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從《鴻門宴》的氛圍描寫和個性化語言描寫入手,分析了《鴻門宴》卓越的藝術技巧和巨大的藝術表現力。
[關鍵詞]氛圍描寫 個性化語言 藝術技巧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8)09-0218-02
司馬遷的〈史記〉開創了我國紀傳體的史學,是偉大的歷史著作;同時也開創了我國的傳記文學,又是杰出的文學作品。著名學者林紓的《春覺齋論文》中說:“史公之寫物情,摯矣”,“寥寥數語——盡呈紙上。”這“敘事入神”,“寫物情”淋漓盡致,都是指它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
《鴻門宴》是《史記·項羽本紀》中寫得十分出色的一個片段,由于它膾灸人口,它的故事及主要人物形象大家都熟悉。這里不作全面分析,只就氛圍描寫和個性化的語言來看司馬遷的巨筆如櫞,《史記》的藝術技巧多么卓越。
《鴻門宴》之所以驚心動魄,動人心弦,固然由于揭露的矛盾尖銳復雜,人物形象躍然紙上;也由于作家善于渲染氣氛,使人常常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這一部分以項羽“聞沛公已破咸陽”開始,一開頭就寫“項羽大怒”。又寫項羽命令:“旦日饗卒,為擊破沛公軍”這完全是穩操勝劵的口氣,而謀臣范增又火上加油:“急擊勿失”這樣一來就寫出了戰火迫在眉睫。妙在司馬遷在他們倆人說話之間,插上一句:“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這樣的敘述看似實記其事,無甚深意,其實不然,它正是巧妙地描寫氛圍。它敘兵力,點出眾寡懸殊;又敘所在地,點明兩軍極鄰近,相去僅四十里。這幾筆不僅交代了雙方實力,而且渲染了大戰一觸即發的緊張形勢,令人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寫到這里,文章似乎作了一個停頓,插敘項伯私見張良一段。但作者其實是欲張故馳。這一段仍然抓緊了氣氛渲染。試看項伯找到張良,第一句話就是“毋從俱死也”。這是說項伯見到劉邦軍即將潰敗,要張良不要跟著他一塊等死。這口氣自然也烘托出形勢真是千鈞一發。緊接著寫劉邦得項羽要來攻打的消息,一是“大驚”,二是連呼“奈何”,甚至緊張得開口就罵“鯫生”(指淺陋無知的小人)誤事,以后又再極力寫他對項伯的拉攏,凡此種種,都是在從形勢緊張已極著筆。可見項伯出場,產生了一個似松實緊的效果。盡管項伯出場使急轉直下的形勢頓了一下,但從斗爭的另一方劉邦著筆,寫他在好夢中如遇青天霹靂,氣急敗壞,與前面敘述項羽勝劵在握的自信互相補充,不是更增加了讀者對這場斗爭的結果究竟如何的懸念嗎?
當然項伯的出場又具有情節發展的必要性。試想如果沒有項伯的報信及轉圜,劉邦不可能得知消息主動去鴻門“謝”項王。項劉見面,當在沙場。同樣如果不是見面時殺機四伏,而是把酒言歡,勝利會師,那也就毫無緊張可言。正因為項伯的活動使得“鴻門宴”這個特定的斗爭環境和斗爭形勢得以形成。而劉邦在這場斗爭中到底吉兇如何,頗難意料,不能不引起讀者的關注。這都說明了插敘項伯活動一段,似松實緊,欲張故馳,仍然沒有離開形勢緊迫去落筆。
鴻門宴上劍拔弩張,形勢本來更加危機。但作者卻敘述起座次來:“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一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待。”這是不是作者閑中贅筆,慢條斯理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呢?不,這敘述又是巧妙的氛圍描寫。寫項王座次固然點出他的自居高位,但這里更重要的是突出范增。司馬遷寫到這里,特地點明:“亞父者,范增也”。指明項羽尊范增為“亞父”,而范增是極力主張殺劉邦的。這里從坐次點出了范增在項羽軍中重要地位,也就加深了讀者對劉邦安危的注意。果然下面就寫:“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以示者三”,連范增的眼神、動作以及其暗示之意都活畫出來了,只差一個“擲杯為號”。讀到這里才更清楚原來作者詳敘座次決非閑筆。至于座前兩劍飛舞,那局面的緊張、微妙大家都很熟悉,就不必多談了。
司馬遷善于渲染氣氛,還可以從下面這兩點看出:其一是當兩劍交擊,形勢甚急時,張良去找樊噲。這里的寫法值得注意。張良一至軍門,還沒來得及開口,樊噲就問:“今日之事如何?”顯然樊噲在外邊早急壞了,一見張良,就迫不及待地打聽消息。樊噲這種提心吊膽的焦急情態,從宴會以外另一角度反映了宴會進行中的緊張。這里作者不著一字,只敘樊噲迫不及待地先開口,卻也很好地起了渲染氣氛的作用,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不能不令人叫絕。其二是劉邦終于借口“如廁”離開項羽準備逃走時,作者又插了這么一段:“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壁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
