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
校園里又是荒草萋萋#65377;
成片成片的草,經(jīng)過夏天豐沛的陽光和雨水,使勁搖曳著綠色的腰身,按捺不住地旺盛枝葉,不斷向上伸長著生命的情緒,即使在秋天,也毫無顧忌另一個季節(jié)的到來和它所占據(jù)的屬于別人的空間#65377;
與天空在空間距離上的靠近,是自然界所有植物的念想,標志著生命力無限的可能性#65377;向上一分,生命的區(qū)域就可以擴展百倍,從一棵樹到一株草,這樣生命的愿望是真切存在的,誰也不想矮人幾分,遮蔽在別人的陰影里#65377;就因為這樣,當荒草遍及校園的時候,我并沒有感到一種別人所說的荒敗#65377;也許,荒草加速了一所鄉(xiāng)下中學衰敗的氣氛,但這與草無關#65377;
我住的房子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修建的,土木結構,青瓦屋頂,原先是一排教室,后來有了教學樓,它就被淘汰,改作宿舍#65377;房屋里加了三合板頂棚#65377;頂棚切斷了這些房子在室內(nèi)視角空間上的零亂,那些舊木檁#65380;木椽,霜一樣發(fā)霉的竹笆,白天可以看到陽光的裂開的瓦縫,許多動物在房頂上爬行的痕跡,還有夜晚從房頂傳來的蟲子噬木的聲音,這一切,都在一面頂棚的隔離之下變得可有可無#65377;雖然它們并沒有消失,甚至是在加速原來的步伐,但從視覺上它們已經(jīng)遠離#65377;
門前,栽有一些玉蘭樹和柏樹,濃郁的顏色常讓人感到生命有力的傳承——樹也在傳承樹的生命#65377;在樹下,大片的荒草在一個暑假之后有了一尺多深,它們的顏色多種多樣,有墨青的#65380;濃青的#65380;深綠的#65380;淺綠的#65380;淡綠的#65380;嫩黃的,要準確地描述它們的顏色,的確很難#65377;在這樣的草中,蟲子的鳴叫常常從傍晚開始,那時,外面的世界大多已經(jīng)安靜,校園里行人漸稀,偶爾幾盞路燈發(fā)著朦朧的光暈,蟲子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它們的呼吸#65377;我覺得,蟲子的鳴叫其實是一種身體的呼吸,周圍的露氣開始漫上草葉和草穗,漸漸為一顆晶瑩的小水珠做好質(zhì)感的準備#65377;
荒草并沒有讓我感到衰敗,反而是一種感動#65377;有草的地方,才有生機和活力,比如青蛙,它們時常藏在草叢中,間或一個小孩從草叢中跑過,它們就驚慌失措地跳出來,鼓著小小的腮幫,看個究竟#65377;草色的青蛙,穿一身大自然的服飾,在與自然顏色接近的同時,也為它們的生存打下了外貌上的伏筆#65377;這樣偶爾跳出來的青蛙,其實它的呼吸是與草叢相連的,某種程度上也是與我們?nèi)祟惖暮粑噙B#65377;自從我看見過它們藏在草叢中之后,每次傍晚開門出來,都能感覺到它們靜靜地立于草叢根部的姿勢,抬頭挺胸,恬靜,悠然,有種等待的閑淡#65377;那時候,我覺得這樣的一只青蛙,有草相依,有蟲相伴,有月光照耀,有腳步相驚,是多么幸福的事#65377;
校園里除草勞動一天天深入,從操場到每一個角落,草的足跡密不透風#65377;在操場的一角,有一種植物,根莖暗紅色,穗頂開小白花,它們時而彎曲時而直立的莖稈,讓人感到的是它們強壯的生命力#65377;在西安植物園的“殺手”植物的簡介中,我似乎看見過它#65377;它生長的地方,其他植物就得全部退讓#65377;
拿著鐮刀#65380;鋤頭和其他工具的學生們,與整個操場的草形成了一種力量上的對峙#65377;有些身處大片荒草之中的學生,他們悵惘的眼神和無奈的表情,表明了大片大片的荒草對他們構成的巨大壓力,他們明顯處于荒草的下風#65377;
然而,草還是被割成了一堆堆的,它們有的從根部被截斷,有的從莖部#65377;操場上有了鋸齒般的形狀#65377;被割斷的草根,在太陽的照射下,很快就呈現(xiàn)出毀滅的哀傷——傷口之處有了一些淡白色,這與那些還未割掉的草形成了一種顏色的對比#65377;
