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愛玲的長篇小說《怨女》與其中篇《金鎖記》有著相似的故事情節,但不管從人生的經歷還是人性的扭曲來看,柴銀娣只是一個凡人的典型形象。本文從銀娣對婚姻的選擇以及她又不滿于現實的婚姻而另有追求,在這個過程中隨著時光的流逝和自身年齡的遞增,她所體現出來的心靈的演變和人性的扭曲等方面進行剖析。從而得出靈與肉的沖突和碰撞是人類永恒的主題。
關鍵詞:銀娣 凡人 虛榮與自尊 人性的扭曲
說起張愛玲,我們都不禁為她那種特異的筆調和手法而深感驚奇和嘆惋,同時我們頭腦當中也會如放電影般地跳出一個個“典型”來:兇狠毒辣幾近變態的曹七巧、只把愛情視為利己主義之情場游戲的范柳原和白流蘇,原本清純可人而后卻陷入紙醉金迷的葛薇龍……所以,提到張愛玲的時候,人們更多的是想到她的《金鎖記》、《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等等,而對于可以視為《金鎖記》姐妹篇的《怨女》卻少有人提及。
我認為,如果把走入人性極端的曹七巧看做悲劇英雄的話,那么《怨女》中的主人公柴銀娣則是一個可觸可摸的凡人形象,即便在封建舊習尚未遁跡的今天看來,銀娣離我們也并不遙遠。《怨女》的故事情節與《金鎖記》大同小異,有“麻油西施”之稱的貧家女柴銀娣嫁給有錢有根底的姚家的殘廢兒子成了二奶奶,與叔叔三少爺間有曖昧關系,直至多年的媳婦終于熬成婆后對兒子、媳婦、親戚族人的態度,歷盡人世變遷后于死前又想起當姑娘的事來。她的一生是這樣進行和演變著的:
一、以金錢作為衡量、取舍婚姻的砝碼
雖然生活在男女尚不可自由戀愛的時代,但銀娣并非沒有與男性接觸的可能,對于異性她的心中也并不是一片空白。例如,與其外祖母同鄉在她麻油店對過的藥店里當伙計的小劉,應該說他們彼此是互有好感的(他另外送了她一大包白菊花,而她年初去外婆家拜年時未遇見他時仍舊覺得失望)。一開始對于小劉的提親,“她顯然是愿意的”,但“她在喜悅中若有所失”,“人家一定說她嫁得不好,她長得再丑些也不過如此”。雖然她知道小劉人好,雖然她心里愿意,但顯然對這門婚事她還是不滿意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小劉窮。她會跟外婆一樣成了哥嫂的窮親戚,所以難怪她悵然若失了。
在銀娣心里應允小劉提親的當晚,媒人又再次來為姚家說親了。權衡之下,她還是選擇了后者。雖然她知道對方是個瞎子,“她嫁的人永遠不會看見她。她這樣想著,已經一個人死了大半個”,盡管這樣她還是決定嫁入姚家,要知道她當時完全有選擇的余地的呀。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沒有錢的苦處她受夠了。無論什么小事都使人為難,記恨”。這樣想著,小劉也變得沒出息了,嫁入高門的榮耀填滿她整個心胸。況且她這次過去不是做小,而是名正言順的妻子,她丈夫頂多也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廢人罷了,將來一切還是她說了算。所以銀娣寧可放棄她原本心儀的小劉,也不想再受著貧窮的折磨,盡管她知道也許她所嫁的人以后會成為別人取笑的對象,但為了金錢這點代價她是愿意付出的。直至后來她的哥哥炳發第一次看到他妹夫,“前雞胸后駝背,張著嘴,象有氣喘病”,永遠不用穿鞋下地走路的,但也只不過是“怔住了”而已,不管怎么說能嫁入姚家,他們還是深感榮幸,還是喜悅多于悲傷的。因為銀娣之所以遲遲未嫁,“也是因為辦嫁妝這筆花費,情愿一年年耽擱下來”。答應姚家的婚事,表面看來他們征求了銀娣自己的意見,其實他們何嘗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嫁個有錢人家,經濟始終是他們考慮的第一要素,從他們對待自己外婆的態度便可略見一斑,連銀娣都怪他們勢利。所以能攀上姚家這門親事,他們心里當然是莫大的高興的,至于妹妹以后的婚姻、生活如何,他們是沒有列入考慮范圍的。
貧窮終于讓銀娣放棄近在身邊的愛情,而去開始一個沒有幸福可言的婚姻。從此銀娣便告別了貧窮,成為在哥嫂眼里的闊親戚,成為他人羨慕的對象。她也從此跨入了新的門檻,當上了姚家的二奶奶,擁有了全新的生活。但是她甘心么?她滿足么?她幸福么?
