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政客權與色

薛　涌

在“后萊溫斯基時代”，紐約州長斯皮策抗不住性丑聞而下臺。這是否說明美國公眾對政治人物的道德標準提高了？

“女人是禍水”“英雄難過美人關”。這些中國的老話，放在美國政治中似乎也并不那么勉強。克林頓與萊溫斯基的性丑聞，實際上導致了戈爾2000年大選的失敗，終于使一個超級帝國在布什這位“酒后開車”的總統(tǒng)的領導下走到今天的困局。

如今是后萊溫斯基時代。美國老百姓對用性丑聞來打擊政治對手似乎已經厭倦。有報道說，當初克林頓和他的死敵、共和黨眾議院領袖金里奇已經私下達成協(xié)議：兩黨進行政治和解，克林頓平衡預算，共和黨則與民主黨一起聯(lián)手解決美國未來聯(lián)邦財政的“定時炸彈”——社會保障(Social Security)問題。但是，一個萊溫斯基把這一和解完全撕破，共和黨全力投入了彈劾克林頓的“圣戰(zhàn)”，社會保障被擱置一邊，最后兩敗俱傷，兩黨政治的刻毒，一直延續(xù)至今，并深為大多數選民所痛恨。

更有論者指出，在法國，密特朗總統(tǒng)的情婦可以和他夫人一起堂而皇之地參加他的葬禮，私生活和公共責任分得清清楚楚。美國社會中私通乃家常便飯，玩起政治來為什么要假正經？

然而，萊溫斯基還沒有被遺忘，最近美國就又被另一個性丑聞所轟動：紐約州長斯皮策因為被曝嫖妓，先是道歉，隨后馬上辭職。這一美國第三大州的州長，一度被視為民主黨的政治新星、希拉里的潛在競選伙伴、未來的總統(tǒng)候選人。然而幾天之內，他的政治生涯就在恥辱中結束。從克林頓成功地抗過性丑聞和國會的彈劾，到斯皮策不戰(zhàn)而降，似乎又顯示了美國政治中保守主義價值的抬頭，人們對政治家的性丑聞再不能容忍。

但認真檢討一下，現實則復雜得多。

公共責任 和私人生活

我們不妨簡單回顧一下“后萊溫斯基時代”的幾段重要的性丑聞。

2004年，新澤西的民主黨州長吉姆?麥克里維(Jim McCreevey)在妻子的陪同下面對記者，宣布自己是同性戀，并承認和一位閣員有不正當性關系，隨即辭職。2006年，共和黨眾議員馬克?福利(Mark Foley)被揭露出和年僅16歲的國會侍從(也就是打雜的實習生)有色情電子信件的往來，被迫辭職。2007年，共和黨參議員拉里?克里格(Larry Craig)在機場的廁所有不檢點的同性戀行為，被便衣當場抓住，先是承認有罪，宣布即將辭職，但馬上又翻供，拒絕下臺，并花了20多萬美元的競選經費支付律師和公關費用。急于壓他下臺、清理門戶的共和黨無計可施，只好等他任期滿后不再競選連任。2006年1月，舊金山市長加文?紐桑(Gavin Newsom)的執(zhí)行首席閣僚辭職，理由是市長大人竟和自己的妻子私通。紐桑是該市歷史上最年輕的市長，當時還不滿40歲，離婚不久，正和另外一位女子戀愛并在2007年底宣布訂婚。此事曝出，頓時成了全國性的丑聞。紐桑不得不出來公開道歉。但是，他不僅沒有辭職，反而在幾個月后的選舉中輕松連任。而在斯皮策事件的幾乎同時，底特律市長克韋姆?基爾帕里特克(Kwame Kilpatrick)和他首席閣僚之間的性關系被曝出。那位首席閣僚立即辭職，市長則頂住市議會和媒體的壓力，拒絕辭職。但是，他和首席閣僚都如克林頓一樣，在宣誓的情況下說謊，并花了大量納稅人的錢掩蓋事實，目前正面臨著官司。

