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蘇蔓殊的小說并不僅是鴛鴦蝴蝶派泛濫的言情,他的小說充滿了民族、民主思想和濃厚的愛國情感,這種思想感情和現實撞擊,表現為對現實的強烈不滿,還表現為在東西方文化沖擊下選擇的艱難與困惑——具體體現為對東方傳統女性和西化女子的選擇。
關鍵詞:蘇曼殊 民主 女性 選擇 傳統 現代
談起蘇曼殊,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他撲朔迷離的身世,短暫卻坎坷的人生經歷,亦或是削發為僧、遁入空門卻又不能真的做到絕跡紅塵,非空非有。在他一生中,哀怨凄婉的感情波瀾不斷。對于他的小說,評價也頗有爭議——他被指稱為近代鴛鴦蝴蝶言情小說的始作俑者,哀情小說的領頭羊。實際上,他的小說并不僅僅是無意義的凄婉愛情故事的描繪,這里面不僅有蘇蔓殊個人的血淚與情感,更為重要的是其小說中還有可供解讀的深層的意蘊。
一、民族觀念及其在作品中的體現
清末,社會動蕩不安,危機四伏。一部分具有傳統學術根基的知識分子主張從中國傳統歷史、文化中吸取精華和動力。他們視漢族統治為“正統”,而視異族統治為“亡國”。章太炎就曾經在東京舉行“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在“保種,愛國,存學”的口號下進行國粹主義宣傳。他們認為“國粹”就是漢族的歷史,文化,包括語言文字、典章制度、人物事跡。這種宣傳在政治上是與其反滿革命的思想緊密聯系的。
蘇蔓殊1898年(即他15歲那年)東渡日本,1902年由馮自由介紹加入“以民族主義為宗旨,以破壞主義為目的”的青年會,交游甚廣,1903年4月參加“拒俄義勇軍”,后因為經濟原因回國,輾轉于上海、蘇州、廣州。蘇蔓殊把他受到的這些影響,思想的變化以及愛國的情懷巧妙而詳實地反映到他的小說作品中去。
語言文字、典章制度、社會風俗方面。《斷鴻零雁記》第十一章中提到靜子家中所藏書籍“均漢土古籍也”,且“多理學家言”,“宋人理學之書”。第十七章中靜子的發髻“作魏代曉霞妝”,靜子順口吟的是“采蓮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是“范石湖之詩”。此外,靜子與三郎關于詩、畫的一番議論也是符合中國的審美傳統,有著濃厚的中國的詩情畫意,詩質底蘊。《天涯紅淚記》中,天下大亂,燕影生歸家,晚飯吃紅豆飯,“母言:‘今日為重九佳節,家中食羅候羅飯,年年如此。’”①有著濃厚的中國古代,具體說是中國古代漢民族的傳統。
漢書,漢妝,漢詩,漢俗,這不是巧合,是他視滿族統治為異族,視清朝統治為“亡國”的體現,隱含了當時“滅清”的革命口號,這在當時無疑是革命的、進步的。
人物事跡方面。《斷鴻零雁記》第一章對于金甌山的描寫,其著眼點在于人物事跡:“相傳宋亡之際,陸秀夫既抱幼帝殉國崖山,有遺老遁跡,祝發為僧,晝夜向天呼號,冀招大行皇帝之靈”②。第十二章中,靜子陳述朱舜水遺事,“以亡國遺民,恥食二朝之粟,遂流寓長崎,以其地與平戶鄭成功誕生處近也。”③陸秀夫、朱舜水、鄭成功在中國歷史、文學史上都是不滿于異族統治而抗爭的典型人物,作者在這里再三強調這些人物以及他們的事跡,其寓意不言自明。
對于與外國有關的人、事方面。《斷鴻零雁記》第六章,作者之所以以感激姿態描寫羅弼牧師是因為他是“非包藏禍心,思墟人國”者。而《絳紗記》中,“廠中重要之任,俱屬英人……廠中重要之權,悉操諸外人之手”,而在由新加坡回國發生海難之時,“意大利人爭先下艇,睹吾為華人,無足輕重,推吾入水中”。對于異國人的把持大權,對于異國人的蠻橫無理,對于作為弱國子民的屈辱、悲痛與憤慨之情,溢于言表。
蘇曼殊作品中沒有明確的所謂革命、斗爭,僅僅是從自己一個小知識分子的視角、經歷、體會傳達出的外國對中國,外國人對中國人的蔑視,以此激勵國人,變革社會,改變現狀奮發圖強,這比血淋淋的直面描寫更勝一籌。如果說蘇曼殊在其作品中從語言文字、風俗制度、人物事跡、對與外國有關的人、事方面的表達還是含蓄的話,那么由此引發的對社會現實的強烈不滿則是相對直露的,在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女性選擇的結果也是值得思考的。
二、對女性的選擇
蘇曼殊的小說,離不開愛情。郁達夫、胡適對其也有不客氣的批判。《碎簪記》被概括為一個多情多病的少年,屈優在專制婚姻之下,和一位他所愛的女子,不能結婚,就郁郁以卒。也有人認為《斷鴻零雁記》的悲劇是因為三郎“家運式微”,因而雪梅之父悔婚;《碎簪記》是因為靈芳家貧如洗因而遭莊是叔嬸反對;《非夢記》的悲劇同樣也是因為其家境。《絳紗記》是因為曇鸞舅父破產因而五姑之父退婚,而這一切歸根到底是金錢門第在作怪。④悲劇的結局有金錢門第的原因,即所謂傳統的封建的觀念,但這里作者所表達的不止這樣簡單。