二、陷入虛榮與自尊的交戰、情欲的折磨中
女人往往是愛慕虛榮的,銀娣更是如此。來到姚家,除了提起和面對她的婆婆老太太時,她是戰戰兢兢、氣也不敢喘外,其它時間她大半是自由和空閑的。她身邊有了侍候的幾個可供使喚的丫環,過上了雖不可說錦衣玉食卻足是小康的生活。應該說這些時候她的虛榮心是感到莫大的滿足的。尤其是她頭胎生下個男孩,讓姚家“連個殘廢兒子也有了后代根”后,銀娣在姚家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她有了更多更好的資本與妯娌們較量和比拼。她暗暗地嘲笑三房斷了后就是證明。銀娣更喜歡在她嫂子面前展示她現在的富有,“她喜歡一樣樣東西都給炳發老婆看”,“炳發老婆有點擔心,值錢的東西到處攤著”;甚至后來當她嫂子和她三叔先后來借錢時,她當著嫂子的面寧愿把錢借給后者,還故意把鈔票點得劈啪響;乃至死了丈夫分了家及老了成為婆婆升了一級被稱呼為“二太太”時,她更是全權在握,一家上下全聽她使喚,她的虛榮心可以說是過足了癮。連她嫂嫂在她面前也變得低聲下氣了,甚至阿諛奉承起來了。盡管所有這些在外人包括銀娣自身看來她擁有多么令人羨慕的東西,雖然她也過足了虛榮的癮,但是她心里還是依舊悵然若失,還是感到不滿足的。
之所以感到不滿足,是因為她還有著做人的尊嚴。虛榮心讓她選擇了金錢,自尊又使她不甘于現實。首先我們知道她的婚姻是不幸的。如花美女嫁給一位眼睛瞎了又殘廢的人,這本身就是件極為悲哀的事。正如她后來面對大好天氣觸景生情所感嘆的那樣“好又怎樣?也就跟她的相貌一樣”。是的,她就是再漂亮又有誰來欣賞呢?正所謂“女為悅己者容”,而不管她怎樣打扮,她的丈夫卻永遠無法見到她的美。自尊甚至使她恨起周圍的人來。出嫁三朝回門,大家都爭著來看熱鬧,好不容易與她丈夫演完了一場鬧劇上樓來時,往窗戶看到包括小劉在內的許多人趕著看熱鬧,“所有這些一對對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蒼蠅叮在個傷口上”,這些人的觀看無疑是在她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在她心里她恨不得那些人都消失,她希望沒有人看到她的殘廢丈夫。但是當她的“瘡疤”成了別人欣賞的對象時,那又是怎樣的一種無以名狀的痛和恨!所以“她恨不得澆桶滾水下去,統統燙死他們”。正因為她的地位她的金錢是用青春乃至一生的幸福作為代價換來的,所以一旦擁有她也就死死地抓住,決不輕易讓其流走。生下兒子,她寧愿與哥嫂周旋著也不愿先拿出錢來救急讓他們去買禮物;炳發老婆來借錢時是“姑嫂對訴苦,講起來各有各的難處”,后來卻“把心一橫:也好,至少讓她知道我的錢愛怎么就怎么,誰也不要想”,終于把錢借給她三叔,而讓哥嫂生悶氣去。銀娣對金錢的吝嗇和摳門還表現在搬家后所有的東西都照舊以及生活起居等等方面,如讓冬梅自己做煤球,炒菜只用大毛筆蘸了油在鍋里刷刷,兒子玉熹的瘦小是因為她的菜總太咸。這樣做毋寧說有孤家寡婦維持生活不容易方面的原因,倒不如說她已儼然成了個金錢奴隸。因為分家時她所得到的那份家產是足夠她衣食無憂的,另外從她借錢給三叔這事也可看出相對來說她還是闊綽的。
虛榮讓銀娣做了金錢的俘虜,但嫁入姚家成了二奶奶后她并不甘心守著個無法欣賞自己的殘廢丈夫安靜地過日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觀念也并沒有支配她,讓她循規蹈矩讓她安分守己,她也無法保持心如止水,因為她正值青春,更何況她又長得那么漂亮?所以她開始小心翼翼地試圖追求起自己的幸福來。姚家三少爺她的三叔闖進了她的心靈。為了跟他搭上話銀娣總沒話找話說,盡把話題主動往他身上扯,而他信口開河隨隨便便的一句話總讓她浮想聯翩,甚至晚上特地偷偷摸摸跑出去唱歌就為引起他注意。而浴佛寺的那次不成功的偷情可以說是他們叔嫂倆感情進展的高潮。在浴佛寺的一天里,三叔還沒出現時她感覺“今天這一天可惜已經快完了,白過了,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像乳房里奶漲一樣”;后來終于看見他走來了,“她有點窘,只好跟孩子說話”。當他預言有人來了時,她卻說“我不怕,反正就這一條命,要就拿去”,這些都足以證明銀娣對于追求自己幸福的渴慕,以及她靈魂深處受到壓抑的痛楚,就像久積的山洪,一旦決堤便不可收拾。
可惜浴佛寺的那次不成功的偷情非但沒有增進銀娣與她三叔間的感情,反而喚起她強烈的自尊。她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怕他背后取笑她,更怕他講出去成了別人的笑柄,以后在人前抬不起頭來,而終至上吊。死而復生后她更加覺得“好死不如惡活”,從此她便死死地克制住自己,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了。十幾年后,當姚老三再次登門敘及前情,雖然銀娣心里也還藕斷絲連,還是不勝感慨,但她還是要“讓他知道她現在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當姚老三有更進一步的行動時她拼命反抗,“這些年來的積恨,使她寧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一方面自尊使她克制了自身的欲望;另一方面克制又使她不斷在“積恨”,恨誰?姚二爺?姚老三?還是命?還是……?她的靈魂在不斷地克制與掙扎的同時,慢慢地她的人性也開始扭曲了。
