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柿子
從小時候起我就不好看紅火#65377;
紅火是我們的地方話,主要是指過大年#65380;過正月十五,還有過廟會時,街上的那些扭秧歌踩高蹺的,還有車燈#65380;船燈#65380;龍燈什么的,還有擺攤兒雜耍#65380;搭臺唱戲的等等,都叫紅火#65377;人們一說“快看去哇,今兒街上有紅火呢”,就是指這些#65377;
這些,我都不喜歡,我嫌那里人過多,多得你擠我我擠他,走路也走不了#65377;還嫌那里亂哄哄的,太吵#65377;嗩吶嗚嗚哇啦,銅器鏘鏘啪嚓,再加上大人喊叫小孩哭,吵得你頭暈,吵得你耳朵疼#65377;還有那討厭的大鼓敲得咚咚咚,震得你心慌震得你肉跳#65377;
我就好在家里安安靜靜地待著,看看小人書,要不就睡覺#65377;這多好#65377;
可在我進入八歲那年的正月十五,也不知道是中午吃生日油糕時,祝福的話聽得我心情愉快了,也不知道是晚上吃水餃吃到了里面的鋼镚兒,使得我的情緒特別好,我就同意了父親的提議,跟著他們去看紅火,而不是像往年那樣,自己留在家里#65377;
出門時我看見了院窗臺前的煤倉上的凍柿子,就順手拿了一個#65377;
我們大同的習慣是,買柿子時揀軟的捏,哪個軟買哪個#65377;買回來就凍在院里,凍得硬邦邦的#65377;大人們說凍過的柿子比沒凍過的甜,吃了還下火#65377;吃的時候把它放在碗里,往碗里加冷水,用冷水激#65377;過那么一大陣子,柿子的外面就激出了一個厚厚的透明的冰殼#65377;這時候,冰殼里的柿子就軟了,拿牙咬開個口,用嘴吸出里面的軟舌頭,真甜#65377;
甜是真甜,可我就想吃個凍得硬邦邦的柿子,我想嘗嘗硬邦邦的凍柿子是啥味道#65377;我總覺得那一定是很好吃#65377;我的判斷是,夏天,我把冰棍兒化成水,一喝,不好,不如凍得硬邦邦的冰棍兒好#65377;那這凍得硬邦邦的柿子也一定是比消軟了的好吃#65377;
院窗臺前的煤倉上放著木板,木板上就擺放著我早就想嘗嘗的那種凍柿子#65377;乘大人不注意,我就拿了一個,還是拿了一個大個兒的,多重我不懂得,反正是沉甸甸的,足有我的兩個拳頭大#65377;
其實剛才吃餃子吃得飽飽的,我又不餓#65377;我主要是想解解饞#65377;
我故意地放慢腳步,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頭走著#65377;街上的燈光不是很足,天上的月亮也沒升到半空,光線不像白天那么亮堂#65377;這正是我吃柿子的好機會#65377;
可還沒等我張開口吃,就覺得不行了#65377;是拿柿子的右手讓凍柿子給冰得不行了#65377;我趕快把凍柿子換到左手,往嘴里送#65377;可還不行,是柿子過大,又硬又光滑,牙啃不住柿子#65377;這時,左手也讓柿子冰得不行了#65377;我又讓右手也來幫忙,兩只手捧住往嘴里送#65377;嘴張得大大的,可還沒等牙碰住柿子,嘴唇卻挨住了柿子,我趕快把柿子拿開#65377;是嘴唇讓凍柿子給狠狠地激了一下,激得嘴唇麻酥酥的#65377;
這時,兩手也讓凍柿子給激得發麻了#65377;
看來,凍柿子是不能吃了#65377;我決定放棄這個解饞的念頭#65377;我就往兜里裝,可兜口口小,柿子大,襖兜褲兜都裝不進去#65377;怎么辦?要不扔了它?這么大的柿子扔了,要讓我媽知道了那可要挨打#65377;
