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悲歌

摘 要：海子本不想成為一個抒情詩人，但卻正是他的抒情詩為他贏得了許多的欣賞與難得的榮譽。而其中愛情詩占了很大比例。海子一生經歷了四次戀愛，有過甜蜜幸福，而每一次的失敗結果都帶給他無盡的痛苦。但海子并沒有一味地沉浸在痛苦中，而是將他的愛情做了藝術的處理，使得他的愛情詩成為了他的愛情生活的藝術升華。這些詩感情真摯，語言純凈，意象獨特，讓人深深陶醉其中。

關鍵詞：海子 愛情 甜蜜 痛苦 愛情詩

海子曾說：“我不想成為一個抒情詩人。”①但是事實上，海子留下的詩篇中絕大部分都是抒情詩，而且海子最為人熟悉與欣賞的詩歌也是他的抒情詩。而在抒情詩里愛情詩又占了很大的比例。海子的一生只有二十五個年頭，但就在這短暫的一生中，他“愛過4個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一場災難，特別是他初戀的女孩子，更與他的全部生命有關”。②從西川的話中我們就可看出愛情對于海子的重要性。海子自己也指出了愛情之于抒情詩的重要性：“其實，抒情的一切，無非是為了那個唯一的人，心中的人，B，勞拉或別人，或貝亞德。”③于是海子便自覺地把愛情與抒情詩結合起來，創作了八十多首高質量的愛情詩。要研究海子，就不能忽略他的愛情詩。

一、初戀的甜蜜

海子從北京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教書。一次在課堂上，海子問他的學生們：你們喜歡哪位詩人？大家隨即報出了自己喜歡的詩人：北島、舒婷、到艾青、徐志摩，再到泰戈爾、聶魯達，等等。一位女孩站了起來，直言不諱地說：我喜歡海子的詩。這位女孩就是海子的初戀情人B。從此B在海子的心里扎了根，B也走進了海子的詩歌里。海子開始了他的愛情之旅。

恩格斯說：“每個人都追求幸福，向外部世界和自身的存在尋求幸福，這是人類在發展過程中凝聚和積淀起來的一種意識和感情。”④而毫無疑問，愛情是人類的感情需要所必須追求的一種幸福。愛情是人類最美好而又最圣潔的情感之一。而此時的海子完全沉浸在了愛情帶給他的幸福之中，這一時期的海子的愛情詩都浸透著甜蜜幸福，還有不能見面時的刻骨的相思。如《你的手》：“北方/拉著你的手/手/摘下手套/她們就是兩盞小燈//我的肩膀/是兩座舊房子/容納了那么多/甚至容納過夜晚/你的手/在它上面/把她們照亮//于是有了別后的早上/在晨光中/我端起一碗粥/想起隔山隔水的/北方/有兩盞燈//只能遠遠地撫摸”。海子將愛人的手比喻成小燈，喻示著愛人明亮、溫暖而又具有包容性，帶給了詩人光明與幸福。在分別后的早上，詩人深深地想念著隔山隔水的愛人，雖然只能遠遠地“撫摸”，卻也給詩人帶來了溫暖、甜蜜與幸福。

海子真心地為這段愛情而欣喜，他甚至感謝菩薩撮合了他們的愛情：“呼吸，呼吸/我們是裝滿熱氣的/兩只小瓶/被菩薩放在一起//菩薩是一位很愿意/幫忙的/東方女人/一生只幫你一次//這也足夠了/通過她/也通過我自己/雙手碰到了你，你的//呼吸//兩片抖動的小紅帆/含在我的唇間/菩薩知道/菩薩住在竹林里/她什么都知道”。（《寫給脖子上的菩薩》）從這首詩也可看出海子愛情詩的語言是純凈優美的，意象也非常獨特：我們成了兩只裝滿熱氣的小瓶；而愛人的嘴唇成了抖動的小紅帆。多么優美而又多么具有詩意啊。

在愛情的面前，海子拋去了他作為老師的嚴肅的一面，偶爾也展露出他頑皮的一面，對著愛人哼出了一首《渾曲》：“妹呀//竹子胎中的兒子/木頭胎中的兒子/就是你滿頭秀發的新郎//妹呀//晴天的兒子/雨天的兒子/就是滾遍你身體的新娘//妹呀//吐出香魚的嘴唇/航海人花園一樣的嘴唇/就是咬住你的嘴唇”。可以想見被海子直接地稱為“妹”的B心里會是多么的甜蜜，而海子自己也情不自禁地融化在了這一甜蜜之中。

此后海子的愛情詩在傳達了所有愛情共同的甜蜜幸福感與相思之苦外，還呈現出了海子豐富而又微妙的心理世界，以及海子對愛情甚至是對生命及世界的一種獨特的體悟。如：

“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愛人有關/你在中午飲馬/在一枝青丫下稍立片刻/也和她有關/你在暮色中/坐在屋子里，不動/還是與她有關”（《房屋》）

