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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

2008-04-15 10:55:32
最推理 2008年1期

卡 爾

約翰·狄克遜·卡爾(1906~1997),美國籍作家,出生于賓州,畢業(yè)于哈維佛學院,曾遠赴巴黎留學,但隨即轉(zhuǎn)往英國定居。作者另有其他筆名,其中狄克遜·卡爾最著名。卡爾的推理小說中俯拾皆是“密室謀殺謎團”與“不可能的犯罪”的情節(jié),世人推崇他為“密室大師”。

卡爾曾獲得美國推理小說界的最高榮譽——終身大師獎,并成為英國極具權(quán)威卻也極端封閉的“推理俱樂部”成員。卡爾擅長設計復雜的密謀,生動營造出超自然的詭異氣氛,讓人有置身其中之感。他書中的人物常在不可思議的情況下消失無蹤,或是在密室身亡。他畢生寫了80本小說,創(chuàng)作出各種“不可能犯罪”,為他贏得“密室之王”美譽。

在1920年時,卡爾赴巴黎求學。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起點。當時他表示:“他們把我送去學校,希望將我教育成像我父親一樣的律師,但我只想寫偵探小說,我指的不是那種曠世巨作之類無聊的東西,我的意思是我就是要寫偵探小說。”

重要作品:《三口棺材》、《歪曲的樞紐》、《亡靈出沒在古城》(即《連續(xù)自殺事件》)、《耳語之人》、《女巫角》、《寶劍八》等。

發(fā)牌員的手腕動作靈活流暢、如若無骨,利落無比地在綠色賭臺上不停地來回穿梭。他拿著耙子將牌子握成一堆,然后推入桌子隙洞中那條穿流不斷的牌流里。

班德里特賭場沒有太多的喧嘩,這里氣氛輕松,但無人縱聲高笑。高長的紅布簾和鋪著紅毯的地板,讓人不自覺地將注意力放在十二張賭桌上。六號賭桌的發(fā)牌員用單調(diào)的聲音喊道:

“六千,下注嗎?六千,下注?下注嗎?”

“下注。”桌對面的英國年輕人說。灰白色的紙牌從他鞋邊滑落,年輕人又輸了。

發(fā)牌員沒時間管他,他身邊人進人出,一季總有好幾百人,他根本不把他們當人看。發(fā)牌員的腦子里有個計算器;他可以聽到機器滴答作響、看到機器上跑動的數(shù)字,他所有時間都投注到計算上面了。他的計算能力磨得精準無比,可以火速算出桌上的賭客還剩多少錢。對面的年輕人已經(jīng)快破產(chǎn)了。

(最好小心點,也許待會兒會有麻煩。)

發(fā)牌員環(huán)桌瞄了一圈,共有五名賭客,果然清一色是英國佬。有名金發(fā)女郎陪著個老頭,老頭顯然是她父親,他頭發(fā)童禿,一臉病容,連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另外有個軍人模樣的有些胖且稍壯的男子,有人稱他馬奇上校,還有一個一臉油相,皮膚銅黑、雙眉糾結(jié)的胖年輕人(應該是英國佬沒錯吧?),隨著牌運奇佳,此人的自信也高漲起來,他那個裝滿千元鈔票的皮夾就放在手肘邊。最后就是這位大輸特輸?shù)哪贻p人了。

年輕人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不是那種冷面型的人,看到他一臉的尷尬無措,金發(fā)女孩忍不住說:

“要走啦,溫特先生?”

“呃……是的。”溫特先生表示。他似乎很感激女孩幫他找臺階下,便對她笑說:“運氣很背,應該去喝點酒,看下一輪能不能轉(zhuǎn)轉(zhuǎn)運。”

(杰利·溫特心想,干嘛呀,我何必站在這里解釋?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有事,你也能脫身的。他們都知道你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別站在這里笑得跟呆子一樣,快離開賭桌吧。他看著金發(fā)女孩,真希望自己沒那么蠢。)

“去喝一杯。”他又說了一遍。

杰利從桌邊晃開,(想像)后邊的人大聲嘲笑他。那名滑頭青年已經(jīng)抬起一張圓月臉,用那種令杰利看了會氣結(jié)而亡的表情望著他。

去他的班德里特、去他的紙牌,去他的一切。

發(fā)牌員若有所思地說:

“我看那個少年仔大概連旅館都沒得住了。下注嗎?六千,下注嗎?”

