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個人的戰爭》是“九十年代文壇上最具爭議性的女作家之一”林白的代表性作品。此前的文學界多從“女性寫作”、“女性意識”角度去解讀這部作品。本文試圖通過文本分析,從精神分析批評的角度,即自卑與優越去解讀女主人公多米的成長史。
[關鍵詞]心理分析 自卑情結 優越感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8)09-0188-02
“自卑情結”是奧地利精神病學家阿德勒的一個重大發現。所謂自卑情結是指“一個人面對問題而無所適從的表現”。阿德勒看來,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為我們發現所處的地位是我們希望加以改進的。如果我們一直保持著勇氣,便能通過直接實際的方法身邊所處的環境,使我們脫離這種感覺。
在當代文壇的女性寫作中,陳染和林白的作品往往都帶有很強的自述色彩,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是殘缺的家庭,父母親的失和與離異使她們很小就失去父親失去父愛,也失去女性生命中最早也最自然地接近作為男性代表的父親的機會失去與男性溝通的天然條件。母親的工作繁忙或感覺失察又使她們對于母愛也感到生疏和困惑,無法與自我以外的世界產生積極的聯系。《一個人的戰爭》中主人公多米三歲就喪父,當醫生的母親由于經常下鄉巡醫也經常不在身邊,地主外婆也在鄉下。多米從小就一個人孤零零地長大,無聊的白天還可以到閣樓上看那些觸目驚心的生殖器模型,或偷窺婦產科里令人恐懼的生孩子的情景,一到膽戰心驚的晚上就只能呆在蚊帳里,為了不那么害怕下午五點半太陽還沒落山就上床。“如果哪里都不去,五點半就上床睡覺了,沒有人管我,也沒有地方可去。一個人在屋子里感到害怕,只有在床上才感到安全。上床落下蚊帳,并不是為了睡覺,只是為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呆著。”這樣的多米是一個嚴重缺乏安全感的孩子,面對黑暗的恐懼,她感到無所適從,無從逃遁,床是她唯一的安全之處,蚊帳便成了她安全的屏障。按照心理學的解釋,多米的這種面對黑暗和獨居的恐怖是與父愛的缺失,與家人的照顧不到有密切關系的,正是這種缺欠使她幼小的心靈產生了一種自卑感,因而無法與自我以外的世界產生積極聯系。
弗洛伊德曾說:“黑暗和獨居是兒童最早感到恐怖的情境”。這兩種情境多米一樣也不缺乏,恐怖的情境使多米形同驚弓之鳥,在睡眠中也是惡夢連連。每個人的童年生活中都埋著我們未來情緒生活的種子,在兒童生活的很早時期,就出現了安全感的需要,這種安全感源于嬰兒早期看護者對她的培育。吉登斯認為,“焦慮的種子,植根于對與原初的看護者(通常是母親)分離的恐懼之中,對于兒童來說,這種現象會更為普遍地威脅正在出現的自我的核心,也會威脅本體性安全的真實核心。”對于缺失的恐懼,是早期安全體系的普遍特征,它依次與由拋棄感所促發的敵意相聯系。“在兒童之中,由焦慮所引起的敵意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對無助的痛苦反應。除非受到抑制和引導,激發起她追求優越的動力的話,則會使其陷入自卑的深淵無法自拔”。
多米的命運可以說是由早年幼兒期的循環式焦慮與精神創傷決定了的。父親的缺席、母愛的匱乏、家庭溫暖的缺失以及生活環境的惡劣等等強烈的壓抑性情緒體驗構成了多米童年期的創傷性記憶,也是其“自卑情結”賴以產生的基礎和土壤。于是,在極端的個人心理體驗中她開始了回到自我、隔絕外界的自我禁錮和封閉的“自卑情結”中。但與“自卑情結”相伴隨著的又是對自卑的超越和自我肯定。可以說,自卑與優越感在多米的一生中相生相隨,二者構成了她生命中矛盾著的主旋律,成為其生命的悖論所在。
《一個人的戰爭》中,多米身上所表現出的自卑情結是相當明顯的。首先是表現在她與外界的隔絕上。由于無法戰勝黑暗和恐懼,又沒有父母親人的庇護,幼小的多米只能跑到使她覺得安全的床上和蚊帳里去尋求庇護。她很早就意識并體驗到了自己的孤獨無助,但又無力改變這種境況,因而只好逃避躲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開始對自己身體的凝視和撫摸。可以判定,兒童的這種對身體的撫摸不是由于性的沖動,因為她們的身體還沒有發育到性成熟的階段。我們更愿意把這種兒童的性游戲看作是對不安全感和恐懼感的一種排遣方式,是自卑情結的一種表現方式。在幼兒園里沒人認真想過多米這個孩子缺少什么、需要什么,沒有人真正走進過她的內心,因此,作為孩子的多米從來也沒有被真正同情和愛撫過。在黑暗而漫長的晚上做盡了噩夢的她經受了害怕的千錘百煉,從此變得“麻木而堅強”,這種麻木和堅強只是一種表象,暗伏在心底的是自卑感。小說中寫道,多年以后的大學期間,在轟轟烈烈的大學生活中,多米依然躲在她的蚊帳里想入非非,漠然地看著同學們在她的蚊帳之外走來走去。實際上蚊帳成了她逃避現實環境的“諾亞方舟”。
