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美國當代劇作家尤金·奧尼爾在其現(xiàn)實主義劇作《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以自己的家庭成員為原型,集中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個體精神彷徨、壓抑、恐懼以及逃避進謊言和自我欺騙中的希望和夢想,詳盡地解剖了個體生命的生存狀態(tài)。此劇主要寫家庭日常瑣事,既無驚心動魄的矛盾沖突,也無一波三折的故事情節(jié),本文試圖從劇本呈現(xiàn)出的自傳性的因素、抒情性的敘述以及象征性的手法三方面來闡釋其獨特的戲劇魅力。
[關鍵詞]《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 自傳性 抒情性 象征性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8)09-0220-02
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美國現(xiàn)實主義戲劇創(chuàng)作經歷了以尤金·奧尼爾領銜的黃金時代,為美國現(xiàn)代戲劇擺脫商業(yè)化傾向、突破世態(tài)喜劇傳統(tǒng)奠定了基礎。其中,尤金·奧尼爾的《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久演不衰,它與阿瑟·米勒的《推銷員之死》,田納西·威廉斯的《欲望號街車》一起被譽為美國戲劇史上最有名的三部悲劇。在《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尤金·奧尼爾用他那尊重一切生命的同情心和寬容的胸懷,喃喃訴說著人類精神的荒蕪與個體靈魂的迷失,展現(xiàn)了劇中人對人生理想之夢的追索與幻滅。
一、自傳性因素
傳統(tǒng)悲劇的美學意蘊,一般著意于雄沉悲壯的人物與事件,它與逃避現(xiàn)實的小人物和他們的白日夢無緣。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悲劇的主要目的是激起憐憫和恐懼來使人的思想情感得以升華。但現(xiàn)代戲劇包括悲劇的發(fā)展卻突破了這一傳統(tǒng)。易卜生以后的許多劇作家都對社會狀況進行了探討,希望從社會中找到產生悲劇的時代原因。悲劇應當對整個世界進行全面檢驗,人們會在檢驗過程中得到益處。那么,如何避免落入古希臘悲劇的窠臼,創(chuàng)造出具有時代氣息的悲劇?奧尼爾說:“今天的戲劇家應當挖掘當代病的根源,即老上帝的死亡,以及科學和物質主義無力提供一個新的上帝,以滿足人們殘留的原始宗教本能——尋找生命意義、用來安慰死亡恐懼的本能。”奧尼爾試圖傳達這樣一種觀念:現(xiàn)代社會里,科學越發(fā)達,人就越來越像機器的附加與延伸。在此狀態(tài)下,人類想方設法占有靈魂以外的東西而虛擲了靈魂,那么,要探求人的歸屬和賦予生活以意義,也就變得越來越艱苦卓絕。奧尼爾所看到的是處于現(xiàn)代社會的人類精神的悲劇——是人的靈魂迷失、淪落、被生活嘲弄的悲劇。
1940年,在加州丹維爾位于山腰的家中,奧尼爾開始寫作《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他選擇了1912年夏季8月里的一天,作為其自傳體劇本的時間,那時他家的四名成員全都呆在面臨新倫敦海濱的家里。奧尼爾死后,據(jù)他的遺孀、第三任夫人卡洛塔回憶,“他把這一切都宣泄出來以后,他才感到輕松了許多。這是他與家人取得和解的方法,也是他本人求得安靜的方法。”可見,奧尼爾是懷著深切的憐憫、諒解和寬恕的心情,用血攙和著淚寫成的這個劇本。他過去的作品《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榆樹下的欲望》等劇本中,已對他的家庭往事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地有所披露了,直到《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其作品的自傳性開始為人大為關注,其深刻揭露自己家庭秘密的勇氣、坦誠以及開誠布公的程度讓讀者與觀眾瞠目結舌。
自傳性的因素,使奧尼爾能夠充分借助深刻的生活體驗和對生活的冷靜觀察而賦予戲劇人物以更為合理的外部形態(tài)和內心依據(jù)。劇中四個主要人物瑪麗、蒂龍、杰米、埃德蒙生活中的原型分別是作者母親、父親、哥哥和他本人。劇作者將他們刻畫得栩栩如生:神經質、生活在過去的母親瑪麗;小氣、吝嗇的父親蒂龍;沉溺酒色、荒唐度日的哥哥杰米;愛好幻想、玩世不恭的埃德蒙。一家四口彼此把家庭的失和與個人的失敗都歸咎與他人——“蒂龍一家人相互之間充滿了愛和恨、同情和厭惡、責備和寬恕、自憐和自恨。”
二、抒情性敘述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人物的外部動作并不多,矛盾沖突不太激烈,情節(jié)也非跌宕起伏,其之所以能波動觀眾的心弦還在于其蘊涵的濃郁抒情性。正如別林斯基所言,抒情性會賦予“戲劇性以變化莫測的生命之光,像賦予美麗少女的臉以鮮艷的紅暈”。
這出戲表現(xiàn)人物之間愛與恨的矛盾,以及愛與恨在人物內心的沖擊。人物之間交織的愛恨情感主要是通過言語表露出來的,對話即表露人物內心情感的方式之一。劇中的對話大多委婉含蓄,暗有所指,飽含熱力,抒情性很強。如第四幕埃德蒙與父親蒂龍之間的對話就是一例。此時蒂龍已成為眾矢之的,心煩意亂,便向埃德蒙訴說自己青年時代的苦難經歷,希望得到兒子的理解。他的話出自肺腑,埃德蒙聽了為之動容,便心情激蕩地用這段話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次遠航時的迷人海景:“有一次我坐著一只德國的橫帆船往布宜諾斯艾利斯駛去。天上正滿月當空,貿易風迎面吹來,……我倚在斜桅上,臉朝著船尾,腳下海水翻滾著泡沫四下飛濺,頭上桅桿高高地揚著風帆,在月光下一片潔白。”