杰利坐在賭場旁的酒吧高腳椅上,點了一杯阿馬尼克酒,他把最后一張百元法郎推過柜臺,腦海想的盡是法文寫成的數(shù)字。一星期的旅館費得要……多少?四、五、六、七千法郎?明天人家就會來要帳了,而他身上只剩下一張回倫敦的機票而已。

酒吧后面的大鏡子里,有個新的影像從人群中擠出來……是那個在賭桌上贏了一大把、肥頭油嘴的年輕人。他得意無比地撫著自己的皮夾,然后收起來。年輕人一屁股坐到杰利旁邊的高腳椅上,點了杯礦泉水。這些職業(yè)賭徒果然精明謹慎!他點燃叨在嘴角的雪茄,然后開門見山地問:

“輸光啦?”

杰利·溫特生氣地瞪著對方的反應,緩緩地冷言說道:

“這是我的事,不勞任何人費心。”

“噢,那算了。”陌生人用一貫討人厭的粗率語氣說,他抽了幾口雪茄,喝了一小杯礦泉水,又說,“不過我想你大概輸?shù)煤軕K吧,嗯?”

“好吧,既然你這么好奇。”杰利轉(zhuǎn)頭說,“沒有,我輸?shù)貌⒉粦K,我家里銀子還很充足。問題是,現(xiàn)在是周五晚上,我得等下周一才能跟銀行聯(lián)絡。”杰利說得固然沒錯,但他看到對方一臉狐疑,便又說:“這實在很討厭,因為旅館里的人不認識我,可是也只有這點讓人煩心而已,如果你以為我會到花園里舉槍自盡,那可就錯了。”

對方狡猾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說的可美喔,你以為我會信你嗎?”

“我才不在乎你信不信。”

“你應該在乎的,”他的同伴靜靜地說。杰利從椅子上滑下來時,他伸手拍拍杰利的臂膀,“先別急著走。你說你是個富家子?好吧,算你是,我不跟你吵。不過你告訴我,你夠種嗎?”

“夠什么?”

“夠種嗎?你夠勇敢嗎?”這同伴譏諷地問。

杰利·溫特回頭看著礦泉水杯上面那張冷漠自信的面容,這位同伴的腳纏在高腳椅的椅腳上,短薄的上唇揚著一抹自信,用冷冷的眼神嘲弄著他。

“我只是想問問看而已。”他表示,“我叫費迪·戴文,這邊的人都認識我。”他用手朝人群揮了揮:“你想不想賺一萬塊法郎?”

“我是很想,但我不確定想跟你做這筆生意。”

戴文依然不動聲色。

“跟我講究自尊是沒有用的,我不會因此欣賞你,而且對你自己也沒好處。我還是要問,你想不想賺一萬塊法郎?這筆錢付你的欠債和即將欠的錢應該綽綽有余了,對吧?我想也是。你要還是不要賺一萬法郎?”

“好,我愿意。”杰利咬牙說。

“好。那去見醫(yī)生吧。”

“去什么?”