在不遠的縣城里,為了創(chuàng)建文明城鎮(zhèn),大量的草被卡車運來,植好,人們花費了極大的代價,即使一小塊的草叢也讓人感覺到生命的綠意空間,因為缺乏,所以珍愛#65377;在草叢邊常有這樣的一個廣告牌:小草有生命,請勿踐踏#65377;草的生命與人的生命有了一種平等的對白#65377;每一片草皮似乎都表明了一個城市的環(huán)保意識和進步的腳步#65377;而在鄉(xiāng)下,草卻是在與莊稼爭奪向上的空間#65377;有莊稼的地方,草的生命力似乎更強,干旱,水澇,甚至殺草劑都無濟于事,人們經(jīng)心經(jīng)意照管著的玉米#65380;水稻#65380;小麥和蔬菜,在經(jīng)受自然災害的打擊中,顯得非常的脆弱,蟲害讓莊稼荒蕪#65377;而草卻越長越高,越來越精神抖擻,它們在與莊稼的較量中,常會有一種勝利者的驕傲感#65377;
站在草中,我想起了白居易的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65377;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65377;野草頑強的生命力,讓整個世界為之感動#65377;我也想起了魯迅的《小草》,仿佛看到了一個狹窄而固執(zhí)的天空下一株風雨中不倒的野草#65377;又看看身邊這些被割的荒草,它們簡直是天壤之別#65377;
大片大片的荒草被割倒了,堆在操場之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草堆#65377;以前也這樣割過草,不過割下來之后,就被學校附近的農(nóng)人拉回去喂牛,現(xiàn)在喂牛的人越來越少,草只能堆在一個角落,腐爛或曬干后被一把火燒掉#65377;
眾草被割倒的這一天,是教師節(jié),我感覺到的是一群處于底層的人們被忽略的那種疲憊#65377;對于眾多的鄉(xiāng)村教師而言,它只是個名詞,曾經(jīng)讓他們感到有一絲自豪的名詞,如今,這個名詞對于他們已經(jīng)麻木,就像這校園中的荒草一樣,總會被世間許多悲涼的東西割走#65377;我曾目睹他們的衰老,疾病,痛苦,無助,很低的收入讓他們的身體產(chǎn)生了一種長久的昏睡狀態(tài),在這樣的狀況下,疾病就像荒草一樣,長的滿身都是#65377;因而,在這座校園里,我感到荒敗的不是草,而是人#65377;
亡師
他走的時候未留只言片語#65377;走得痛快,走得利索,像一把刀,割去了他與世間的一切羈絆#65377;我看到過許多腦溢血患者,經(jīng)醫(yī)院搶救后大都是半身不遂——半個身子永遠落在身后,被時間的另一只手拖住,甚至捆在一個黑暗的木樁上#65377;因為半個落下的身子,他們漸漸被生活離棄,內(nèi)心的溫度也一點點向一個地方靠近#65377;
他是省略了半身不遂的可能,頭也不回地走了#65377;作為他二十多年前的學生和后來的同事,我還是感到了惋惜#65377;在他死的前幾天,我還遇見過他#65377;那是夕陽下的橋上,他騎著一輛半新的自行車,從城里返回,打招呼時他的笑容猶如一朵秋天田邊小朵的菊花,車鈴聲仿佛是那菊花的花瓣#65377;當時,我能感覺到他的笑里有一種夕陽的成分,燦爛與黃昏的說不清的交接地帶#65377;誰能想到生命會如此脆弱?他在喝茶打牌時竟一頭倒下去就再也沒能醒來#65377;想來,他的生命的硬度竟無法抵過一張紙牌的厚度#65377;血沿著他身體內(nèi)部飛快地爬行,難道他就沒有一絲感覺,甚至是一點頭暈?而它,涌上頭頂時,就像一條渠,因為渠道的狹窄擁擠堵塞,而猝然溢流#65377;我想象那一刻的景象,血散了一地,所有的植物和空氣中都有血濺射下來的痕跡#65377;漸漸地,頭顱里一片紅色的汪洋,淹沒了一切,包括他剎那間的意識#65377;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其他的事物正一如既往,車輛正從外面的街道上開過,陽光依舊燦爛,一些人的牌正拿在手中,等待出牌的機會#65377;