蘇曼殊的小說大多都是寫青年男女的感情糾葛與愛情悲劇。其悲劇的原因,表面看來不過是新舊思想的矛盾。婚姻自由的觀念隨著西方思潮的進入已然被青年男女所接受,在他們身上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而對長期恪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傳統陳規的長輩來說,這是絕對無法允許的,可是愛情的悲劇就這樣產生了。⑤蘇曼殊所要表現、表達的不僅僅是新與舊的矛盾,而是接受新的觀念的青年在選擇時的矛盾,是心靈深處的掙扎、彷徨與吶喊。
小說中的女性則分為兩類。兩種類型的女性的相同點在于她們都是聰慧、溫柔、美麗多情的。一種類型的女子是傾向于西化的,她們有留學背景或者打算留學,或者本身就是外國人,行為作風比較主動、熱情、果斷,富有現代的氣息,屬于開通的洋化女性。如《斷鴻零雁記》中羅弼牧師的女公子“殷殷握余手,親持紫羅蘭及含羞草一束,英文書籍數種見貽”。另一個是靜子,小說第十六章三郎與靜子觀海時,“余氣甫竟,似有一縷吳棉,軟溫而貼余掌,視之,則靜子一手牽余,一手扶彼枯石而做”。三朗病中,靜子“頻頻出素手之炙余掌,或捫余額,以沾熱度有無增減。”《碎簪記》中蓮佩在更是在男主人公生病期間無微不至的照顧,采取積極主動的態度。這里還特地提到了蓮佩的服飾,穿的是西服,從服飾,到精神已經都是西化的了。《非夢記》中鳳嫻也是一個行為大膽,積極主動的新式女子。這類女子無疑是新鮮,有活力,有魅力的。
另一類型的女子則是完全符合中國古典文化、道德傳統的要求的。她們淑貞、嫻靜、堅貞——恪守封建道德對女性的要求或者約束。如《斷鴻零雁記》中的雪梅,贈金助三郎尋母并且發誓“滄海流枯,頑石主化,微命如縷。妾愛不移!”在無法更改父母為其另選他人的現實面前,自殺殉情。《焚劍記》中,阿蘭亦是淑貞嫻雅,以死為結局。《非夢記》中青梅竹馬的薇香其性格、品質更是非常符合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念中對女性的要求。這類女子,同樣是有著很大的吸引力。
兩種類型的女子都是十分美好,富有魅力的,作者對她們的贊譽也是顯而易見的,但是似乎這兩種類型的女子又都不是作者理想的、最終的選擇。小說里肯定、贊譽她們的同時也頗有不盡人意的意味。西式女子愛情命運不夠美妙,傳統的東方女子愛情命運也不容樂觀。雪梅的最終結局是“不知何處葬卿卿”,連墳墓都找不到,悼念尚且不能。無獨有偶,薇香投身入江,遍覓不得。似乎西式女子的愛情太艱辛,而傳統女子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結局——沒有結局的結局。她們的愛情根本不可能是圓滿的,從外國人的觀點來看,從開始到結局有沒有存在過說來都得頗費口舌。
《絳紗記》中,唯一受到強烈、明確譴責的一個女子盧氏女,是留學歸來具有新思想、新觀念的新式女子,是在自由結婚的先進、時髦的幌子下拋棄霏玉,另攀高枝,嫁他人。對西化女子的譴責與不滿也充斥在一些陳腐的言論中,“吾國今日女子,殆無貞操;猶之吾國殆無國體可言,此亦由于黃魚學堂之害”。對女子留學的態度,可謂苛刻,1915年在他給柳亞子的信中甚至提到“若夫女子留學,不如學毛兒戲”。對于西式女子,如靜子,鳳嫻等,似乎覺得前景不是那么美妙。在他的小說中,西式女子沒有最終得到男主人公的愛情。愛慕,存在,且現實;愛情,則有些恍惚——她們或者自殺,或者出家,或者無望地靜靜等待。
傳統的與現代的,東方的與西化的各有千秋,又各有不足。傳統的、東方式女子的渺然不見,而西式女子又受譴責——盡管小說中她們經常被描繪得“宛如仙人”——這從根本上表現了蘇曼殊個人的思索和困惑心態。蘇曼殊似乎很難像后繼的某些言情小說一樣,毫不猶豫的走向傳統,走向東方;他似乎也很難像后起的新文學作家一樣奮不顧身的接受西方。
在東西方文化強烈撞擊的時代背景下,深受西方文化、思想影響而又困于傳統的知識分子在困惑著、彷徨著、掙扎著——最終他沒有作出選擇——這種選擇實在艱難。這種文化選擇中若有所悟而又無所適從的心態,在世紀初的中國文人中是相當普遍的,只不過“大部分人習慣于把問題給‘解決’了,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而很少像蘇曼殊那樣把這種困惑與煩惱真誠的暴露出來”⑥。這種暴露以微妙的情感糾葛及其結局體現出來,給人一種強烈的悲哀感。
注釋:
①蘇曼殊.天涯紅淚記[M].柳亞子編.北京:中國書店,1927:173.
②③蘇曼殊.斷鴻零雁記[M].蘇曼殊全集[M].北京:中國書店,1985:2,71.
④裴效維.蘇曼殊小說詩歌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15.
⑤范伯群.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M].杭州: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257.
⑥陳平原.20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224.
(張慶香,江蘇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