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改造國民性”思想是魯迅思想最為重要的部分之一,在其各種著述特別是雜文和小說創作中,這一思想貫穿始終。在考察這一思想的成因并探究其發展軌跡的基礎上,具體分析國民劣根性的病灶。魯迅先生終生懷抱憂患意識和沉重擔當,支撐起最偉大深沉的“民族魂”!
關鍵詞:魯迅 改造國民性 劣根性 精神勝利法
19世紀中葉,積貧積弱的清王朝再也無法抵擋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國門洞開,“天朝”迷夢被無情粉碎。擺脫民族生存的巨大危機,找尋保國強種的救亡之路成為迫在眉睫的課題。從器物到制度,仁人志士們在艱難摸索中前行,而“五四”文化運動的巨匠們對于民族命運和民族性格的清醒認識和深刻解剖無疑成為現代思想史上最光彩奪目的一頁。魯迅先生終生懷抱憂患意識和沉重擔當,以筆為槍,致力于中國人的“生存”、“溫飽”和“發展”,殫精竭慮,支撐起最偉大深沉的“民族魂”!
對國民精神的解剖、探索和重鑄,即改造國民性問題,是魯迅毅然擎起的巨旗。在他的各種著述特別是雜文和小說創作中,這一思想貫穿始終,成為“魯迅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改造國民性”思想的形成
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首先源于其靈魂中沉積的深切的人生體驗。家境突遭變故,墮入困境,使魯迅自幼便承擔起部分沉重的生活負擔,然而最令他痛苦和心寒的是親戚相鄰的流言蜚語,他過早地對人情世態產生了痛徹入骨的深切感受。不堪其苦的他“走異路,逃異地”,去追尋“理想的人性”。然而一路走來,南京學堂的烏煙瘴氣迥異于他的期望,甚至懷抱夢想東渡日本,滿眼也盡是醉生夢死的“清國留學生”。尤其是仙臺醫專的“幻燈片事件”深深刺激了魯迅,他逐漸成熟清醒,認識到“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1]
“國民性問題的研究,是20世紀初伴隨尋求民族獨立富強的要求而產生的進步社會思潮。進化論是研究國民性問題的理論基礎。”[2]嚴復在《原強》中提出“今日政要,統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已將著眼點投向國民性問題。而梁啟超的啟蒙思想對魯迅影響更為直接,他創辦的《清議報》、《新民叢報》和《新小說》等反響強烈,尤其是他在《中國積弱溯源論》、《新民說》、《呵旁觀者文》等文章中集中論述了國民性問題,批判了中國國民的劣根性,特別指出,奴性是其核心和根源:“舉國之人,他無所學,而惟以學為奴隸之事”。(《呵旁觀者文》)啟蒙前驅們日益深刻的認識,對魯迅影響深遠。
外國人研究中國著作的旁觀甚至偏激的態度深深觸動了魯迅。美國傳教士斯密斯的《支那人的氣質》(今譯《中國人的氣質》)抓住了國民根性中的“面子觀”,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死穴。而日本人安崗秀夫的《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使魯迅感慨民族性中可研究的方面很多,而中國人偏不肯自我審視。他希望中國人認真研究自己,進行民族自省、自救和自強。
綜合以上方方面面的影響,加之魯迅對中國社會、歷史、文化、現實和人生所特有的敏感氣質、反省意識和批判精神,他以崇高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投身于中國國民性改造中去。
二、魯迅對國民性問題思考的軌跡
許壽裳在憶魯迅的文章中談到,“魯迅在弘文時,課余喜歡看哲學文學的書,他對我常常談到三個相聯的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這可見當時他的思想已經超出常人。”[3]他對于醫治國民肉體病痛的初衷和效果產生了懷疑,認為“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4]毅然作了人生的重大決定。于是,“他的舍棄醫學,改習文藝,不做成一位診治肉體諸病的醫師,卻做成了一位針砭民族性的國手”![5]
魯迅早期的改造國民性思想充滿了自我英雄崇拜和尚武精神。魯迅作品中第一次提到“國民性”一詞是1908年的《摩羅詩力說》:“希臘墮落之民,又誘之使窘裴倫。裴倫大怒,極詆彼國民性之陋劣。”他渴望如拜倫般“精神界之戰士”能橫空出世,他們“如狂濤如厲風,舉一切偽飾陋習,悉與滌蕩”;他們“無不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隨順舊俗”;他們“不可厥敵,戰則不止”!且“振臂一呼,人必將靡然向之”。[6]魯迅用“尊個性而張精神”的方法“立人”,使個性獲得解放,而“人既發揚踔厲矣,則邦國安已興起” [7]。
周圍死寂般的沉默漸漸冷卻了他如火的熱情,從英雄崇拜中驚醒后,產生了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中的寂寞感。在“五四”運動的激發下,魯迅沉默了近十年后,重新加入了摧毀舊中國這座“鐵屋子”的行列,自1918年重新拿起筆,希望“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達到“改良這人生”的目的。[8]他用雜文來“釋憤抒情”,他的作品,既是批判封建文化的戰斗檄文,也是解剖、改造、重鑄國民靈魂的手術刀。