“去見醫(yī)生。”戴文冷酷地重覆說,“去拿提神劑,一種藥丸。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看著鐘,時間是十點五十五,“去這個位址——仔細聽我講——你要的一萬元在那里。約一小時后去這個位址,不得早到,也別遲到。若是干得漂亮,也許不止給你一萬。費斯大道圣尚廣場二號,約一小時后到。到時候就知道你多有種了。”

班德里特海峽沿岸的銀色海灘邊,蓋滿了顏色怪異的平頂房舍,感覺上像迪士尼電影里的小鎮(zhèn),然而重要的不是小鎮(zhèn)本身,而是居住在后邊巨樹林間的時髦英國僑民。福海賭場附近就有三間裝有雨篷及仿哥德式高塔的大型旅館。空氣中飄散著香息,寬闊的人道上是蹄聲答答的敞篷馬車;這個賭城向客人斂財?shù)氖址ㄒ呀?jīng)爐火純青,令人在睡夢中都忍不住將手往口袋里頭伸。

睡夢于日間進行,入了夜,班德里特沉寂下來,只剩賭場門庭若市,島上那座大燈塔的強光開始在街道上橫掃,每二十秒便令人眼花一次,然后隨即消失。當杰利·溫特大步從樹林下邁向燈塔大道時,光束被雨打得有些模糊。

費斯大道,圣尚廣場。在哪里?為什么?

杰利必須承認,戴文若用另外一種方式接近他,他一定不會理對方的。可是他又氣又好奇,何況,除非這其中有詐,否則他還真用得上那一萬元。也許其中真的有鬼吧,可是誰在乎?

雨天令他猶豫起來,他聽見雨聲打在樹林上,變成低沉的嘈嚷聲,然后他看到費斯大道的路標了。杰利沒穿戴帽子或外套,但他決心探個究竟。

前方那條蓋著時髦別墅的街道僅由瓦斯燈照明,看來非常陰森。這件事很詭異,而且不是普通的詭異。陌生人不會隨便問人有沒有種,然后給你一萬元,就這樣叫你去拿藥。他一定有什么奇怪的目的,所以才會……

接著杰利看到戴文了。

戴文沒看見他。戴文走在他前頭,步履短急地走在雨濕的街道上。燈塔的光束在上空旋掃,將雨水映成銀色,杰利看見戴文油亮的黑發(fā)閃閃發(fā)光,穿著淡棕色長大衣。杰利拉高夾克領(lǐng)口,跟了過去。

戴文又走了幾碼的距離后,才放慢腳步。他上下左右窺望一番,左邊是通往一處院子的入口,顯然那就是圣尚廣場了。可是稱之為“廣場”實在是太抬舉了,那只是一個寬約二十呎、深四十呎的死胡同罷了。

廣場兩側(cè)是高聳的素面磚墻,第三邊,也就是右邊那面,由一棟高大的平房構(gòu)成。房屋的窗子緊閉,但至少從其中某個跡象看得出來里頭有人。房門上點著一盞昏暗的白球,白光照著門邊黃銅制的醫(yī)生名牌。這間掛著藍色百葉窗的靜謐屋舍,就處在荒涼的死胡同中——而戴文正朝著屋子走過去。

杰利將一切瞄在眼里,隨即從胡同中抽身。雨水潑在他身上,將昏暗的白球、陰影及光束掃成一片模糊。戴文已經(jīng)快到醫(yī)生家門口了,他停下來,似乎在思索或看著某樣東西,接著……

杰利·溫特事后發(fā)誓說,他只將眼光從戴文身上移開一秒而已,他說的是實話。當時杰利回頭瞄著身后的費斯大道,他看到遠處有個警員,因而精神大振。可是接著他聽到胡同里有喧鬧聲,又火速回頭。那聲音聽來介于咳嗽與尖叫,在雨中發(fā)出駭人的啵啵聲,之后就有人重重摔倒在人行道上了!

一分鐘前,戴文還站得好好的,接著便側(cè)跌在路上抽著腳。

燈塔的光束又掃過上方,杰利五、六個箭步搶到戴文身邊,在短暫的光束中將整個情形看入眼里。戴文的手指仍緊扣著,或者正試圖緊握住杰利在賭場里看到的那個鼓脹皮夾。他的長大衣被雨水淋透,腳跟在地面上刮動,頸背被人用刀子刺穿,晶亮的刀把足足露出了四吋長。接著皮夾從他的指間滑落,摔在水灘中,戴文便一命嗚呼了。