這一段寫的似乎是談送禮物,卻也起著氛圍描寫的作用。它通過補敘,回應了當時見面的緊張。“會其怒不敢獻”,把當時項羽的殺氣騰騰、劉邦的膽戰心驚又一次展現在讀者面前。這種危險已過再回憶當時情景的追敘,是作者在情節的余波中再現波瀾,叫人想到劉邦“會其怒”一定是在抹著汗心中感到十分危險。正是當時那印象太深了事后才說出這番話,使人更感到當時的氣氛確實緊張。正因為劉邦心有余悸,所以跟著又對張良說:“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劉邦倉惶脫逃,擔心追兵的心理活動,通過這段話如在眼前。“鴻門宴”結束了,留給讀者的仍然是這樣緊張的印象。無怪這段文字叫人讀起來不能罷手。
《鴻門宴》藝術上的另一巨大成就是人物語言洗練、傳神,富有個性化。司馬遷往往用三言兩語甚至幾個字就使人物的性格、神態纖毫畢露,而且獨具特色。譬如劉邦曾經問過張良這么一句話:“君安與項伯有故?”這句話看來似乎是隨便問問,你怎么與項伯有老交情呢?實則寓意很深,可以想見劉邦的為人。試想當劉邦乍一聽到張良轉述項伯帶來的消息時,本已陷入極度驚恐之中,而張良又本是他倚為左右手的謀臣。但即使驚慌,即使在自己信任的謀士面前,仍不忘考察一下張良到底與項伯有什么關系,從而判斷他們的話是否可信。這句出現在十分緊迫形勢中的似乎無關緊要的問話,恰恰寫出了劉邦的機變。一旦劉邦了解了張良與項伯過去交往的情況后,他立即極力拉攏項伯,這就更進一步突出了劉邦的奸詐。下面我們再從劉邦在《鴻門宴》中說的兩段話來看司馬遷刻畫人物的高超技巧。一段是劉邦請張良邀項伯進帳后說的:
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戶庫而待將軍。所以譴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這段話,從表面看說得多么好聽,真是掏心摘肝地表明心跡,說得熬有介事。而事實上劉邦本來打算“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事實如此,話卻如彼,原因是他這時候深怕擁有大軍的項羽果斷來擊,提心吊膽,于是極盡籠絡之能事,希望打動項伯,讓項伯為之轉圜,可以保存實力,再圖發展。這就進一步突出了劉邦為人的詭詐。
第二天,劉邦戰戰兢兢地去見項羽,一見面他說了這么一段話:
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隙。
這段話又說得十分巧妙。首先它不像對項伯說的話那么露骨。因為已經對項伯有言在先,項伯自會轉告,這里根本就不涉及“豈敢反乎”之類,怕假話說得太過分了,反遭猜忌,只輕輕一點,顯得含蓄。同時也可作為試探。假如項伯已經轉圜,那就可以說到這里為止;如果不行,還可以再一次搬出“待”、“日夜望將軍至”等來作為對項羽赤膽忠心的明證,這是從兩段話比較來看的。
其次,這段話之所以說得巧妙,還在于它明明是假話,卻說得既合情合理,又切身份、時機,令人真假難分。劉邦這時候對項羽總的策略是卑而驕之,極力偽裝根本不敢與項羽爭鋒,用以麻痹項羽。試看這段話在稱謂上稱呼項羽一口一個“將軍”,稱自己則是“臣”,極力點明身份懸殊,對項羽是臣服的。在內容上則極力強調兩人的共同之處,極力渲染公誼私交,從感情上打動項羽,表明根本不存在裂痕。所以說“將軍戰河南,臣戰河北”、“戮力而攻秦”。既然大家的攻擊對象相同,戰友相逢為什么不高高興興反而產生隔閡呢?說到這里,再輕輕一點,“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隙”。這真是“絕妙好詞”,言下之意是我們在這里會師,本該共慶勝利,誰知卻發生了這不愉快的事。這不怪你,更不怪我,乃是該死的小人從中作崇,造謠生事。劉邦的毫無反意,在這輕輕一推中,自然十分明白的了。這一轉轉得好,還在于明明是說謊話有意在言外地直呼委屈,透露埋怨。意思是我劉邦如此忠心耿耿地對你,你卻聽信小人之言,真懷疑我,這多么冤枉呀!項羽是驕矜的,他不能容人指責。但是劉邦的這個輕微的婉轉的埋怨他聽起來很舒服,因為劉邦越是表示委屈,就越說明他毫無反意,這才合乎項羽此時的邏輯:諒你也不敢反。正因為狡詐的劉邦這一段話說得如此得體,正中項羽心意,為勝利沖昏了頭腦的項羽竟毫不懷疑地說:“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一切疑忌都已消失,自己解除了思想警戒,當然就不再聽從范增的話殺劉邦了。也正因為如此,樊噲后來補充劉邦所說的理由,指著項羽罵是“亡秦之續”,他非但不生氣,還立即賜坐。越挨這樣的罵,項羽越舒服,他完全為自己無敵無天下的自我陶醉蒙蔽了。
司馬遷寫對話的才能是卓越的。上舉兩段寫劉邦的話著墨不多而性格鮮明,深刻地揭示出人物的復雜的內心世界,從而使一個工于心計、巧言善變、機詐權變的劉邦形象栩栩如生的站立在我們面前。再襯之以坦率輕信、盲目自大的項羽形象,就有力地揭示了《鴻門宴》這場斗爭何以以項羽失敗告終。寫對話如此簡練,內涵卻又如此豐富,真不能不叫人為之擊節不已。
司馬遷的《鴻門宴》敘事不僅寓豐富的內涵于簡練的文筆中,詳略剪裁恰到好處,讀來讓人意猶未盡。而且善于用極精煉的語言把所描寫的對象刻畫得纖毫畢現,栩栩如生。我們讀時務必仔細玩味,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領會作品的內涵,并理解它的巨大的藝術表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