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和哲學王：柏拉圖式的尼采

［摘 要］柏拉圖本人也不是柏拉圖主義者。尼采反對柏拉圖主義卻并不反對柏拉圖本人，因為尼采發現了柏拉圖的秘密。超人和哲學王兩者是作為真正的未來哲學家存在于世的。作為立法者和命令者，他們即哲學家建立的貴族政體只是一種遙遠的卻不可能在現實中存在的范式。這種范式或樣板充滿了理想主義性質，卻又不可以作為一種空想。但是，就是在這種理想中，哲人和民眾之間存在不可解決的矛盾。而這個矛盾能在某種程度上得到緩和。這就是哲學家統治者需要一種必要謊言進行統治。

［關鍵詞］柏拉圖 未來哲學家 超人 樣板 謊言

［中圖分類號］B516．4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8)04－7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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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尼采所言，每一個哲學家都是一個“誘惑者”。他本人也同樣是一位誘惑者。尼采一方面誘惑后人去認識他及其哲學，還有那些和他發生千絲萬縷聯系的哲學家；一方面又不斷地設置障礙去阻斷人們去認識他的道路。尼采坦率而又真誠地批評柏拉圖及其哲學。但是有時這種批評態度又會迷惑我們對柏拉圖的認識，以及對尼采和柏拉圖真正聯系的發現。所以，努力地研究尼采，希望去除尼采的面紗與發現而非創造尼采的柏拉圖式的傾向，是必然的。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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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對尼采和柏拉圖主義的關系，尼采本人就曾談到，他說：“我的哲學乃是一種倒轉的柏拉圖主義：距真實者越遠，它就越純、越美、越好。”海德格爾據此把尼采刻畫成倒轉的柏拉圖主義者，即：尼采雖然反對柏拉圖主義關于真實世界和表象世界二重世界的劃分，并否定真實世界的價值，肯定表象世界的價值；但是實質上，尼采卻把柏拉圖主義的二元世界的結構，也就是“高層和底層的空位還是保留著的，僅僅作了不同的分配而已。而只要這種高層與底層決定了柏拉圖主義，則柏拉圖主義在其本質上就依然持存著”。海德格爾的分析固然不錯，在尼采的文本中也能夠找到確切的證據，但是他卻忽視了尼采對這個問題的最終結論。尼采在后期的文本《偶像的黃昏》中分析了柏拉圖主義的“一個錯誤的歷史”，對于這個歷史的最終階段，尼采說道：“我們業已廢除了真正的世界：剩下的是什么世界？也許是假象的世界？……但不！隨同真正的世界一起，我們也廢除了假象的世界！”因此，只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是現實世界，活生生的生活世界。這是尼采所認可的唯一的世界。所以，尼采并非如海德格爾所界定的是一個“顛倒的柏拉圖主義者”。

雖然如此，但是我們卻不能因此說尼采全然反對柏拉圖及其哲學。當然，承認尼采對柏拉圖的批判是正確的，因為在“一個錯誤的歷史”中，這個歷史的肇事者正是柏拉圖。“我，柏拉圖，就是真理。”柏拉圖主義的核心是：“在生成和變化的現象世界之外，還存在著一個永恒不變的理念世界，在這兩個世界之間，現象世界是一個虛假和低下的世界，而理念世界則是一個真實和更高的世界，所以應該成為現象世界的原則或根據。”但是，尼采之所以責備柏拉圖是因為，在他之后兩千五百年如此這般的歐洲歷史，即一個墮落、虛無的歷史，而不是其他原因。盡管如此，“但尼采在后來抨擊由柏拉圖主義最終成就的我們今天的主流思想傳統之時，卻沒有把柏拉圖本人牽扯在內”；相反，卻把柏拉圖和奧古斯丁這位最有影響的基督教柏拉圖主義者區別開來。

柏拉圖雖然是柏拉圖主義的始作俑者，但是他本人卻不是一位柏拉圖主義者。因為，柏拉圖的著作采用的方式并不是如德國古典哲學家們的龐大、嚴肅的體系，相反，卻是充滿著輕松、詼諧卻賦有智慧的對話體。對話體式的表述方式容易掩蓋作者本人的真實思想，其中的人物到底是哪一位代表作者的觀點是不明確的，甚至是含混不清的，至少要經過讀者辨認的努力。這種文體充滿戲劇和游戲的特色。所以，柏拉圖的真實想法，我們不能僅僅通過表面的文字就武斷地妄下結論。尼采不也是采用了箴言、戲劇化的形式嗎？如《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就是尼采本人，他也表達了對柏拉圖的真實看法：“關于柏拉圖的秘密和其令人猜不透的性格，我思考得最多的就是那件被保密的很好的小事，即：他臨終時，枕頭下放的不是《圣經》，也不是埃及人的書、畢達歌拉斯的書，或他自己的書——而是阿里斯托芬的一本書。沒有阿里斯托芬，柏拉圖又怎能忍受生活——它所拒絕接受的希臘人的生活！”因此，柏拉圖實際上是向往前蘇格拉底的希臘人的生活的，無法忍受當時的雅典生活。這才是柏拉圖的真實想法。