杰利·溫特愣愣望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木然地撿起水灘里的皮夾,甩一甩,然后往后退開。他聽見腳步聲朝胡同狂奔過來,看見穿著雨衣的警察沖上來。

“別動!”警員用法文大喊。

穿著雨衣的警察趕上來定定看著,等看清人行道上的情形后,警員像肚子挨揍似地哼了一聲。

杰利強自鎮(zhèn)定,努力思索該怎么用法文解釋。

“他的——這個皮夾。”杰利說著將皮夾遞上。

“我知道。”

“他死了。”

“我看得出來。”警察輕蔑地同意說,“喂!給我。快點,快點快點!他的皮夾啦。”

警察伸手彈著指頭,又說:“你最好別耍花樣!我可是有備而來!”

“可是我沒殺他呀。”

“這點以后再查證。”

“老兄,你不會認為——?”

他沒再往下說。問題是,事情來得太快了,那種感覺就像被精明的推銷高手逮個出其不意,結(jié)果糊里糊涂買下毫無用處的龐大產(chǎn)品一樣。

情形實在太巧了,他親眼看見戴文遇刺,戴文被人直接從后面刺殺,沉重的尖刀斜刺而入,仿佛從人行道的方向刺上來,可是偏偏了無人跡的死胡同里只有杰利一個人。

“厘清案情不是我的工作。”警員坦白地說,“我只負責寫筆記,然后向上級呈報。”

他退回燈光昏暗的門口,一對眼睛機警地盯著杰利,他很快掏出筆記本。“好了,別多廢話,我看到你殺了這個男人,意圖搶劫。”

“不對!”

“只有你跟在他院子里,這是我親眼看到的。”

“是,你說得沒錯。”

“很好,他承認了!你當時沒看見院里還有別人吧?”

“沒有。”

“很好。任何人走過來下手一定會被瞧見吧?”

杰利看到對方的眼色越來越陰沉,但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說得沒錯。兩側(cè)是素面的磚墻,第三面是棟房子,而他可以發(fā)誓房子的門窗連半條縫都沒開過,在他調(diào)開眼神的那一瞬間,兇手不可能跑過來刺死戴文又躲起來,這里擺明了沒有掩護地點。杰利根本想不出合理的借口,只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作出回應。

“我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堅稱,“一分鐘前他還在那兒,接著就倒下去了,我沒看見任何人。”接著他心中靈光一動,“等一等!那把刀——那把刀一定是擲向他的。”

站在門口的警察用諷刺好笑的眼神瞄著他。

“你是說用飛刀呀?從哪里擲呢?”

“不知道。”杰利坦承說。

燈熄了,他再次望著磚墻和緊鎖的房子,那里不可能有人擲出飛刀。

“想想看那把刀的位置吧,”警察不耐煩地推理說,“死者是背對著你行進,對吧?”

“沒錯。”

“很好,再往下推論。”他說,“刀子以直線刺入他頸背,也就是從你所站的方向刺進去的。刀子可能從庭院入口處,從你身邊射過去嗎?”

“不會的,不可能。”

“的確不可能。那是很明顯的事嘛。”警察大聲說,“我不想再聽你廢話了,我是看在你是英國人的份上才對你客氣的,上頭有令要我們對英國佬客氣點。不過這件事于法不容!你得跟我去維拉旅館。你看他手上的皮夾,他有拿著皮夾跟你說‘先生,拜托你收下我的皮夾嗎?”

“沒有,他是自己拿著的。”

“你說他是自己拿著皮夾的,為什么?”