我看過電視上人死的時候的意識狀態(tài)#65377;有無數(shù)朵向日葵在空中飛旋,轉動#65377;向日葵弧線形的外邊上金星閃爍,而向日葵的中心不大的一塊則是一片黑,沒有任何亮度和松動的黑,像死亡一樣沉寂的無人區(qū)#65377;無數(shù)朵這樣的向日葵在人的周圍飛動,漸漸向房子的外面飛去,在那兒盤旋一會兒,又飛到花園中,在發(fā)黃的樹條樹葉間徘徊,在草地和花的上空徘徊,然后向空中飛去,仿佛是一個人回眸的眼神#65377;向日葵不停地旋轉,它的鋸齒般的金星點綴的邊子讓人感到頭暈,但那是快樂與漸漸安詳?shù)念^暈,走向天國的路途中#65377;夕陽帶著燦爛的光輝等待著這朵向日葵的到來,像是脫離了俗世#65377;向日葵越飛越高,最后完全脫離了地面的一切和地面上方的天空#65377;我知道,這是另一種告別故鄉(xiāng)的方式,它們最終抵達了另一片天空#65377;
我不知道他離去的時候是否有這樣的景象,眼前是否有一朵燦爛的向日葵在飛旋,在他一頭倒下去的時候,外面的天空正陽光明媚#65377;秋天的陽光應該不會像夏天那樣密不透風,應該有一個縫隙,讓一個再也見不到它的人找到疏松的歸路,找到兩里外家鄉(xiāng)的那條才打好的水泥路和一座剛修好不久的三層樓房,讓他再在相依幾十年的老房子里轉一圈,撫摸一下那些熟悉不過的桌椅和書桌,瞧瞧它們的溫度#65377;我不知道他家老房子前,是否有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樹枝上擺動著一絲秋天下午的輕風,樹葉叢中是否有一只鳥,在若有若無地叫著一些聲調(diào)怪異的曲子#65377;我這樣想的時候,感覺到了一棵樹的存在,白楊或者梧桐,它們茂密寬大的葉子,是可以藏住一些東西的,比如說一只正在噬咬葉脈的蟲子#65377;我能感到那只蟲子在咬透葉子時的興奮,我的心痛了一下#65377;
從他的遺照上,我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眼神和一張憂郁中又有些笑意的臉#65377;那張裸露在時光的風雨中幾十年的臉,有些朦朧不清的底色#65377;也許當時照相時,一束銳利的光線正打在他的半張臉上,而留下了很有立體感的對比——黑白照片經(jīng)過放大,立體感就凸現(xiàn)出來,同時模糊的感覺也在放大#65377;也許是多年前拍攝的緣故,或許是沖洗的技術問題,他的臉上就有了一些游離的淡淡的小片陰影,透過它們依然能看到他的那張曾在時間的容器里撲打過的臉,它的質(zhì)地粗糙,卻散發(fā)著原生的#65380;無修飾的魅力#65377;在他的臉上,我感覺到了一些灰色的時間的物質(zhì)和它們運行的痕跡#65377;它們是絮狀的,有的地方是顆粒狀的,不均勻地散布在被歲月不同的階段所拼湊而成的臉上#65377;他在看前方的一個物體,也許是鏡頭,也許是一棵樹,也許是一個存于心中而實際上并不存在的東西,但它們都過于明亮,讓他的目光有了一些向下的躲避,在快門按下的一瞬間,眼睛有了輕微的一眨#65377;其實,這正是他,淡淡的笑容中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憂郁#65377;
過去的歲月依舊可以從他的照片中彰顯出來#65377;他雖在教書,但家庭負擔沉重,是過去典型的“一頭沉”:上有年老的父母,下有幾個還未長大的孩子,中間是苦累的妻子和多畝田地,一輩子的坎坷沒有讓他沉淪,反而活出了一份灑脫,一種可以被人感覺的樂觀#65377;這幅照片在我看來,正是他一生的縮影,有艱辛#65380;曲折#65380;沉重#65380;苦悶#65380;憂郁,也有笑意#65380;陽光#65380;自信#65380;行走#65380;腳步#65377;笑意中我看到了他退休后可以放松的日子,而憂郁中我看到了他苦累的前半生#65377;這些東西融在一張照片上,是多么的不易,然而他做到了,并且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65377;