“這城里/有我的一份工資/有我的一份水/這城里/我愛著一個人/我愛著兩只手/我愛著十只小魚/跳進我的頭發/我最愛煮熟的麥子/誰在這城里快活地走著/我就愛誰”（《城里》）

“你是我的/半截的詩/半截用心愛著/半截用肉體埋著/你是我的/半截的詩/不許別人更改一個字”（《半截的詩》）

“夢中的雙手/死死捏住火種//八條大水中/高喊著愛人//小林神，小林神/你在哪里”（《我的窗戶里埋著一只為你祝福的杯子》）

“當我倆同在草原曬黑/是否飲下這最初的幸福 最初的吻//當云朵清楚極了/聽得見你我嘴唇/這兩朵神秘的火焰/……我們合著眼睛共同啜飲/像萬里潔白的羊群共同啜飲”（《幸福》）

海子在愛情的世界中是極其投入的，他傾注了他全部的感情，所以他的愛情詩感情便真摯感人，沒有絲毫造作之感，讀來令人動容。同時他的愛情詩是純凈的，在其中我們看不到肉麻與肉欲，這并非虛假，而是他的愛情在詩歌里已經升華了，升華成了藝術——甜蜜的藝術。

二、失戀的痛苦

然而愛情不可能一直都是甜蜜的。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曾這樣評價愛情：它既不是不朽之物，又不是速朽之物，而是兩者之間的中介……它是一個偉大的精靈，而正像所有的精靈那樣，它是兩者之間的聯結物……它是聯結神人分野的一座橋梁。正因為愛情如此復雜，愛情才有那么多的悲歡離合。海子和B的愛情在維持了兩年時間后也走到了盡頭。分手原因可以說就是人們常說的“門不當，戶不對”，用海子自己的話說就是：“你的母親是櫻桃/我的母親是血淚”。（《太陽和野花》）

其實海子在和B分手前就已經很敏感地體會到他的愛情的艱難，他曾寫過這樣一首詩：“打鐘的聲音里皇帝在戀愛/一枝火焰里/皇帝在戀愛//戀愛，印滿了紅銅兵器的/神秘山谷/又有大鳥撲鐘/三丈三尺翅膀/三丈三尺火焰//打鐘的聲音里皇帝在戀愛/打鐘的黃臉漢子/吐了一口鮮血/打鐘，打鐘/一只神秘生物/頭舉黃金王冠/走于大野中央//‘我是你的愛人/我是敵人的女兒/我是義軍的女首領/對著銅鏡/反復夢見火焰’//鐘聲就是這枝火焰/在眾人的包圍中/苦心的皇帝在戀愛”。（《打鐘》）這首詩意象非常奇特，讓人頗為費解。海子在詩中以皇帝自稱，至高無上的皇帝在戀愛，這對于對方來說原本應該是很榮耀的事，這也反映出海子內心深處對自己的自信與自戀，然而皇帝卻是在火焰中戀愛，這說明愛情是一種煎熬。“大鳥”顯然是在阻礙詩人愛情的發展，在它的撲打之下，戀愛中的皇帝也口吐鮮血。后面海子直白地點出愛情受阻的原因：愛人竟是敵人的女兒，是義軍的女首領。敵人是一種比喻，其實已點出了詩人和愛人的父母水火不容的關系，在他們的反對中，皇帝也只能苦心地戀愛著。

在受阻的愛情里愛人們也不再只有甜蜜了，爭吵、摩擦不斷，海子在一次次的爭吵后既傷心難過，但卻也有著詩人獨特的負氣與傲氣。似乎是在一次爭吵之后，海子寫道：“也好/我感到/我被抬向一面貧窮而圣潔的雪地/我被種下，被一雙雙勞動的大手/仔仔細細地種下//……澗中黑而秀美的臉兒/在我的心中埋下。也好/我感到我被抬向一面貧窮而圣潔的雪地/你這女子中極美麗的，你是我的棺材，我是你的棺材”。（《葡萄園之西的話語》）兩個“也好”帶有明顯的負氣似的干脆，海子向愛人坦誠：我確實是貧窮的，然而我卻是圣潔的，因為我是“被一雙雙勞動的大手”種下的。如果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那我們只能做彼此的“棺材”了，此時已預示著分手的結局。

不幸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海子失戀了。于是他寫下了那首膾炙人口的《海子小夜曲》：“以前的夜里我們靜靜地坐著/我們雙膝如木/我們支起了耳朵/我們聽得見平原上的水和詩歌/這是我們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詩歌//如今只剩下我一個/只有我一個雙膝如木/只有我一個支起了耳朵/只有我一個聽得見平原上的水/詩歌中的水/在這個下雨的夜晚/如今只剩下我一個/為你寫著詩歌/這是我們共同的平原和水/這是我們共同的夜晚和詩歌//是誰這么說過 海水/要走了 要到處看看/我們曾在這兒坐過”。這首詩孤獨、凄涼，似乎過于平淡，而正是這種痛到深處的淡然卻更加讓人體會出海子感情的受傷。戀人已經不在身邊了，詩人只能獨自一人靜靜地回憶。海子的詩人氣質正體現在他能夠將強烈的感情做淡然地處理，卻依然分外感人，讓人讀來為之心酸。