1927年以后,現實的嚴酷給予他沉重的教訓,由于更為科學的世界觀的引進,他的改造國民性思想再次發生變化。魯迅后期的雜文和小說中除了繼續針砭國民性的弱質外,明顯出現了肯定國民性優質方面的內容,著意發揚民族精神的優秀傳統。繼承對發揚“民魂”的期待和呼喚,他滿腔熱情地肯定了中國人并沒有失掉自信力:那些“埋頭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為民請命的人”,“舍生求法的人”都是“中國的脊梁”,而“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后繼的戰斗……”[9]而在他的后期小說集《故事新編》中著意塑造的大禹和墨子的“脊梁式”形象,體現著為重鑄民族精神樹立榜樣的重要思想。
三、國民性病灶的具體分析
其一,國民劣根性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存在于國人內心深處的奴性,這也是魯迅最為深惡痛絕的。魯迅尖銳地指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中國幾千年的歷史無非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的更替。[10]綿延數千年的封建等級制是培植奴性的土壤,而“人性”被異化為“奴才”與“專制者”相混雜的畸形:“對于羊顯兇獸相,而對于兇獸則顯羊相,所以即使顯得兇獸相,也還是卑怯的國民”。[11]在這樣一個全民族的“人肉的筵宴”里,每個中國人都處在“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的可憐又可悲的雙重位置。[12]“大治”時的“順民”為了坐穩奴隸的地位,更好地茍且偷安,幫助統治者維護“吃人”的制度,久而久之精神和靈魂已被奴化;而所謂“亂世”時的“暴民”,一方面不敢向強者反抗,將滿腹怨憤的毒氣向弱者身上發泄,另一方面身為奴隸卻向往主人的地位,想有朝一日繼續擴充權勢和聚斂金錢。這種“奴才”式的“諂”和“專制者”式的“驕”相混雜的氣質,正是魯迅揭示的國民性痼疾的核心所在。
其二,奴性深入骨殖的情況下,魯迅認為:“我們民族最缺乏的東西是誠和愛,換句話說,便是深中了詐偽無恥和猜疑相賊的毛病”。[13]這種毛病的直接后果就是“瞞和騙”,沒有敢于正視,“敢想、敢說、敢作、敢當”的勇氣,“先既不敢,后便不能”。[14]“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是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天的滿足著,即一天天的墮落著,但又覺得日見其光榮”。由“瞞和騙”的習性又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于已經自己不覺得”。[15]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魯迅尖銳地指出了從古至今國人醉心于大團圓的迷夢,“所以凡是歷史上不團圓的,在小說里往往給他團圓;沒有報應的,給他報應,互相騙騙。——這實在是關于國民性的問題。”如果說“瞞和騙”的是別人,我們可以譴責其道德低下,但如果連自己都要“瞞和騙”,這就是病入膏肓了,“其實,中國人并非沒有自知之明的,缺點只在有些人安于‘自欺’,由此并想‘欺人’”。[16]封建宗法制對于“人”的殘忍虐殺和戕害,縱使有敢于反抗者或敢于說真話者,很快就被壓制扼殺。于是,“瞞和騙”之風盛行,自欺欺人日陷其深,作為啟蒙思想家的魯迅不得不正視現實,無情地解開假面,揭穿種種把戲。
其三,“誠和愛”的缺乏,“瞞和騙”的泛濫,繁殖出大批冷漠、麻木的“看客”。他們似乎總有用不完的時間,饒有興趣地賞鑒著世間萬物,不論積極或消極,不分好壞良莠地只管看。在作品中,他多次對看客行為和心態進行“熱諷”。“舊歷端午,在一家戲場里,因為一句失火的謠言,就又是推,把十多個力量未足的少年踏死了。死尸擺在空場上,據說去看的又有萬余人,人山人海,又是推。推了的結果,是嘻開嘴巴,說道:‘啊唷,好白相來希啊’!”[17]而革命者拋頭顱,灑熱血,民眾卻將其當作熱鬧來看,“一批是由南往北,一批是由北往南,擠著,嚷著……再添一點蛇足,是臉上都表現著或正在神往,或已經滿足的神情”。[18]究其成因,絕大多數人懾于統治者的淫威而不敢反抗,但潛藏的“獸性”仍時有爆發。做純然的“奴才”不完全心甘,而直接反抗又不免于危險,所以便在“奴才”與“反抗者”之間選擇了“中庸”的道路:“看客”,以之作為既可打發無聊又能保全自己的好方法。更可惡的是,他們不只是麻木遲鈍,同時又表現出對于不幸的興趣和痛苦的快感。所以,魯迅指出,看客們都是“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領只是‘幸免’”。[19]看客與統治者一起維護并鞏固這吃人的制度,顯然,這種“看客心態”是社會進步、民眾覺醒的嚴重障礙,是國民弱點的頑癥。
其四,魯迅對中國“國民性”問題的思考和探索的結果,在“阿Q”這一藝術形象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精神勝利法”的發現,是魯迅對研究中國“國民性”問題的卓越貢獻,從而揭示出國人隱蔽的精神世界。他們生活在極端惡劣的環境里,備嘗艱辛與凌辱,身心遭受極大損害,對苦難現實麻木不仁,只是沉溺在自我虛構的美好境界中尋求安慰,借以平衡現實的苦痛與失敗。他們不敢面對現實,更不敢用積極進取的精神去改變現實,從而構成了沉重的精神惰性力。魯迅寫阿Q,真正“寫出一個現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20]阿Q的性格代表了近現代中國人普遍存在的精神病態,是國民“劣根性”的“集大成者”。他的生存哲學以逃避現實為本質,且能從逆境中看到順境,于屈辱中尋出自滿。他是一個弱者,經常受到來自趙太爺之流或未莊閑人們的無端欺辱,無奈之下只好操起精神勝利的“大棒”來求得精神支撐,使自己有繼續茍活的意義。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與他的生存狀態總是背道而馳,但他無力打破這個怪圈,只好自欺欺人地消極承受。他無法改變自己去抗拒命運,精神勝利法在泯滅他內心深處極微弱與隱蔽的不滿、怨恨和抗爭,只好在想象中滿足、麻木自己的靈魂,放任奴性的滋生。精神勝利法不僅毀滅了阿Q,也吞噬著整個中華民族。