“我不知道。”

杰利沒再往下說了,因為他在賭場輸錢的事一定會變成重大線索。此時鎖住的門上傳來一陣開門聲。醫(yī)生房子的門開了,杰利在賭場見到的那名金發(fā)女孩從里頭走出來。門邊的黃銅牌子上寫著:“賀伯特醫(yī)師”,下面寫著看診時間及“可英語交流”的字樣。

女孩后邊站著一名高傲易怒的中年男子,男人夸張的眼鏡上系著黑粗的帶子,似乎跟他昂揚的胡子連成一串。

但杰利看的不是賀伯特醫(yī)師,而是那個女孩。女孩此時穿著淺色的毛外套,頭上纏著米色圍巾,一手拿著用白紙包住的小盒子。女孩光滑而帶憂色的面容、細長的淡藍色眼睛,似乎反映出從人行道上回瞪她的死者表情。女孩往后一退,撞在警員身上。她一手拉住賀伯特醫(yī)生的臂膀,一手指著戴文大聲叫道:

“就是那個男的!”

警長高朗是位圓圓肥肥、親切自若、素以客氣見稱的人,班德里特極少發(fā)生命案,這件兇殺案雖令高朗苦惱,但他畢竟是能干的人。淩晨一點,高朗坐在市府辦公室里,盯著自己的指甲,在旋轉(zhuǎn)椅上來來回回吱吱嘎嘎地搖著,把杰利·溫特弄得不耐煩極了。那個自稱愛琳娜·胡德不下十次的女孩非常堅持。

“高朗先生?”

“什么?”高朗似乎大夢初醒地說。

愛琳娜轉(zhuǎn)過身,無可奈何地看杰利一眼。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她用流利的法文逼問道,“賀伯特醫(yī)生和我為什么要到這里?還有溫特先生?”她又看看杰利,一副有難同當?shù)臉幼樱罱芾H覺窩心,“說到我和醫(yī)生,我們?yōu)槭裁匆獊恚课覀冇植皇悄繐糇C人,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當時我在賀伯特醫(yī)師家呀。”

“因為你父親。”高朗咕噥說。

“是的,他生病了,賀伯特醫(yī)生已經(jīng)幫他看好幾天病了,爸爸今晚在賭場里又發(fā)病,這點溫特先生也可以證明。”

杰利點點頭,想起老先生在牌桌上看起來的確非常病弱。

“我十一點半送家父回布列特尼旅館。”女孩接著認真地說,“我試著打電話給賀伯特醫(yī)生,可是找不到他,所以只好直接去醫(yī)生家,他家離旅館很近。我在路上一直看見那個男的——就是你們叫戴文的那名男子。我還以為他在跟蹤我,他好像躲在每棵樹后監(jiān)視我,所以我看到他睜大眼睛躺在人行道上時,才會說‘就是那個男的。他的眼睛連被雨淋到都沒眨,看起來好恐怖。我心好亂,你會怪我嗎?”

高朗表示不會。

“我大概在十一點四十分抵達醫(yī)師家。賀伯特醫(yī)生已經(jīng)退休了,可是他同意陪我去旅館看家父,我等他換好衣服,兩人剛踏出門,就發(fā)現(xiàn)——你也知道。請相信我,我知道的全部就只有這些了。”

她的聲音表情和個性跟一般人不同,焦慮而極具說服力,并且抑揚頓挫,字字清晰。當她手腕一彎,你好像就看到戴文躺在雨里,上空是旋掃的探照燈。接著她又看著杰利,突然以英文說:

“他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可是我一點都不相信他是你殺的。”

“謝謝,可是為什么?”

“我不知道,”愛琳娜說,“我就是覺得你不會。”

“一定有什么道理!”高朗重重拍著桌子說。

高朗的椅子吱嘎響著,他的辦公室里有許多飄著焦油味的燈。他前面桌上擺著戴文濕透的皮夾,(奇怪的是)還有愛琳娜當時拿的紙包小圓盒。高朗從沒跟杰利說話,也從未去看他,好像當他完全不在那兒似的。

“可是,”他接著說,表情又是一沉,“小姐,請恕我追問此事。你說賀伯特醫(yī)生一直在幫令尊治病?”

“是的。”

高朗指著桌上的小盒子說:

“是開藥丸嗎?”