但感情的長久壓抑還是會有爆發出來的一天。失戀對于海子來說實在是巨大的打擊。在1986年11月18號的日記中，海子寫道：“兩年來的情感和煩悶的枷鎖，在這兩個星期（尤其是前一個星期）以充分顯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現。我差一點自殺了……”⑤從此在海子的詩歌里便充斥著死亡意象，他寫下了一系列痛苦的詩歌，如《不幸》、《淚水》、《哭泣》、《給B的生日》、《馬》、《九月》等等。在《淚水》中，他用“窮孩子”指稱自己，并決絕地要忘掉這位帶給他痛苦的情人，他寫道：“在十月的最后一夜/窮孩子夜里提燈還家 淚流滿面/一切死于中途在遠離故鄉的小鎮上/在十月的最后一夜……是否此魂替我打開窗戶/替我扔出一本破舊的詩集/在十月的最后一夜/我從此不再寫你”。在《九月》中，海子孤獨、悲傷、痛苦而又堅決地走向遠方：“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只身打馬過草原”。

海子對愛情的投入使得他在失戀以后痛苦地想要自殺，然而就像燎原所說：“海子終究是那種天才性的詩人，即使在感情極為哀痛之時，也沒有用激烈直白的言說來實施宣泄，一些特殊的意象好像早就存放在那里，專門等待他在不同的心境中擇取組合。”⑥海子也沒有對離開他的愛人表示出痛恨的感情，他只是自己痛苦，而沒有去記恨別人。正如艾略特所說：“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海子確實是一個天才的抒情詩人。

三、愛情讓我死去

這次初戀失敗以后海子又愛過三個女孩，但是海子再也沒有如初戀那般的狂熱了，他甚至拒絕婚姻。這三段愛情對海子來說更多地只是在尋找感情上的依托，尋求一種理解與安慰，他此時已將自己的全部生命幾乎都奉獻給了詩歌。也正因為如此，這三段愛情都十分短暫。而海子這一時期的愛情詩大多是悲涼的，他的痛苦日益加深，愛情也不能給他帶來多大的改變了。

與海子相戀的四位女性只有前兩位身份比較明確，即B和S。和S的相戀還讓海子有過甜蜜的感覺，他為愛人寫了一首《獻詩——給S》：“誰在美麗的早晨/誰在這一首詩中//誰在美麗的火中 飛行/并對我有無限的贈予//誰在炊煙散盡的村莊/誰在晴朗的高空//天上的白云/是誰的伴侶//誰身體黑如夜晚 兩翼雪白/在思念 在鳴叫//誰在美麗的早晨/誰在這一首詩中”。海子的甜蜜來自于愛人對他的贈予，但當對方不再想贈予的時候，他們的愛情也隨之結束了。

之后海子對愛情也對生活感到心力交瘁，他把愛人稱為“姐姐”，他愿意愛人像姐姐一樣傾聽他訴說，幫助他排遣心中的痛苦，在這首著名的《日記》中他寫道：“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長/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愛情給了海子安慰，卻再也無法拂去他心里那濃厚的悲涼與凄楚感了。

海子在死前不久寫下了《四姐妹》一詩，就像是在跟世界也跟自己的愛情訣別一樣，他寫道：“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我愛過的這糊涂的四姐妹啊/像愛著我親手寫下的四首詩/我的美麗的結伴而行的四姐妹/比命運女神還要多出一個/趕著美麗蒼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請告訴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永遠是這樣/風后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四姐妹給海子帶來了快樂，更帶來了痛苦，他就像一顆絕望的麥子，在這世間再也無法存活，他感到悲涼也感到了迷茫，他要告別四姐妹，告別這個世界，也從此告別了無盡的痛苦與哀傷。

海子死了，但海子的精神卻永遠地存活在他的詩歌中。就像他的愛情都失敗了，但他的愛情卻永遠在他的愛情詩中綻放一樣。海子的愛情詩感情細膩真摯，語言樸實純凈，意象新奇獨特，在當代詩人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我們在嘆息海子愛情的悲劇之時也深深地陶醉在他的愛情詩中。海子是當代詩壇當之無愧的“抒情王子”。

注釋：

①海 子．海子簡歷[A]．海子詩全編[M]．上海三聯書店，1997.

②西 川．懷念[A]．海子詩全編[M]．上海三聯書店，1997.

③⑤海 子．日記[A]．海子詩全編[M]．上海三聯書店，1997.

④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A]．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⑥燎 原．海子評傳[M]．時代文藝出版社，2006.

（曾 燕，廣東省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