正拿不定主意,父親轉過頭看我#65377;我趕快伸出手說:“給你去哇#65377;”父親就問是啥,就把凍柿子接過去了#65377;這時我們已經走出了巷口,到了大街#65377;大街的路當中,一撥兒挨一撥兒,都是鬧紅火的#65377;路兩旁是看紅火的,里三層外三層,人擠人#65377;我媽又調轉頭說:“拉緊招人#65377;看丟了的#65377;”父親說:“來,爹駕馬著俺娃#65377;要不俺娃啥也看不著#65377;”說著他彎下腰,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65377;他一直身,我一下子長高了,啥也能看見了,還能看見路兩旁的房頂上坐著看紅火的大人和小孩#65377;
街上很冷,我把手縮在袖筒里,抱住我父親的頭#65377;我說腳腕凍得慌,父親用他的圍脖兒把我的腳腕兒給纏住#65377;這下不冷了#65377;
我們隨著人潮往前移,慢慢移到了四排樓#65377;四排樓是市中心,所有的紅火在這兒都很賣勁#65377;人們都想來這兒看最精彩的#65377;
我們在街上足足看了有兩個鐘頭的紅火,我媽才說看把招人凍壞的,咱們回哇#65377;
開門的時候,我媽看見我父親手里拿著個凍柿子往煤倉的木板上放,問他大冷天你拿個凍柿子干啥#65377;父親不說話#65377;
父親先進的家,可他連燈都拉不著,等我媽拉著燈一看,他的兩只手都凍得僵了,十個指頭都彎著,動也不能動,連自己的衣扣都不會往開解#65377;
我媽問:“你拿個凍柿子干啥?”說完,一下想起了我,手一指我:“一準是你個小討吃子!”
我縮在炕角不敢吭聲#65377;
我媽幫父親把上衣脫了,趕快給從甕里舀出一盆涼水說:“快激激#65377;”也像激凍柿子那樣,父親把兩只彎曲的手泡進冷水里#65377;
我媽說:“兜口小裝不進去,你不會扔了它?”父親不吱聲#65377;我媽又調轉頭罵我:“把你爹的指頭凍掉了,我看咋去給你往回掙錢#65377;”她這么一說,我一下子好像是看見了父親掉了指頭的光禿禿的手,我害怕了,“哇”地哭出了聲#65377;
父親說我媽:“俺娃不懂事#65377;看你沒完了,大正月十五的,娃娃過生兒呢#65377;”我一聽,哭得更厲害了#65377;我倒不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我是想用哭表示自己錯了,而且很傷心#65377;我媽罵我說:“哭!你再哭!你做上有理的啦?”說著就四處瞭,要找東西打我#65377;我知道,她要是真的找到了尺子#65380;掃炕笤帚什么的,那是不白找的,那我準定得挨一頓#65377;我趕快不哭了,爬上炕脫衣裳睡了#65377;
躺在被窩里,聽著我媽又給父親換冷水#65377;我想知道父親的手是不是也會像凍柿子那樣,給激出一個殼兒?
我想著想著睡著了#65377;
自行車
我家原來有輛永久牌自行車,是舅舅在大同煤校上學時我媽給他買的#65377;買的時候就是舊的,他騎了幾年就更破舊了#65377;他分配到晉中當老師走后,我媽就把車子寄放到了老和尚的后大殿,不讓我騎,說我人小,把握不住車子,怕騎到街上出事#65377;怕汽車撞了我,怕我把別人撞了#65377;
初中畢業后的那個假期,我接到了大同一中的錄取通知書#65377;一中離城十里地,又沒有公共汽車#65377;這時候,我媽才說,讓師父把大殿的車子取出來,擦摸擦摸騎去吧#65377;我說我不要,舊車子閘不靈,容易出事兒,我要騎就騎新的#65377;我媽說閘不靈修修就靈了#65377;我說您不懂得,車子放得年代久了就銹了,銹了就修不好了#65377;我父親說,銹了修不好,閘不靈娃娃出了事兒咋辦#65377;我媽說,修不好再說#65377;我父親說,修不好就出事了,到時候你哭也來不及,哪個多哪個少?