綜觀這些性丑聞，我們既得不出美國人的政治觀念趨向保守、道德化的結論，也看不出選民要走歐洲路線、把私生活和公眾責任截然分開的傾向。不過，性丑聞的影響則無疑是擴大了。

眾所周知，權色自古難分。即使在美國，建國之父杰佛遜、漢密爾頓都有過性丑聞，但都沒有影響政治。就是在戰(zhàn)后，像林登?約翰遜這等人，找別的女人浪漫也相當公開。他要推動議會通過一個法案，知道一位年輕美貌的女議員可能作對，就吩咐手下人：“給她找個漂亮的小伙子，明天她就投我的票了。”在他看來，這似乎是例行公事。

但是，大眾媒體一發(fā)達，情況就不同了。性丑聞是各大電視臺爭奪收視率的關鍵，也是網絡的主要談資。小事會放大，大事會爆炸。最后的結果是，美國人界定政治家的公共責任和私人生活的界線時，在價值標準和道德判斷上的掙扎變得更公開化、也更不可逃避了。

性丑聞的法律門檻

在這種掙扎中，有一條界線還是相當清楚的：性丑聞有犯法的，有不犯法的。

比如馬克?福利和16歲男孩兒的關系，屬于和未成年人的性關系，這本身就違法，不辭職幾乎不可能。但大多數性丑聞，都是兩相情愿的私通，很難繩之以法，是否導致當事人辭職，則要看具體的境況。底特律市長的性丑聞是兩相情愿，但涉及兩人的偽證罪，可能面對公堂。不過有克林頓的先例在那里，兩位當事人又是黑人城市中的黑人政治家，喜歡在這個問題上打種族牌，況且黑人社會在這方面也比較寬松，所以他們的命運如何還很難說。

加文?紐桑的性丑聞正巧發(fā)生在他單身之時，舊金山又是美國的自由派之都，對這種事情也相當寬容；所以他不僅用不著辭職，還能輕松連任。新澤西州長吉姆?麥克里維按說也屬于不觸犯法律的一類。他立即決定辭職，大概是因為當地政治道德比舊金山保守(該州不久前還在共和黨州長的統(tǒng)治下)。另外他個人生活也更復雜。最近有位前情人曝出，他在這位州長夫婦結婚前，曾是他們的共同情人，三人長期租用一旅館房間，他與這對情侶雙方都有性關系，并且他的參與使這對后來的夫婦的紐帶更緊密等等。如今已經離婚的州長出來承認這段三角戀，其前妻則堅決否認。雖然是非難斷，但可以看出，如果當初不辭職，這種丑聞的滾動也許超出他的控制。

斯皮策的性丑聞，則屬于犯法的一類。他第一天出來承認事實并道歉時，并沒有提辭職之事。論者紛紛猜測，作為檢察官出身的他，知道自己犯了法，為了免于起訴，先不辭職，以州長的官位做抵押進行討價還價，以辭職作為交換條件，先搞定不被起訴再說。但事實上，他兩天后即宣布辭職，也沒有達成任何司法交易。這一快速動作反映的現實是：第一，犯法的性丑聞決定性地結束了他的政治生涯，在這方面抵抗毫無用處，反而可能激怒公眾、引來官司。第二，政治家比起平民百姓還是有不少特權。一般人可能因這類事情判刑，但州長為此下監(jiān)獄的可能性基本沒有。斯皮策本是以懲治這類犯罪起家的檢察官，知道輕重，很快明白“交槍不殺”的道理。

關鍵是，你違背了你的承諾

不過，斯皮策的性丑聞意義遠不在此。公眾的視線，迅速轉向了娼妓這一古老的社會問題。據說斯皮策使用的是一小時三四千美元的高級妓女。該妓女的照片被媒體公布后，一舉成名。一些黃色雜志許諾百萬美元買她的全裸照片。她的一位曾進過監(jiān)獄的皮條客也上電視現身說法，稱這種生意實在雙贏：這些高檔女孩子對性樂此不疲，而且收入和為她們拉皮條的對半分，賺得很多。還有媒體采訪高檔妓女，問她們接客200美元一小時和1000美元一小時在服務上有什么區(qū)別。這些妓女回答她們提供的服務都是一樣的；不過，支付高價的嫖客，對她們要好得多。