“唉,天啊!”賀伯特醫(yī)生無奈地拍著自己的額頭說。

有好幾分鐘的時間,杰利都在擔心這位良醫(yī)會突然中風。賀伯特說,他在當?shù)仡H有聲望,做醫(yī)生的出于好心在深夜出診,竟然被拖來警局,這會有損他的清譽。他的眼鏡粗厚,胡子亂七八槽,他不再踱步,直接瞪著高朗說:

“我來說好了。”他沉聲冷言道。

“請便。”

“這位小姐說得對!干嘛把我們拖來這里?為什么我們要在這里?我們又不是目擊證人。”他停下來,拍拍自已的外套肩膀,好像正趕蟲子似的,“這位年輕人說的可能是實話,也可能是謊言。若是真的,我不明白那個叫戴文的男人為什么要把我的住址給他。我不懂戴文為何在我家門口被人用刀刺死。我不認識這個叫戴文的家伙,除非他是我的病人。”

“噢!”高朗說,“會不會是你給他藥丸啊?”

賀伯特醫(yī)生坐下來。

“你對藥丸的事很好奇嗎?”他按捺住脾氣問,“就因為這位年輕人告訴你說……”他再次鄙夷地看著杰利,“戴文今晚在賭場喝醉酒提到藥丸的事,所以你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可能喲。”

“太可笑了。”賀伯特醫(yī)師說,“難不成你懷疑放在你桌上的藥丸?那是開給胡德小姐父親的一般心臟用藥,你以為藥里有毒嗎?如果有,何不拿去化驗一下?”

“我正想這么做。”高朗先生坦誠道。

他拿起盒子打開紙。

盒內(nèi)放了六顆包了糖衣的藥球,高朗鄭重其事地將其中一顆放入自已嘴里,嘗一嘗,然后一咬,吞而食之。

“沒毒吧?”醫(yī)生問。

“沒有。”高朗同意道,桌上電話鈴響,他拿起電話聽了一會兒,臉上浮出夢一般的笑容,然后將聽筒掛回去。“太好了!”他燦然一笑,搓著手說,“我的好友,英國警方的馬奇上校一直在調(diào)查某個案子,由于英法當局無法容忍班德里特的某些活動,因此派他前來調(diào)查。各位今晚在賭場里也許都注意到他了吧,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嗎?”

“我記得,”杰利突然說,“他很胖,不過非常安靜。”

“你描述得挺貼切的。”高朗說。

“可是……”賀伯特醫(yī)生才開口。

“我說賀伯特醫(yī)生,”警長重申道,“請容我問個小問題好嗎?謝謝。今晚九點半愛琳娜小姐打電話到貴府時,你并不在家,你不會是跑去賭場了吧?”

賀伯特醫(yī)生望著他。

“有可能,但——”

“你看見戴文先生了嗎?”

“有可能,”賀伯特醫(yī)生依然極度不解地望著他,“可是高朗先生,能不能麻煩你解釋一下?你不會懷疑愛琳娜小姐或我跟此事有關(guān)吧?你不會是認為小姐或我在兇案發(fā)生時離開房子了吧?”

“我知道你們沒有。”

“難道你認為小姐或我挨到門口或窗邊去殺害戴文?”

“我確信你們沒有。”警長微笑說。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這樣的。”高朗警長豎起一根手指強調(diào),“眼下遇到了一個難題,怎么樣都解不出來。這件兇殺案看起來一定是溫特先生干的。”他看著杰利又說,“但這實在很荒謬,我們很難相信溫特先生會跟兇殺案有關(guān),我的朋友馬奇上校將告訴各位原因。”

杰利坐回去,仔細打量警長的臉,心中納悶自己剛才到底有沒有聽錯。他覺得自己的情緒有如洗三溫泉,但還是懷著沉重的心情向警長點頭回禮。這時,一名警官打開辦公室的門。

“我們開始用英文對話吧。”高朗警長宣布后,從椅子上跳起來,“這是我朋友馬奇上校。”

“晚安,”上校說。他那張斑斑點點的大臉,跟高朗的看來一樣溫和,上校的手插在臀上,先看看愛琳娜,然后看看杰利,再看著賀伯特醫(yī)生,“抱歉給你添麻煩了,胡德小姐。我見過令尊,他不會有事的。至于你呢,溫特先生,希望他們已讓你脫離苦海了。”

“脫離苦海?”