我父親這輩子一直沒學過騎自行車,他不會騎,也就不懂得車子的事#65377;我一說他就相信我了#65377;他說:“爹掙錢為啥,不就是為了俺娃花#65377;爹給俺娃買他輛新的#65377;”
那是個苦難年代,車子是緊俏商品,沒個關系不好買#65377;他在大同托了好幾個人可都沒能買到,他只好就在懷仁給我買#65377;那次來信了,說買到了,是一輛綠色的飛鴿車,二八的,加重的,說等有了順路車就給我捎回來#65377;我心想哪會一下子就有順路車,就給他回信說,太原每天好幾趟到大同的火車,托運回來多方便#65377;我還催他說,學校就要開學了,可我現在還不會騎,我總得提前學會才行,學會也還得再練練,練得很熟才行#65377;實際上我早就學會騎車了,而且騎得還挺油,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熟練的問題#65377;我是想讓他快快把車子托運回來,才這么說#65377;
在我的一催再催下,他把車子給弄回來了#65377;可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不是給托運回來的,他是一步一步地推著,一步一步地推了八十多里,給推回來的#65377;
那天的半夜,我正睡得香,聽我媽說:“招人,好像是叫咱們#65377;”她拉著了燈,聽聽,就是有人在敲廟門,就敲就喊招人,聲音很是微弱#65377;我媽說半夜三更的這是誰,她就穿好衣服去開門#65377;
我的天老哪,是我的父親#65377;
我媽把他扶進家,他一屁股給跌坐在地下#65377;我趕快跳下地去扶他,他不讓動,擺著手說:“緩緩#65377;讓爹緩緩#65377;”又伸手說:“給爹倒口水#65377;”我拿起暖水瓶,他擺手說:“冷水#65377;拿瓢#65377;”我給從水甕里舀出多半瓢,他捧著瓢,一口氣把半瓢水喝了個光#65377;
他坐在地下一動不想動#65377;我站在那里陪著他#65377;
他的灰襯衣讓汗水浸透了,上面又沾滿著泥土#65377;褲腿挽起著,也全是泥#65377;
他說是為了截近,趟著水過的十里河,可過河的時候,把腳給崴了#65377;他這硬是一拐一拐地又走了十里路,拐回了家#65377;
他花白的頭發亂蓬蓬的,汗水把臉上的土灰刮得一道道的,連眼角嘴角都是泥,嘴角好像是還有血#65377;
人們都知道,不會騎車的人,推車子會更費事#65377;走個三五里也還好說,可他這不是三五里,也不是三十五里,是八十里#65377;空手步行八十里那也是不敢想的事,況且他還推著個車子#65377;他從一大早就開始走了,我算了算,整整走了十九個小時#65377;而最后這十里路還是忍著饑渴,拐著瘸腿,咬緊牙關,走的#65377;看看他那兩嘴角的血,就知道他是經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65377;看著他那大口大口喝涼水的樣子,看著他那極度疲憊的樣子,我心疼極了#65377;我不住地“唉,唉”嘆著氣,我強忍著,沒讓淚水流下來#65377;
緩了好大一陣,他才讓我往起扶他#65377;我伺候著他洗了臉,換了衣裳#65377;他讓我給腳盆添上暖瓶的水,他靠著炕廂坐著扇火板凳,燙腳#65377;
我問他為啥不托運,他說他到懷仁火車站打問了,托運得半個月以后才到,“可我怕誤了俺娃學車#65377;多學半個月跟少學半個月,那就是不一樣#65377;”
聽了這話,我的心一緊,像有刀子在扎,像是有鞭子在抽#65377;
父親看出了我的情緒,笑著給打岔說:“過河時把車子弄泥了,你出院把它擦擦#65377;”
當我擦完車子進了家,我媽也正好給他把飯做熟了,可父親他卻腳泡在水盆里,坐著小板凳,身子靠著炕廂,就那么的給睡著了#65377;
飯時,父親見我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反而給我說開導的話:“這有啥#65377;爹緩上兩天就好了,可這樣俺娃就能早學半個月車,就能學得熟熟的,路上不出事兒#65377;那爹就放心#65377;爹受點苦值得#65377;”
父親越是這樣說我心里越是難過#65377;
我真后悔#65377;我真后悔說舊車修不好,讓父親買新的;我真后悔催他趕快給我托運回來;我真后悔哄他說我還不會騎#65377;他就是因為怕我學的時間短學不好,他就是為了我能多學半個月,才沒托運,才這么急著給我往回推,受了這么大的苦#65377;步行八十里往回推#65377;
我真后悔,真后悔!