魯迅先生“忍住了悲憫的熱淚”,“拿著刀一遍一遍地不懂事故地盡自刺”“老中國的毒瘡”。[21]作為民族命運和民族精神性格的清醒認識者和解剖者,他深知“中國國民性的墮落……這是歷久養成的,一時不容易去掉”,[22]也有過“夢醒了無路可走”的困惑與彷徨,甚至清楚“即使有效,也恐很遲,我自己看不見了”,[23]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放棄探索和戰斗,“冀于將來有萬一的希望”。[24] 魯迅在漫長的人生和文化苦旅中,堅守著對國民性改造問題的探索,他“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為了后代能“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25]而終生奮斗著,他才是中國真正的脊梁!
注釋:
[1]魯 迅.《吶喊》自序[A].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17.
[2]孫玉石.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問題的考察[A].張杰,楊燕麗選編.魯迅其人[C].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346.
[3]許壽裳.懷亡友魯迅[A].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魯迅先生紀念集[C].上海書店,1979.
[4][14][15]魯 迅.論睜了眼看[A].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40,237,240-241.
[5]許壽裳.魯迅與民族性研究[A].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58.
[6]魯 迅.摩羅詩力說[A].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81-82.
[7]魯 迅.文化偏至論[A].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6.
[8]魯 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A].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12.
[9]魯 迅.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A].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18.
[10][12]魯 迅.燈下漫筆[A].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12-213,215.
[11]魯 迅.忽然想到(七)[A].魯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1.
[13]許壽裳.回憶魯迅[A].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19.
[16]魯 迅.立此存照(三)[A].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25.
[17]魯 迅.推[A].魯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96.
[18]魯 迅.鏟共大觀[A].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06.
[19]魯 迅.暴君的臣民[A].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66.
[20]魯 迅.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A].魯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1]茅 盾.魯迅論[A].茅盾現代作家論[C].鄭州大學中文系,1979:35.
[22][23]魯 迅.兩地書,北京(十)[A].魯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0.
[24]魯 迅.兩地書,北京(八)[A].魯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2.
[25]魯 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A].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40.
(郭 娜 齊敬先 王斯蓓,河北滄州醫學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