“他們已經(jīng)告訴你,你不會被關(guān)到惡魔島或任何監(jiān)獄了吧?我們有三個強烈的理由相信你與本案無關(guān),以下是第一個理由。”

上校伸手從夾克口袋里掏出一個物件遞給眾人,那是一個黑色皮夾,跟高朗桌上擺的那個一模一樣。可是第一個里面塞滿了千元大鈔,而這個里面卻只裝了幾百元法郎。

“我們在戴文的口袋里找到第二個皮夾。”上校說。

“那又如何?”杰利頓了一下才問。

“噢,有兩個皮夾!戴文干嘛要帶兩個皮夾?有誰沒事會帶兩個皮夾?我的第一個理由就是這個,以下是第二項。”

他神秘兮兮地從外套內(nèi)袋拿出殺害戴文的兇刀。

乍看之下,刀上的血跡已經(jīng)拭凈了,刀子看起來細長沉重,有著輕巧的金屬柄和十字系繩。馬奇上校將刀子轉(zhuǎn)過來,那刀子閃著晶光,杰利覺得那冷光令他想起某種熟悉的事物。他就快要想起過去發(fā)生的某一幕,那一瞬間,杰利只覺得差點就能揪出整件案子的癥結(jié)了。

“現(xiàn)在說到我的第三個理由。”上校表示,“第三個理由是戴文這個人。戴文是專偷旅館的竊賊,此人非常狡猾,連警方都拿他沒撤,對吧,高朗?不過我總是告訴他,戴文不太會看人。暑假旺季時,像布列特尼和唐強旅館這種地方,戴文很容易有大豐收。他專偷項鏈,尤其是珍珠項鏈。請各位注意這點。”

愛琳娜漸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張嘴想說話,卻又將話吞回去。

馬奇上校接著說:

“戴文的問題在于如何將贓貨走私到英國,他那邊有脫手的管道。他不能親自把貨帶在身上,在班德里特這種小地方,他若敢去布倫港,高朗一定會搜遍他全身,所以他得找個共犯,從每季跑來此處游玩的菜鳥年輕人里,挑個人手,找個在牌桌上輸?shù)骄獾哪贻p傻子幫他混過海關(guān),藉此賺個千把塊錢。你聽懂我的話了嗎,溫特先生?”

“你是說我被他挑上——”

“是的。”

“可是,天啊,為什么?我才不要偷渡珍珠項鏈,這樣一輩子就毀了。”

“如果你需要吃藥,偷渡就不會有問題了。”馬奇上校指出要點,“戴文不就叫你去拿藥嘛。項鏈會先被拆掉,在每粒珍珠上面包上厚厚的糖衣,制成以假亂真的藥丸,然后倒入瓶子或盒子里,再貼上名醫(yī)開的藥方。海關(guān)在游客繁忙的旺季不會細查所有人,他們要找的是一名珍珠偷渡客,而不是患了胃病、一臉善良的年輕觀光客。”

愛琳娜·胡德恍然大悟地看著高朗桌上的藥盒。

“原來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去吃我的藥丸!”她看著警長說。警長輕哼一聲,“還把我拘留在這里這么久,而且——”

“小姐,我跟你保證!”高朗先生說,“我們很確定那些藥丸沒有問題!”他想想又補充說:“而且藥丸的數(shù)量也不夠,不過由于你的藥丸是在診所下班后從賀伯特醫(yī)生手里拿到的,所以你也得接受調(diào)查。陷阱設得很高明吧?我看賀伯特和戴文已聯(lián)手合作一陣子了。”