他下葬的這一天,正是第二十三個教師節(jié)#65377;對他來說,這算是一個完滿的結束,是一個被職業(yè)的意義所畫上的可以停歇的句號#65377;我想,過了這個節(jié),他臉上的一小片陰影就可以化了,散發(fā)到泥土里,在下一年春天的時候,長出一片葉子來#65377;
黃豆
老家數(shù)米見方的水泥場里,曬滿了厚厚的一層黃豆秧#65377;堅硬#65380;有點黏度的莖稈,依然很重#65380;不大的土黃色的葉片#65377;胖乎乎的豆莢一個個裸露在它們中間#65377;有的葉子落了,黑色的莖稈上豆莢就更加明顯和喜人#65377;太陽的光線已經(jīng)很斜了,傍晚快要來臨,前排鄰居家的房子向后投來了半個場子的陰影,它表明了與天黑之間還有半個場的距離#65377;然而陽光依然很明朗,沒有絲毫含糊的念頭#65377;天空向更高處退去,在村莊幾棵高大的榆樹尖上,有幾只鳥兒眺望遠方#65377;我不知道它們的巢是不是在樹上,但黃昏無疑是一種歸家的序曲,無論是人#65380;畜生,還是鳥兒#65377;
放假回到老家的妻子,換上了一件舊衣,這反而讓她有了一些從前的嫵媚和賢惠,幾縷發(fā)絲垂落在臉上,偶爾擋住了她的視線#65377;她用手撩起頭發(fā)的動作靈巧,輕盈,有一種節(jié)奏控制中的自如#65377;手持連枷是需要弓步的,這不是可以偷懶的活#65377;她的雙臂均勻抬起,場上響起了“嘭嘭”的響聲,穿過幾排房屋后泄漏到不遠處的莊稼地里#65377;那些豆莢干了的黃豆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有的甚至滾得老遠——滾到水泥場之外的土路上#65377;它們土黃的顆粒飽滿,干凈,有一種破殼而出的新鮮和光澤#65377;當然,待在豆莢里的中午是悶熱的,沒有一絲風吹過中午的曬場,我想成熟之后的豆子是焦急的,急于見到那些成天撫弄它們的人,想看看他們常常藏在葉子之中的臉和一雙雙誠摯的眼睛#65377;
黃豆秧被整齊地拍打了一遍,就沒有了先前的虛脹,一根根沉下頭去#65377;這時需要用杈將它們翻一下身,讓藏在身下的那部分露出來#65377;又是一陣鏗鏘有力的拍打,所有的豆莢就變得老實而安靜#65377;用杈將打干凈的豆稈挑到一邊,豆子就一五一十地露了出來#65377;光潔的表皮,豐厚的腹部,此時的豆子像吃飽后脫光衣服的鄉(xiāng)村孩子,有一點土氣,但更多的是那種時節(jié)的飽滿和自信,它們不再急于什么,只等主人把它們身體間的一些葉末#65380;細小的豆稈和塵灰簸去#65377;這其實是件很難做的活,需要穩(wěn)健而又有韌勁的臂膀#65377;用篩子先將小一些的泥斑篩去#65377;妻子略略抬起盛滿黃豆#65380;豆莢殼#65380;葉末等雜合物的竹篩,雙臂吃力地左右搖晃,細小的灰塵像煙霧一樣,隨著她雙臂的每一次擺動而泛起#65377;有的時候,她不僅雙臂在擺動,并且是整個的身體#65377;她搖了一會兒,就會把重重的裝滿豆子和葉末的篩子放下來,歇一口氣,臉上也會露出一些羞怯的笑——她是不能和農(nóng)村婦女相比的#65377;篩完,再用簸箕將豆中篩不下去的葉莖簸出去#65377;這是更難做的活,除了力氣,還要有經(jīng)驗和技巧#65377;用力大了,豆子也簸了出去;用力小了,葉末還裹在豆中#65377;
做完這些活,夕陽已經(jīng)從西邊的樹林中完全落下去#65377;妻子在整個黃昏勞作的過程中,顯得平靜而且安詳,汗水從她有些緋紅的臉頰上流下,形成了帶著灰塵的印痕,美麗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紅白相間的臉龐,發(fā)梢上一些蒙蒙的灰土和葉末,還有一些輕微的身體的擺動,像一種未被發(fā)現(xiàn)的輕柔的節(jié)拍器#65377;汗水穿過灰塵的網(wǎng)罩,邊痕有點淡黑#65377;她偶爾揚起手背在臉上抹一下,這些稍黑的痕跡就抹得整個臉上都是#65377;