餃子
父親六十歲那年本該退休了,可縣革委管工業的那個領導卻跟他說,您的身體也還行,能不能再給堅持個一兩年再退#65377;我父親說,好說#65377;領導又說,這一兩年我照顧您個輕閑的工作,您就別在鄉下了,回城到縫紉社給帶帶新同志,把新同志帶起來,您就回家休息#65377;我父親說,好說#65377;
這樣,從1944年就參加了革命工作的一個老同志,在領導的關懷下,就從行政部門到了小手工業作坊#65377;
這樣,當了二十多年的科級干部,一直沒被提拔,臨退休時卻被領導給照顧下成了股級#65377;
父親說,管他啥級,工資一分沒少,每月還拿我的八十三元就行了#65377;
母親問縫紉社有食堂沒,父親說沒有#65377;母親說那你到哪吃飯,父親說吃了十幾年食堂了我早吃得膩煩了,我早就想自己做了,這下可好了,我想吃啥就做啥#65377;
父親總能把壞事理解成好事#65377;
父親比我大三十八歲,他六十,我是二十二#65377;
當時我在大同礦務局文工團工作,拉二胡,拉小提琴,打揚琴#65377;
也正是在父親被照顧回縣城的這一年,我們文工團要到懷仁縣去慰問演出#65377;先在城里演一場,后再到焦煤礦演出一場#65377;母親說我,你正好去看望看望你爹,去看看他咋糊弄著做飯呢#65377;
那天的下午四點多我們到了懷仁,我跟團領導請了個假,先去縫紉社看父親#65377;
縫紉社在大街的路南,是相連著的三個小四合院兒#65377;
父親他根本就沒想到我來,當人們喊說“曹書記有人找”,他從一個車間出來了,帶著個老花鏡#65377;我好像是看見他在那里幫著剪線頭#65377;他把花鏡摘下來,看我#65377;“呀!招子#65377;招子#65377;俺娃咋就給爹來了#65377;”
突然地看見了兒子,他的那個驚喜的樣子,讓我至今難忘#65377;
“快,快給爹入家#65377;”他把我領到一間屋,給我撩開布門簾#65377;我正要進,他又說“你來你來”,把我拉到又一個屋,“賈主任,你看這是我娃娃#65377;”一會兒又把我拉到另一個屋,“梁會計,你看我娃娃#65377;”
他見我有點不情愿的樣子,就沒再往別的屋拉,要不,他可能還會把我拉到所有的車間,讓全廠的人都知道他有這么個寶貝兒子#65377;
他的辦公室兼臥室就是一間小西房,最多有十五平米#65377;一進門的對面是一條土炕#65377;炕上鋪著高粱席,他的行李卷起在炕腳底#65377;
地下有兩件木制家具,一個是辦公桌,另一個是碗柜#65377;
他也不問問我來做啥,就說:“爹給俺娃割肉去#65377;”
我跟他說是來慰問演出,這就得到禮堂去裝臺#65377;他說你演完來爹這兒,我說噢#65377;他說你黑夜就跟爹在這兒睡,我說噢#65377;
他把我送出大門又說,爹給俺娃割肉去#65377;
在禮堂正裝臺,有個人喊我,一看,是高中時的老同學郭振元#65377;我倆當時都是大同一中宣傳隊樂隊的主力,他拉板胡,我拉二胡#65377;他在懷仁縣劇團,是樂隊的負責人#65377;他早就聽人說我在大同礦務局文工團,這是領著他們樂隊的人來聽我拉二胡了#65377;
我沒客氣,給他們拉了一曲《紅軍哥哥回來了》#65377;這一曲,把他們都給鎮住了#65377;我看出他們的贊嘆都是發自內心的,而不僅僅是出自禮貌#65377;當我在他們的請求下又拉了一曲《草原上》后,郭振元吩咐他的一個隊員,回劇團去取錄音機,要錄我的音,好留著給他們的隊員學習#65377;我說我們快開演了,再說這里亂哄哄的,效果也不會好#65377;他問我什么時間離開懷仁,我說明兒早晨#65377;他就求我演出完到他們劇團去給拉上幾首曲子#65377;我想想說,也行#65377;我想著用上半個鐘頭就錄完了,然后再到縫紉社跟父親去吃餃子#65377;