眾人全轉(zhuǎn)頭看著賀伯特醫(yī)生。

他坐得挺直,下巴緊縮在領(lǐng)口里,好像一副要唱歌的樣子。他臉上驚疑不定,連嘴巴都半開著,但還是罵不出話來。

“我們不得不將各位耽擱在這里,”高朗先生繼續(xù)說,“直到我的手下找到費莉夫人的珍珠為止。夫人的珍珠一星期之前被竊后,便藏在賀伯特醫(yī)師的診所里。我再說一遍:歹徒的手法非常高明,若不是戴文自己不小心跟溫特先生說漏嘴,也許我們永遠查不出端倪。戴文是得意過頭了。”他說,“馬奇上校認為,就是因為這樣,賀伯特醫(yī)師才決定殺他。”

賀伯特仍不吭半句話。

最后,開門的人是杰利·溫特。

“先生,我跟這家伙根本不認識,我想你說得應該是對的。不過,他是怎么殺害戴文的啊?不可能呀?”

“你記性真差。”馬奇上校狀甚輕松地說,雖然屋里的氣氛絲毫未見緩和,“你忘了那兩個皮夾啦?戴文為什么要帶兩個皮夾?”

“為什么?”

“他其實沒帶。”馬奇上校說,眼神盯著賀伯特。

“咱們這位名醫(yī)當然是兩人之中的首腦了,戴文的門面都是醫(yī)生幫他充出來的。戴文在賭場里賭的錢,都是賀伯特醫(yī)生給的。今晚賀伯特在賭場看到戴文時,小心地取走戴文塞在皮夾里的大把鈔票,戴文半夜來到醫(yī)生家門時,口袋里的皮夾其實只剩下幾百塊錢的傭金而已。

“賀伯特醫(yī)師需要那一大疊鈔票來安排謀殺,他知道戴文何時會到他家,知道溫特先生會緊跟在戴文身后,也知道溫特會卷入兇殺案,因而背負罪嫌。賀伯特只要把那一大疊千元大鈔拿出來,塞到另一個跟戴文一模一樣的皮夾里,就可以栽贓了。”

“栽贓?”愛琳娜重復說。

“沒錯。”馬奇上校說道,“胡德小姐的出現(xiàn),令醫(yī)生獲得意外的不在場證明。他要你在他家樓下等候,自己上樓去‘換衣服。其實他在戴文快要抵達的前幾分鐘,悄悄溜到屋頂上——班德里特的屋子大多是平頂?shù)摹K麖陌珘ι细┩氖畢障碌暮吹阶约议T階和上頭的燈,將皮夾從矮墻丟出去,讓皮夾落在門階前的人行道上。”

“各位想呢?”上校繼續(xù)說,“戴文會怎么做?如果你沿著人行道走,看到一個塞滿千元大鈔的皮夾躺在你面前,你會怎么做?”

杰利·溫特在意識中再次看見那條死胡同,他聽見雨聲嘩啦嘩啦,看見雨水在門燈前移動發(fā)光,以及上空掃過的燈塔光束,他看到志得意滿的戴文頓了一下,好像在看什么東西似的——

“我想……”杰利說,“我會彎下身去撿皮夾。”

“沒錯。”上校表示道,“慘案就是這樣發(fā)生的。你會彎下身,讓身體與地面平行。對于站在你上方四十呎、手握尖刀的兇手來說,你的頸背就是最好的靶子。由于刀身比刀柄重,兇手只需松開手指,任刀子墜落,剩下的工作自然就交給重力去運作了。

“朋友啊,你看著兇手,卻對他視而不見。你沒看見是因為那面搖搖閃閃、有若銀布的雨幕罩在燈前,加上燈塔的光束作祟之故。雨幕掩去了自天而降、閃著銀光的尖刀。躲在雨幕后的,就是我們這位居心不良的賀伯特醫(yī)生,如果他肯開口的話——”

賀伯特醫(yī)生怎么也不肯開口。就連被警方帶走時依然不發(fā)一語。愛琳娜和杰利迎著夏日拂曉,在泛著魚肚白的天色中步行回家。等兩人來到旅館時,都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彼此之間有些共通之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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