劇中的每個人物都希望能到海上去,但除了小兒子埃德蒙,誰也沒有真正和海親密相處過;幸福對于劇中處在苦難中的所有人來說像海一樣,似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他們是一群人生舞臺上的失敗者,對苦難的恐懼使大家相互掩飾真相,故作歡樂,做戲的辛酸令人潸然淚下。當苦難的真相無法回避時,劇中的人們又陷入相互猜疑、攻訐的境地中。然而,不安的良心像時時吹拂他們的海風,促使他們不時自責和惶恐。埃德蒙通過對海的描述,抒發(fā)了自己的情懷,像出色的抒情詩給人以美的享受。
劇中埃德蒙和杰米大量引用波德萊爾、吉卜林、王爾德、斯文朋等人的詩句,埃德蒙有時還即興賦詩,人物之間用詩進行交流,使這出戲更具詩的韻味。
獨白是戲劇表現(xiàn)人物情感的另一方式,現(xiàn)代作家慣于用內心獨白呈現(xiàn)人物隱秘復雜和千變萬化的內心世界。奧尼爾在劇中常用內心獨白,其表現(xiàn)主義劇本《瓊斯皇》共八場,其中有六場就是用內心獨白構成的。《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第三幕、第四幕各有一大段內心獨白。瑪麗獨自一人或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此時她完全敞開心扉,傾訴內心的矛盾和喪失宗教信仰的痛苦,表達自己的渴望——重新得到圣母瑪利亞的庇護,使內心得以平靜。瑪麗的獨白情真意切,人物情感完全從心底自然流淌,抒情意味甚濃。劇中,人物獨白多且長,卻并不讓人覺得沉悶乏味,這與語言的含蓄雋永、飽含激情不無關系。
三、象征性手法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作為一部現(xiàn)實主義劇作,尤金·奧尼爾在其中恰當?shù)剡\用了象征主義的手法,烘托了事件沖突與人物個性,并為全劇增添了一種彌漫滲透的氣氛。
奧尼爾常在其作品中使用霧作象征,如在《安娜·克里斯蒂》、《東航卡迪夫》、《歸途迢迢》中霧就與人生交織起來。在《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霧”不僅僅只是在視覺上籠罩著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更以其極度外化的聽覺形式“霧笛”成為一個貫穿劇本始終的象征手段。劇中,霧的意象呈現(xiàn)著變化和層次——第一幕是早晨8點開始,天空晴朗,陽光熙照,但從對話中可得知,夜間大霧彌漫,霧笛齊鳴,人們剛從夜間的折磨中脫身出來。第二幕是12點3刻開始,一層薄霧在空中飄蕩,霧越來越濃,逐漸看不見對岸。第三幕是在下午6點開始,夜色朦朧,大霧籠罩,窗外像是掛了一塊白色窗簾布,霧笛聲盈耳不絕,警鈴聲丁當不斷。第四幕開始時已是午夜時分,霧更濃了,像一堵墻在戶外佇立,霧笛和警聲依然不斷——作者通過外景渲染氣氛,昭示了人生從光明到黯淡的坎坷不平的命運歷程。
在此劇中,霧的有無、濃淡與蒂龍一家的精神狀態(tài)、相互關系的好壞相一致,它暗示著慌亂、恐懼、郁悶、緊張、無奈、絕望、頹廢等心理情緒,并且讓人感到一種壓迫感,這種壓迫感就是人的靈魂和外界力量對人的精神的雙重壓力。對于越來越濃的霧,瑪麗感到壓迫:“霧這么大,外面這么黑,一個人呆在家里真悶得難受啊!”然而,這霧又像那酒店,躲在里面是他們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瑪麗認為:“霧可以把你和外面的那個世界完全隔開,你覺得在霧里面一切都變了,什么都不再是原來那個樣了,誰也找不到你,誰也不會來碰你了。”埃德蒙也認為母親在她周圍筑起了一堵墻,恰似一層濃霧,把自己遮起。埃德蒙自己也把霧看作避難所、療養(yǎng)院,他所信奉的虛無主義使他樂于呆在霧的世界游蕩,似一個幽靈:“我喜歡呆在霧里……一切看上去、聽上去都顯得虛無縹緲……我就喜歡這樣——獨自一人在另一個世界里……要是能夠避而不看這人生丑惡,誰不愿意?”由此,霧成為瑪麗和埃德蒙欲逃避現(xiàn)實世界、擺脫內疚心情的一種物化象征。
此外,劇中反復被強調的酒、瑪麗難看的手指、嗎啡、波德萊爾等人的詩、結婚禮服等都充滿了強烈的象征意味。透過眾多的意象,奧尼爾把人物的多重性格和復雜心理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
四、結語
從尤金·奧尼創(chuàng)作的一貫走向來看,他所堅持、強調的是宣泄與傾訴等心理功能。他對筆下的人物充滿依戀和偏愛,在其失敗之中尋找生命的意義。當這些人帶著滿身創(chuàng)傷頹然倒下之時,當他們的欲望、幻想無法轉化為現(xiàn)實之時,所積聚的慣性和能量要通過精神和心理的方式釋放出來:正視自己,把渺小、委瑣、平庸的自我呈現(xiàn)給世人,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使靈魂得到滌蕩、撫慰、平衡。《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就是為這些人——為現(xiàn)代困境中的人類尋找出路,把他們從精神的劫難中拯救出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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