自卑情結在小說中的另一個表現是同性戀傾向。這種表現主要源于父愛的缺失而產生的自卑。在小說文本中,作者傾注了大量筆墨來關注女性的自我認同,關注女性相互之間的吸引、欣賞,關注女性的那種絕對的、遺世獨立的美感。在小說第一章里,作者林白曾有一段絕妙的對白:“女人的美麗就像天上的氣流,高高飄蕩,又像寂靜的雪野上開放的玫瑰,潔凈高潔、無法觸摸,而男性的美是什么?我至今還是沒發現,在我看來,男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美的,我從來就不理解肌肉發達的審美觀,肌肉發達的男士能比得上嘉寶嗎?肌肉永遠只是肌肉。”從字里行間,我們能感覺到對男性的排斥。事實上真是如此嗎?仔細研讀小說,我們會發現很多矛盾的地方。比如小說第一章就多次提到“我的父親”這一形象,夢里也會出現“結婚”的場景,這些都暗含著多米內心還是渴望男性特別是渴望父愛的。這一點在第二章談到雷紅這個人物的時候,有明顯的提示。小說中寫道:“我還是寧愿要一個父親”,“誰不愿意要一個父親呢?”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多米表現出對男性的排斥和否定而在表象上表現出一種同性之戀的傾向呢?我們可以從心理機制上去找原因,那就是由于多米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并因此而產生的對男性的一種自卑感使然。為了證明自己的“強悍”,多米必須證明自己離開男性也能獨立,這種獨立的方式就表現為對女性自身的關注和肯定。如北諾,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南丹,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女人。她們與多米在生命的某個階段不期而至,而后又忽然消失。又如多米對姚瓊身體的迷戀、與南丹的若即若離。在某種意義上,多米身上所體現出來的這種同性戀傾向都不過是為了掩蓋其內心的自卑感而表現出來的一種方式而已。
再從優越感來看。“優越感”是一個與自卑感相生相隨的概念。因為有自卑感,我們才會想辦法改進自身所處的境況,進而表現出一種優越情結。但如果我們仔細觀察的話,很快便可以發現其中的自卑情結。如一個喜好夸口的孩子,從其表現出的優越情結中我們會發現他的自卑情結。
優越感實際上是隱藏起來的目標,它是屬于個人獨有的東西。它決定于個體賦予生活的意義,而此種意義又不單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它建立在個體的生活模式之中,并像他自己獨創的奇異曲調一樣布滿于其間。然而,在他的生活模式里,他并沒有把他的目標表現得使我們能夠簡捷而清楚地看出來。他表現地方式非常含糊,所以我們也只能憑他的舉止動作來猜測。這種優越感實際上是對自卑感的一種補償作用。
對優越感目標的追求在小說中首先表現在多米對自身肯定的一面。有人曾說過,誰最孤單誰就最有力量。瘦弱的多米在遙遠的童年就穿越了恐懼和焦慮的隧道,經過千錘百煉的身軀恰似傷痕累累的銅墻鐵壁。在幼年時期她就按自己內心深處的不可遏制的內在力量去追求更徹底自由的人生,這種追求的驅動力就是優越感目標,她要突破自己的自卑。隱藏在其內心的優越感目標使她“從少年時代就磨煉自己的意志,從長跑到把手伸進燙水里。”多米也渴望成功、渴望虛榮,期望獲得社會的認可,小時候同事阿姨的一句“你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就輕易地讓多米接納了膽小男孩肥頭,充當了同齡男孩的保護者。長大后,在單調沉悶的插隊歲月里,瘦弱的多米吃不了苦耐不了勞,只有依靠筆和紙,想憑借文學使弱小的自己變成孫悟空,這時候文學便成了她唯一的優越感目標。小說在第一章寫道:“有什么比文學更適合一個沒有了指望的人呢,只需要紙和筆,弱小的人就能變成孫悟空,翻出如來佛的手心,僅憑一筋斗,文學就永遠成了我心目中最為壯麗的事業。”這里,我們發現寫作成了多米值得驕傲的優越感目標,從多米去N城改稿到組詩的發表再到抄襲事件被暴露以至去不了電影廠當編劇,可以發現寫作這一優越感目標一直是多米賴以證明自己的法寶。然而,當她剛剛嘗到這種優越感目標給她帶來的喜悅的滋味時,便不得不吞下抄襲他人詩作給自己聲譽上帶來的苦果。