然而，更多的媒體紛紛報道，一般妓女過著非人的生活，有許多是被劫持而被迫接客，并隨時可以被其雇主強奸。《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紀思道(Nicholas Kristof)在他的專欄中也總結了近年來的調查和研究：有三分之二的妓女年輕時受到性虐待，大部分有毒癮或精神疾病，三分之一被她們的皮條客以死相脅迫，將近一半曾企圖自殺。這些人一般在十三四歲成為妓女，89%急迫地希望逃離，她們工作環(huán)境的危險程度最高，比第二危險的職業(yè)(在酒店工作的婦女)要面臨51倍大的危險。妓女平均的死亡年齡僅34歲。

有人說，妓女屬于非法，美國的妓女其實是暗娼，這種地下的性質如同走私，使妓女的工作變得更危險。荷蘭則在2000年通過法案，使這一行業(yè)合法，發(fā)放營業(yè)執(zhí)照，進行衛(wèi)生檢查。但結果是促進了這一行業(yè)的增長，使人口拐買和暴力愈演愈烈，迫使荷蘭從合法化的模式后退。瑞典則嘗試了截然不同的模式：賣淫無罪但嫖妓有罪，警察逮捕嫖客而非妓女，結果壓低了需求，也壓低了此業(yè)的價格，使這一社會問題得到有效的控制。許多國家正在效法瑞典模式。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斯皮策以一個反腐州長的道德面目上臺，不僅彈壓了華爾街大款們的巧取豪奪，而且遵循瑞典模式，打擊黃色產業(yè)。也正是他，把這一打擊的重點從妓女轉向了嫖客。他不久前見到紀思道時，還鼓勵后者寫一些他在這方面的業(yè)績。結果紀思道在他的性丑聞爆發(fā)后果然寫了一篇專欄文章，題目是《照他說的去做》，要求斯皮策“作法自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見，斯皮策破壞的不僅是法律，而且是他競選時最基本的許諾。

不過耐人尋味的是，斯皮策下臺后，副州長大衛(wèi)?帕特森(David Paterson)順理接任，成為紐約州第一位黑人州長，也是第一位盲人州長。這位盲人，在情場上實際上眼力不俗。他繼任后馬上承認：自己曾與幾位女人有婚外情，其中一位是州政府的雇員。他說他和她妻子當時有婚姻危機，后來經過咨詢，已經渡過了危機。他公布這些，是希望不因為這一問題受到“敲詐”。紐約的選民，顯然容忍了他私生活的問題。

不過，目前紐約州首府謠言四起，稱新州長有更大的丑聞要掩蓋，他不久可能辭職。甚至有人分析希拉里眼看獲得民主黨總統(tǒng)提名要失敗，正掂量著紐約州長這個職位，以作為她2012年總統(tǒng)競選的跳板。

在斯皮策之后，美國公眾在界定政治家的公共責任和私生活方面，將繼續(xù)進行公開的掙扎。公共人物當然可以保留私人領域犯錯誤的空間。但是，他們的私人生活將是公共討論的一部分。

美國權威的PEW民調最近顯示：62%的共和黨人和25%的民主黨人傾向于不投那些過去有過婚外戀的政治家的票。可見對一半左右的選民來說，一個政治家對婚姻不忠，即使是發(fā)生在過去，而且獲得了家人的諒解，他們則還要將之作為投票時考慮的一個重要因素。共和黨比之民主黨來，在這方面要保守得多。用一位選民的話來說，你在婚禮上和就職典禮上都要舉手宣誓效忠，前者是對自己的配偶，后者是對公眾。當你破壞了第一個誓言后，我憑什么相信你在第二個誓言中許諾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