因此，尼采正確地理解了柏拉圖，而不是誤解了他。那么，尼采所批判的“一個錯誤的歷史”的真實意圖不是反對柏拉圖本人，而是反對柏拉圖主義。“柏拉圖”這個名稱不是指柏拉圖本人，毋寧說是柏拉圖主義的象征；它在尼采那里成了一個符號或者是隱喻。這樣的隱喻卻容易讓人產生誤解。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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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是個柏拉圖式的政治哲人，他把柏拉圖意義上的哲學從現代人的遺忘中挽救過來。”因為尼采批評了現代社會中的哲學家，他們代表著平庸等級人群的平庸價值。而柏拉圖的哲學王卻在兩千多年的歐洲的奴隸反抗運動中被推翻和遺忘了。尼采說道：“如果讓當代哲學家夢想一個城邦，他肯定不會夢想柏拉圖的城邦，而只會夢想一個廢物城邦(二流子城邦)。”當然，如果讓他們夢想一個好的完美的統治者，他們也不會夢想到柏拉圖的哲學王，而只會夢想到民主社會的統治者。因此，就不能讓當代的哲學家即平等主義者來統治地球，而應該寄托于未來的新型哲學家。

在一個國家內部應該由誰來充當統治者及如何統治，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不僅當事人而且國家的設計者都要深思熟慮。在柏拉圖看來，如果我們要設計一個天上之國或具有“正義”理念的美好政制的話，那么在這樣的政制中只有哲學家來統治整個國家，即哲學家成王。柏拉圖說：“除非哲學家成為我們這些國家的國王，或者目前我們稱之為國王和統治者的那些人物能嚴肅認真地追求智慧，是政治權力和聰明才智合二為一；那些得此失彼，不能兼有的庸庸碌碌之徒，必須排除出去。”所以，哲學家要成為王，除了本身所具有的智慧外，還必須擁有權力、政治權力，二者缺一不可。否則，哲學家就不可能成為王，國家的統治權還是掌握在“庸庸碌碌之徒”手中。

哲學就其本性是愛智慧，尼采就打算用“智慧之愛”來代替“哲學”這個名詞。因為，“哲學”這個詞在現代已經被嚴重地污染了，“哲學”已容易讓人誤解了。但柏拉圖口中的哲學家或者哲學王確確實實是真正的哲學家。在柏拉圖的時代就已經充斥著冒牌的哲學家了，這些所謂的哲學家一點積極的作用沒有起到，反而對哲學王的培育工作產生了消極的影響。在未來的時代，未來的哲學家是誰呢？尼采在《善惡的彼岸》的寫作之前就已經在心中醞釀出了未來的哲學家，他就是《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中的“超人”。為什么這樣說呢？查拉斯圖拉在山上保真養晦了十年，一下山就把心中的禮物宣講出來了，而這個禮物正是“超人”學說。在這里，“超人”一詞用的是復數形式，這表明查拉斯圖拉不是預言某個單個的人，而是一種新型的族類。這種新型的族類不可能是現代社會的民眾，因為他超越于他們之上的的高等種族，“距人和時間的彼岸6000尺”。尼采把這些人即超人族類稱為“新人”、“尚未被證實的未來的早產兒”。“未來的早產兒”不是“孩子”，尼采所謂的“孩子”并不能理解為“超人”，他們只是為產生超人所作的準備。既然是未來的產兒，那么只能在未來時代出現，因此超人是未來的哲學家。

哲學家必須走上統治者的崗位，超人必須在未來的時代統治全球。因為，雖然“一個真正專心致志于真實存在的人是的確無暇關注瑣碎人事，或者充滿敵意和妒忌與人爭吵不休的”，他們關注和追求真理；但是為了大眾的利益和幸福也即國家整體的幸福，哲學家在“某種必然性”的督促下出來管理城邦，無論他們愿意與否。哲學家身上存在一個無法解決的悖論：孤獨的天性與面對大眾必然性，也即是出世與入世的悖論。而且在終結頹廢的現代社會之后，歐洲的小政治時代也已一去不復返了，“下個世紀將發生爭奪世界政治權的斗爭——人們將屈從于大政治”，世界歷史將進入大政治時代。在這個大政治時代，政治哲人會再次登上歷史舞臺，扮演立法者和命令者的角色。“哲學家必須是立法者，即新的種類。”我們必須培育新的人類，以使“一個嶄新的、巨大的、建筑在嚴酷的自我立法基礎上的貴族政體”產生，而“這個政體將使哲學強人和藝術家的暴君意志立足千年”。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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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創作從不迎合‘公眾’、群眾的掌聲，或是同時代人異口同聲的歡呼。空谷足音乃是哲學家的命運。”因為，真理掌握在哲學家手中，“追求真實存在是真正愛知者的天性”，他不會停留在意見所能夠到達的多樣性的事物上。而民眾們所能夠獲取的只有意見。對于真理，民眾們無法用他們的心靈去感受，也無法用他們的耳朵去聆聽。在哲學家和民眾之間隔著一道墻，哲學家的嘴巴對不上民眾的耳朵。如果哲人們說的話或發表的演說不為眾人所理解，我們用不著驚奇，不必像查拉斯圖拉那樣意志消沉：“他們現在開始笑了：他們不了解我；我的舌與他們的耳朵太不對勁了。”這是因為哲學家和民眾各自的思想和表達方式截然對立。普通人的美德在哲學家眼里可能是邪惡的和軟弱的；高等階級視為補品的東西，低等人看來就幾乎是毒品。主要是由于他們的觀察視野不同：民眾是從下面往上看事物，而哲學家則是從上面往下看事物。這兩種對立的思維方式把他們目光導入不同的方向。向上的路和朝下的路卻不是同一條路。