待收拾好場里的東西,她又匆匆忙忙地踏上回縣城家中的歸程#65377;
桂花樹
夜深深地來了,像一個人的腳步聲,穿梭于樹影高低不均的校園中#65377;沒有一絲微風為我照亮心中的那些陰影—— 一個屬于自己卻不能擁有的日子所帶來的淡淡哀愁#65377;前些年,校園里還沒有水泥路,深夜走動時腳下凸凹不平,那時校園里住的人多,人們在黑暗中相遇時打著看不見面的招呼,但可依據(jù)影子的高低,走路的姿勢,步履的快慢,步子的輕重來判斷,大多是不會認錯人的#65377;聲音從前面?zhèn)鱽恚@人的熟悉和親切,仿佛穿過了夜晚薄薄的幕紗#65377;有時候,聲音仿佛是人的眼睛,在黑暗中辨認著對方和一些事物#65377;
水泥路邊的電線桿上,有幾盞高高的路燈,橘紅色的光暈將走過的腳步聲照得朦朧而富有詩意#65377;特別是小雨霏霏的夜晚,亮亮的雨絲像細細的從天而降的銀針,打在臉上和身上的感覺涼涼的,癢癢的#65377;月亮出來的晚上,校園里像鋪上了一層巨大柔軟的彈性玻璃,高高低低,亮亮暗暗,連成邊界模糊的形狀,喚醒某一種別致的想象#65377;那層光非常柔韌,任憑風怎樣在它身上彈奏,也無法把它們彈成掉在地上真正玻璃一樣的碎片#65377;
走在暗影中的路上,心里響起了帕瓦羅蒂的《今夜無人入睡》的旋律和他的家鄉(xiāng)摩德納所彌漫的質(zhì)樸而優(yōu)雅的傷感,死亡貼著他的軀體#65377;無人能敵的高音C和高音D的傷感,而它們將不復存在,隨著一個人的離去而垂落在漫漫音樂的帷幕中#65377;一個高音時代的結束,《我的太陽》會從此黯然神傷,從此淪為黑暗中的太陽#65377;
“第二十三個教師節(jié)”,我反復回想著這句話,它像一個庸人自擾的播放器,冷漠,毫無表情,似乎與我無關,或者說沒有較為密切的關系#65377;二十三表明了時間的序號,仿佛一個依次向上回溯的窗口,或者傷口——一個集體的傷口#65377;此時,我看到的是黑暗中依次縮小的二十三本日歷#65377;時間的漫長往往在單張日歷上被大打折扣,而我們常常不具備讓它們重新展開#65380;重新回到一個具體日子的能力#65377;我沒有撕日歷的習慣,或者說我本能地厭惡一張一張地把日子從看起來漫長的一年的歲月中撕下來扔掉,變成一團廢棄的碎紙片#65377;
一個日子常常在人們的手中變成了廢紙,這是件十分悲哀的事,而這些都是無法避免的#65377;我在這所校園上過學,當時的老師和后來父親的同事,大都離開校園多年了#65377;他們有些人還保留完好,像一本還算過得去的發(fā)黃的日歷,黑白版本的宋體字,裝訂在歲月的線軸上;而另一些人就不會這樣幸運,被風吹成了地下的塵灰#65377;但是,不管他們在地面上行走還是在地下行走,他們都是不曾改色的宋體,字體消瘦修長,精神矍鑠,思想固執(zhí),有一種被已有認知體系所固化的酸和韌#65377;我依稀能從記憶的底片中辨認出他們,還原他們的模樣#65377;有時候,他們是一道數(shù)學公式,不容你對他們的真實性有任何懷疑,感受最多的是一個心知肚明的時代所附加給他們的條件和文本#65377;
夜更深了,沒有一絲星光的夜晚,讓人感覺到的是天地合一的混沌#65380;無奈#65380;麻木,或博大于無#65377;蟲鳴是有的,只是它們沒有了月光下的清脆#65380;爽朗,變得低沉而纏綿#65377;突然,我聞到了一種熟悉的香味——月滿枝頭,密而不稠,郁而不膩的香氣#65377;八月一夜桂花香,在我心頭冒了出來#65377;路邊的幾棵不大的桂花樹,排成了與路平行的一排,它們的香氣就迎著我夜半的腳步聲而來——白天我怎么沒有聞到,而夜晚又這么馥郁呢?是呀,又是一年月圓的時候到了#65377;
從桂花樹下歸來,似乎沒有了一天來的煩悶,畢竟有一種沿承多年的香味與我相遇,這也許是第二十三個教師節(jié)最入我懷的安慰了#65377;
(選自2008年第1期《黃河文學》)
原刊責編計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