣慰。這倒不是由于他不會勞動，逃避艱辛，這從他日后幾乎是“殘酷”的勞動中已經(jīng)得到證明：在回鄉(xiāng)勞動期間，他不怕辛苦，沒命的勞動立即震驚了整個高家村人，以至于連德順爺“看見加林這般拼命，兩只嫩手被镢把擰了個稀巴爛，心里實在受不了。”②（P129）而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在教書期間他可以繼續(xù)學習，始終保持對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夢想。在這期間，他沒有鄙視過任何一個農(nóng)民，但他卻從來沒有當農(nóng)民的思想準備，十幾年來的拼命、奮斗，就是“為了不像他父親一樣一輩子當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種說法是奴隸）”②（P102），就是為了改變當一輩子農(nóng)民這個幾乎已被注定的命運，并試圖取得一些施展才能的條件使自己展翅高飛。為此，他刻苦學習，并不斷有文章見諸報刊。即就是被辭退后，雖也苦悶不堪，但并未喪失生活的信心，最終用苦役般的勞動，贏得了別人對自己的尊重，捍衛(wèi)了做人的尊嚴。在和巧珍開始了熾熱的初戀之后，表面上看來加林已經(jīng)安于農(nóng)村的生活，但在其內(nèi)心深處，對于城市文明的夢想?yún)s始終存在。每當看到那些城市里吃公家飯的干部，加林的心就會“猛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惆悵；一股苦澀的味道翻上心頭，頓時就像吞了一口難咽的中藥。”②（P133）可見，加林對城市生活的夢想是始終存在的。因此，當意外的機遇使加林出任宣傳干事時，他欣喜若狂，表現(xiàn)了他在向城市文明靠攏過程中的迫不及待、義無返顧；即使教書被辭退打擊了他，但現(xiàn)在，他又看見了城市文明的曙光，又看到了自己未來人生的無限廣闊的舞臺。

來到縣城后，舒適的生活條件、充滿激情的工作，使加林積極進取、不斷奮斗的精神及多方面的才能得以充分的表現(xiàn)。正如評論家雷達先生所說，高加林就像一個原本沒有資格當演員的人，臨時被拉上去充當替補角色，競技狀態(tài)卻發(fā)揮得驚人的好，超過了許多有資格當演員的人，盡管戲演完了，他還必須回到觀眾的行列，但是必須承認，他蘊藏著表演天才，只要有條件，他其實是很稱職的。只不過對高加林來說，現(xiàn)實并未給他提供機會，他的社會地位限制了他。最終，在各種力量的打擊之下，加林離開了城市。實際上如加林所言，就是“躲過了生活的這一次懲罰，也躲不過去下一次懲罰”②（P214），未來回鄉(xiāng)的命運不可避免。但是，就加林的性格來講，對于城市的夢想始終不會消失，融入城市的努力也始終不會終止，也正如路遙所言：“高加林雖然回了故鄉(xiāng)的土地（當時是被迫的），但我并沒有說他應(yīng)該永遠在這土地上一輩子當農(nóng)民。”①（P285）

像加林這樣在城鄉(xiāng)交叉地帶成長的知識青年，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既不能如己所愿地融入城市，又不能心甘情愿地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他必然要在由農(nóng)村到城市的漫漫征途中不斷掙扎、奮斗，他必然要承受環(huán)境帶給他的苦悶和無奈。所以在城市和農(nóng)村還處在二元對立的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加林對巧珍的拋棄，雖某種程度上有違我們的情感，但有其深刻的原因，而不能僅僅將此完全歸之于加林身上“于連式”的自私和無情。所以，讀者沒有必要過多地對加林評長論短，重要的是通過其形象引發(fā)我們對如何正確對待生活這一問題的思考。正如路遙所說：在《人生》中，他塑造加林這個人物的目的“一方面是要引起社會對這種青年的重視……從各個方面去關(guān)懷他們，使他們能健康地成長起來……另一方面從青年自身來說，在目前社會不能全部滿足他們的生活要求時，他們應(yīng)該正確地對待生活和對待人生”①（P446）。這也是高加林們所必須加以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因此，我們認為，在高加林身上，確實同時存在著保爾和于連的一些性格特點。在加林下放回鄉(xiāng)后，他暴跳如雷，也曾灰心喪氣；和巧珍相愛后，他以更公開的愛情做出對世俗輿論的反抗。而當進入縣城之后，對城市生活的留戀，對巧珍的拋棄，表現(xiàn)了其自私和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的一面，在他身上反抗與妥協(xié)相互交織。在這些方面加林和于連何其相似，當然，在本質(zhì)上是有所不同的。正是這種個人奮斗思想將其引向歧途，而加林的返鄉(xiāng)，向正途的回歸，則寓意著加林拋棄于連式的個人奮斗，同時持有保爾的堅強意志和進取精神，這必將使其成為時代風云中的風流人物，正如路遙所言：高加林“這個人物在我們這個社會里最終能夠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青年”①（P445），而“我們整個的國家和未來的事業(yè)是要指靠這一代人的”①（P446）。所以，加林最后的返鄉(xiāng)，與其說是向農(nóng)村的回歸，不如說是重新回到現(xiàn)實的土地上，站穩(wěn)腳跟，調(diào)整方向，憑著堅定的信念和頑強的意志，戰(zhàn)勝困難、不斷進取，與命運抗爭，這必將使他闊步走上人生的正途。

注釋：

①路 遙．路遙文集（1·2合卷本）[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

②路 遙．路遙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③劉祖國.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路遙小說創(chuàng)作的精神特征[J]．語文學刊（高教版），2006，（1）.

④李建軍．文學寫作的諸問題——為紀念路遙逝世十周年而作[J]．南方文壇，2002，（6）．

⑤余敏玲．蘇聯(lián)英雄保爾·柯察金到中國[J]．俄羅斯研究，2003，（1）．

⑥方長安 戶松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新中國“17 年”的傳播研究[J]．廣東社會科學，2006，（4）．

（王永奇，陜西省寶雞文理學院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