三、靈魂的空虛與人性的扭曲
“三十年媳婦三十年婆,反正每一個女子都輪得到”。年老了,終于捱到了自己也成為婆婆的這一天了。雖然姚家還在茍延殘喘,但眼看一家家垮掉了,一個個倒下了,而銀娣這一家卻意外地興旺著——兒孫滿堂。而這時候她沒有了爭的對象,也不知要跟誰去比了,姚老三跟她自己一樣都老了且過上深居簡出的日子,也就是說她年輕時對異性的那種欲望也沒有了。“人的靈魂通常是給虛榮心和欲望支撐著的,把支撐拿走以后,人變成了什么樣子——這是張愛玲的題材”,①(P509)在《怨女》這里同樣反映了這一點。而日子照樣要過,時間依舊在走著,百無聊賴的銀娣只好把注意力轉向自己的家人。先是發現兒子玉熹的婚事上了當,娶了個相貌怪丑、“喉嚨粗嘎象個傷風的男人”的媳婦,便把所有的怒氣怨恨都發泄到她身上,“母子倆敵愾同仇,反而更親密起來,常在煙榻上唧唧噥噥”。兒子媳婦老是吵,“銀娣更是得了意,更到處去說”。甚至“她養成了習慣,動不動就搬張板凳騎著門坐著,沖著后房罵一下午”。這里我們已看到一個老來窮極無聊無以度日的銀娣形象。一個人倘若還有追求、倘若還有目標,他/她又何以至于這樣呢?
銀娣心靈的空虛乃至人性的扭曲還表現在與兒子的關系上。起初她還反對兒子與他三叔逛窯子,后來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兒子娶了個不滿意的馮家姑娘后,又把兒媳間的矛盾當成笑料談資;甚至到后來與兒子對躺于同一榻上面對面地抽鴉片。她根本就沒有為兒子的未來打算過,更不用說為兒子的幸福著想。“總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樣,就惦記著家里過日子與榻上這支燈,要它永遠點著。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風箏的線抓在她手里”。銀娣不但自己頹廢至極,還要拉著兒子跟她一起往火坑里跳。這樣一來,她兒子對他母親也只是應付著,表面上很順從,裝得若無其事,“其實心里怎么不恨”?后來銀娣又把自己使用的丫頭冬梅塞給她兒子,不管他對她是如何反感,反正“也不過是借她肚子生個兒子”。銀娣是不管她兒子能不能接受的,似乎她自己一生與幸福沾不上邊,別人也甭想有好日子過,即便是她兒子也不例外。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銀娣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何不妥,而是固執己見地認為她永遠是對的,“時間永遠站在她這邊,證明她是對的”。其實她越往深里走,越是固執己見,她人性的扭曲也就越發厲害。
縱觀銀娣的一生,我認為是相當可憐的。年輕時為了擺脫貧窮,她不得不委屈自己出賣青春、美貌和幸福,人的本性又使她無法克制對完美異性的向往,而她的自尊和理性又令她對越過雷池的舉動深感不安,惶惶不可終日,以致強迫自己把對異性的欲望全部扼殺掉。在空虛無聊的情況下,滿足于傾聽兒媳間的摩擦,沉迷于鴉片煙的熏陶,一步步地走向頹廢、墮落的深淵,最后臨死前陶醉于做姑娘時異性為她傾倒的回憶中。作品通過其典型的一生,折射出人性在經濟、情欲力量的摧殘下扭曲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生存形態這一深刻的思想底蘊。
而從小說藝術的角度來看,銀娣是一個來自生活的典型,她所經歷的人生道路及人性的演變都是自然而然的,甚至是必然的。因為她代表的只是一個凡人,而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英雄或超人。正因為她只是一個凡人,才更能讓人們看清當年社會的本真面貌和人們生活的種種。“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②(P174)同時,銀娣的一生是她自覺、自主的一個過程,而不是外力強加作用的結果,這就更加突出了銀娣這一人物形象乃至整個作品的悲劇色彩。而在今天看來,銀娣的形象也并非不可理喻甚至仍感親切仍感熟悉,物質與精神的沖突,靈與肉的掙扎是每一個時代永恒的主題,這也正是這一形象直到今天仍有其閃耀的光彩之原因所在。
注釋:
①夏志清:《張愛玲——〈中國現代小說史〉第十五章節錄》,轉引自《怨女》,陳巧孫編,海峽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②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吳雁云,廣東省揭陽市廣播電視大學中文講師;盧妙清,廣東省潮州市汕頭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