考上大學走出B鎮是多米的另一個優越感目標,因此,從小在內心里她都把自己變得很有力量,讓自己充滿自信而又聰穎過人。讀高中時,大讀《紅樓夢》背誦了所有的詩詞,閱讀了有關解釋,成了“年紀小小的紅迷”。而且又自學高等數學,還買了一本厚厚的《宇宙之謎》并逐期借閱月刊《科學實驗》,她各科成績“文明于校”,這一切既沒有老師的指點,也沒有家長的引導,一切都是自發的。在即將高考的日子里,我們仍可察覺多米的優越感。看看作家是怎么說的吧,小說在第二章后半部分寫道:多米是“驕傲地向所有的人宣布,她將參加高考”,在考場上,多米“文思如泉,靈活柔軟的文字從她的鋼筆跳動傾瀉而下,一篇論說文干干凈凈地降落在卷面上”,甚至連監考老師也忍不住告訴她:“你是這個考場中最出色的。”字里行間,明顯地流露出多米的一種優越感。
如果說寫作、上大學走出B鎮是多米針對與外界隔絕境況所產生的自卑情結的一種優越感追求的話,那么,試圖與男性交往并真正戀愛則是對由于缺乏父親而產生的對異性的自卑情結的一種超越。小說從第三章一直到結尾寫的幾乎都是多米冒險旅行和戀愛的故事。冒險旅行實際上就是一種出逃的方式,是自卑情結一種表現方式,只是在這個冒險過程中又隱含著對優越感的追求。從第三章開始部分可以看出,這次出逃實際上是對自己勇氣的考驗。多米自己也意識到,“再也沒有比一個年輕女人獨自到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去更危險更需要勇氣了。”也正是在這次旅行中,多米輕而易舉地被矢村誘騙并失身于他。這是她為冒險所付出的代價。小說最后一章里,多米愛上了被她無限理想化的導演N。多米三十歲了還沒談過戀愛,她非常希望投入地愛一場,這是對自卑的超越。然而,不幸就在于這是一段一廂情愿而又不失天真浪漫的感情,同時也是一場徹底失敗又極其狼狽尷尬的戀愛,多米那么鐘情于導演N,而N卻不怎么也不肯與她結婚,甚至不答應讓她自己生育撫養他們共同的骨肉,并且以向另一個女孩子求婚的方式背叛了多米。傷心欲絕的多米痛不欲生,于是在徹悟到“愛比死殘酷”的同時,決心逃離此地。實際上,這是多米追求優越感目標失敗后的一種反應,這種逃避也許只是她回到自卑情結的一種表現方式而已。
綜上分析可以發現,自卑與優越在多米的一生中相互交織、矛盾著的。一方面自卑情結左右著她的生活,另一方面又迫使她不得不追求優越感目標以擺脫這種自卑。但是,當這種優越感目標消失或追求失敗時,又只能回到封閉隔絕的自我世界。在經歷了一場戀愛后,多米反省了那場愛情的本質所在:“這使我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當初我是不是真正愛過?我愛的是不是他?我愛的其實是自己的愛情,在長期平淡單調的生活中,我愛的其實是一些來自自身的虛擬的火焰。我愛的正是這些火焰。”在這種意義上,我們便不難理解作者在小說最后部分對“一個人的戰爭”所作的詮釋:“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墻
自己擋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毀滅自己。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
[參考文獻]
[1]林白:《一個人的戰爭》,春風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2]阿德勒著,劉泗編譯:《超越自卑》,經濟日報出版社1997年版。
[3]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引論》,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
[4]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三聯書店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