所有深奧的東西都喜歡戴上面具，事物的真相往往以謊言來裝飾。哲學家不能把奧秘的東西(哲學是奧秘性的)講給那些在天性和氣質上完全不同甚至是對立的對象，他們表達真理往往是通過隱喻進行的。因此宣講換來的結果只是被扭曲和誤解，有時還有嘲笑。尼采說：“哲學不是為人民準備的。”既然如此，那么為什么還需要哲學家呢？柏拉圖不是曾經作為一個奴隸在市場上被出售嗎？哲學無用嗎？

雖然哲學家首先是他自己的哲學家，其次才是別人的哲學家，但是做一個只屬于自己的哲學家是不可能的，因為人類之間是相互聯系而存在的，哲學家也不例外。因為，“即使異人并非為了常人而存在”，常人卻需要異人；哲學家必然面向公眾。哲學家為了公眾的利益和國家整體的幸福，他們即使專心于真實存在或真理而無暇關注瑣碎人事，也必須出來管理國家。查拉斯圖拉也忍不住在十年之后下到山下的斑牛鎮贈送禮物。把自己的思想即真理演說出來，這是每一個哲人政治家的本性。柏拉圖洞穴里逃脫并獲得真理即善的囚徒最終沒有逃脫重又下到洞穴搭救同伴的命運。

但是哲人政治家在拯救的行動中遭遇到了來自民眾們的集體反抗。用政治哲人的語言宣講真理是行不通的，而如果用人性的語言則又會降低政治哲人的水平。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嚴峻而緊迫的問題提到面前：哲人應該采用何種手段或方式去統治民眾。蘇格拉底在這個問題上認為，應該采取一種修辭手法即謊言管理民眾。因為雖然虛假或謊言對神明來說是無用的，但對于“凡人”即大眾可以作為一種藥物。藥物的作用就是為了治療病人的。因此“國家的統治者，為了國家的利益，有理由用它來應付敵人，甚至應付公民”；但是，“一般人”卻不能用它，否則是有罪的。說謊或造假成了政治哲人的專利和工具。另一方面民眾之所以說謊，是因為求假意志是民眾的根本意志和本能沖動。他們說謊是為了保障生存。所以尼采說：“沒有非真理，就既不會有社會，也不會有文化”，“一切善和美的東西都建立在幻想上”。不僅如此，更是因為“真理是殺戮性的”。謊言可以做藥，能夠治愈民眾的求假意志和生存欲望，以免被致命的真理所殺。忘卻了真理，人們才能若無其事、不慌不忙地生活。這是謊言的唯一好處。

政治哲人應采用什么樣的謊言呢？尼采區分了必要的謊言和自主的謊言。但后一種謊言又必須回溯到某種必要性。所以，“所有謊言都是必要謊言”。也就是說，說謊是人們的必然命運。但是，哲學家卻不必然陷入說謊的命運，因為他們擁有真理，而且能夠忍受真理的殘酷性和殺傷力。他們是具有強力意志的超人。他們之所以也要運用謊言，是把謊言作為統治的工具。而且必要的謊言不僅是必要的，更是高貴的。高貴謊言之所以高貴是因為它有利無害，作為一種藥物能夠治病。高貴謊言把貴族等級制度蒙上了一層面紗，使民眾從外部看起來有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而且能使他們在貴族社會中安于現狀，樂于自己的地位，免于做一些非分之想。蘇格拉底用腓尼基人的古老傳說表達了一種嚴格的貴族政制。這樣，哲人的隱微教義與民眾的顯白修辭通過謊言可以相安無事了。雖然民眾仍然不理解哲人的蒙上面紗的真理而蒙在鼓里，但是他們卻自以為是獲得了真理。

［參考文獻］

［1］海德格爾：《尼采》，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

［2］尼采：《偶像的黃昏》，光明日報出版社2001年版。

［3］吳增定：《尼采與柏拉圖主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4］郎佩特：《施特勞斯與尼采》，上海三聯書店2005年版。

［5］尼采：《善惡的彼岸》，北京團結出版社2001年版。

［6］尼采：《哲學與真理：尼采1872—1876年筆記選》，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

［7］柏拉圖：《理想國》，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

［8］斯坦利#8226;羅森：《啟蒙的面具》，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9］尼采：《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

［10］尼采：《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