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散文有種深刻的力量,這種力量源自他對人性的陰暗面有著清醒的認識和犀利的批判。在王小波逝世10周年的日子里,重新閱讀他的散文《沉默的大多數》不是簡單的祭奠,更多地是在對他的智性的文學語言的重讀中,給我們浮躁的心靈找出一條路。這條路是魯迅先生開拓出來的,卻充滿了各種人為的障礙和文化惰性的束縛。王小波的人性追問和反思正是一個很好的繼承,是我們當代中國人獲得心靈自由的一條路徑。因為他從民族的文化心理的角度去剖析我們當代中國人日常生活表現出各種陋習,在批判中用幽默語言作出辛辣的諷刺,用活生生的語言指出我們生存的不自由狀態。他的《沉默的大多數》就對我們民族文化心理做了一次深刻的剖析,指出我們民族的“無聲的沉默”是一種文化的特點。要打破這樣的無聲,就要回到魯迅先生多年前說過的話:“我們要說現代的,自己的話;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竽懙卣f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表出來?!雹倬捅仨殯_破權力和惰性的文化心理束縛。
作者開掘的角度冷俊而犀利,一針見血的點題:“沉默是一種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一種生活方式。它的價值觀很簡單:開口是銀,沉默是金。一種文化之內,往往有一種交流信息的獨特方式,甚至是特有的語言,有一些獨有的信息,文化可以傳播等等。”我們面對的不是簡單的語言的無聲,而是文化上的無聲,反映了人們面對慘淡的現實生存景況的無奈。王小波用活潑的生活事例來論證沉默是生活中的一種方式,如自行車亂放是不能用語言來解決的問題,而是要以沉默的方式搬開。因為沉默獨特的方式是“干得說不得,屬于沉默。”這樣的沉默是惡劣的。這是文化上的劣根性,我們是要加以反對和批判的。
可是,當處處以權力來打壓人們,剝奪人們語言表達的權力,沉默就成為人們對抗威權社會的一種方式。王小波專門用“文革”等歷史遭遇來證明,并對當時革命和解放的種種謊言做了幽默化處理,“從我懂事的年齡,就常聽人們說:我們這一代,生于一個神圣的時代,多么幸福;而且肩負著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等等;在甜蜜之余也有一點懷疑: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趕上了。再說,含蓄是我們的家教?!庇哪镉行晾钡某爸S。面對被打壓的沉默的人們,卻有少數人獲得了發聲的話語權力,他們用自己的聲音侮辱和輕視別人的權力?!霸捳Z有一個神圣的使命,就是想要證明說話者本身與眾不同,是蕓蕓眾生中的佼佼者?!笨磥沓聊婕暗氖巧鐣嗔ΑM跣〔ㄉ⑽目此朴哪L趣,實質辛辣深刻。聯系民族的文化心理,對強權和文化壓制下人們的奴性生存狀態做了智性的分析,這延續了魯迅分析國民劣根性的思路。
王小波通過科學發掘和分析發現沉默是保持良好人性的方式。他舉自己為例子,正是對愚民式的教育有了沉默,有了自己的拒絕,所以才得以保持良好的人性。沉默是對抗集體性癔癥最好的方式,正是這樣人們選擇了做沉默的大多數。這里王小波是對集權社會利用話語的權力剝奪別人的生存權力,甚至引導人們犯集體性癔癥絕妙的諷刺和批判。王小波的散文始終關注人的自由權利,時刻對摧毀人們生存意志的革命“威權話語”加以批判。因為革命的時代里,人們因為話語權力的喪失,生存的權力也被漠視和剝奪,于是人與人之間殘酷的吃人游戲就開始了,我們必須對這樣的歷史作出深刻理性批判,用現代民主的眼光思考我們的生存境遇,讓我們的社會擺脫沉默的奴隸時代,走向真正的公民社會。王小波的散文無疑是形成公民主體意識的最佳讀本。
面對沉默,王小波發現了擁有話語權的圈子,這個 “我們的話語圈從50年代起,就沒說過正常的話:既鼓吹過畝產三十萬噸鋼,也炸過精神原子彈。說得不好聽,它是座聲名狼藉的瘋人院?!比藗冞M入這個圈子,就開始了喋喋不休的講話。但是因為他們假借兩種方式獲得話語的神圣性,“古代和近代有兩種方法可以壯我的膽。古代的方法是,文章要從夫子曰開始。近代的方法是從‘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開始?!彼麄兊脑捳Z已經言不由衷,完全變成了政治革命傳聲筒,最終墮落為瘋人的囈語。這樣的聲音只能造成對現實扭曲的反映,對他人做出不切實際的批判。人生最悲哀的就是聲音不是發自內心,不是真心話。用再崇高的圣人的言語來支撐也難掩其虛假和蒼白。造成這樣的景況的原因就是我們民族對權力的崇拜、漠視個人的民族劣根性,讓我們民族集體犯了“癔癥”。人們沉浸在文化的醬缸里不知道自己的丑陋,加上虛妄的革命話語的挑逗,我們的民族處在一個沉默的奴隸時代。我們要打破這樣的沉默就必須反省我們的民族的劣根性,用現代民主眼光審視我們每個人的生存權利,用我們的負責的態度同各種假大空的集權話語抗爭。這正是王小波散文應有之意,也是王小波散文與眾不同之處。
文章最后一句話體現了王小波對我們這樣沉默而充滿了各種權力話語的世界負責任的抗爭,他要“擠入那個話語圈,雖然這個時而激昂、時而消沉,時而狂吠不止、時而一聲不吭的圈子,在過去幾十年里從來就沒教給人一點好的東西,但我還要擠進去”,用自己個人清醒的沉默和智性的幽默去解構這個權力話語圈,打破他們虛偽的聲音,用自己的行動證明我們個人的存在。這是一個隱喻性結尾,以此引導人們打破沉默,發出真正“人”的聲音。然而這是一條漫長而崎嶇的山路,因為從“奴隸”到“人”需要的是我們每個人的自覺抗爭!
注釋:
①魯 迅.無聲的中國[M].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焦仕剛,廣西藝術學院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