父親割回肉,工人們還沒下班#65377;他先跟一個家離縫紉社近的工人借了一套被褥,工人送來他一看沒有護里,就又掏出錢讓梁會計給上街買了被套#65380;褥單兒#65377;把護里套好,褥單鋪好,把他的枕頭給我,又從衣服包裹里取出塊新洗過的枕巾給我換上#65377;他沒跟那個工人借枕頭,他自己打算就枕著衣服包裹睡覺#65377;
他買的是帶骨豬肉,把豬皮和骨頭先燉在鍋里,然后就慢慢地做餃子#65377;工人們下班走了,他又想起我在家好吃燉肉燴粉條,就又麻煩門房孫大爺給上街買了一趟粉條#65377;
餃子捏好了,鍋里的水也開了,就等兒子回來往鍋里煮了#65377;豬皮也燉軟了骨頭也燉爛了,就等兒子回來下粉條#65377;
左等兒子不回右等兒子不回#65377;
我跟他說的是差不多在十點半就回來了,可他看看辦公桌上的馬蹄表,都十一點了,還不見兒子回來#65377;
他就站在大門外朝著大禮堂的方向瞭#65377;街上黑洞洞的,很少有個人#65377;好不容易瞭著有個人過來了,可到跟前一看不是#65377;好不容易遠遠地又有一個人影子走來了,可走走走得卻不見了,人影子拐了彎#65377;
他一直沒吃東西,可也不覺得餓,他就想等著兒子回來,一塊兒吃#65377;
他不餓,可他想起了兒子#65377;娃娃一定是已經餓壞了,可娃娃他這是去了哪里了呢?
父親那里餓著,可這個時候他的娃娃我,卻正在大吃大喝#65377;
演出完,我沒有跟著大伙到招待所食堂吃飯,盡管那里給擺著大魚大肉在等著我們#65377;可我沒去,我說好是到父親那兒去吃餃子#65377;
我跟著郭振元到了縣劇團#65377;錄完音,他們卻給擺上了酒和菜#65377;酒是玻璃瓶高粱白酒#65377;沒有熱的菜,全是罐頭#65377;我說不能,我說我爹還等著我吃餃子#65377;他說,老同學老也不見,喝一杯再走,再去吃餃子#65377;我這個人耳根軟,吃不住人硬勸,就說一杯,就一杯#65377;他說一杯一杯,可卻給倒了喝水杯那么大的一杯#65377;別的那幾個人也都是我這樣的杯,倒得滿滿的#65377;我以前沒喝過這么多酒,可既然答應了,再說人家們也是那么多,喝就喝#65377;
我心想著父親那里一定是等急了,為了快快喝完好回我父親那里,我就大口大口地喝,進度很快#65377;他們的杯子還是半杯的時候,我的杯子已經空了#65377;他們說,鬧了半天你能喝呢#65377;又要給我倒,我把住杯子硬不要,說該走了該走了#65377;他們說,一點兒,就一點#65377;我就放開了手#65377;他們倒是真的給倒了不多點,但也有五分之一杯#65377;我把這一口干了后就走了#65377;郭振元把我送到大門外問我沒事吧#65377;我說沒事,他就回去了#65377;
我永遠忘不了我的這件荒唐的事#65377;
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和傳達室孫大爺在半夜的兩點多打著手電找見我,父親抱著我就哭就“招子招子”地呼喊我,我才知道自己是睡在了大街上#65377;
我也永遠忘不了第二天早晨父親把餃子煮在鍋里,叫醒我時,文工團的人來找我了,說馬上就要出發#65377;
拉炭
我九歲那年,我們家搬進了廟院住#65377;我在小說《佛的孤獨》里說到了這件事#65377;看小說,讀者以為廟里只住著我們和和尚兩家人#65377;實際上不是#65377;實際上,那些年先先后后搬進了有十多家#65377;
這個院本來是寺院,叫圓通寺#65377;解放初期限制宗教事業,我父親的工作單位——大同縣政府就占用了這個廟院,當作辦公地點#65377;1958年縣政府有了新地點,搬走了,就把這個廟院當作了家屬院,分給了干部們#65377;我父親也分得了一間#65377;這樣,我們就在這里住下來,一直再沒往走搬#65377;
住平房的人家,做飯都是燒煤#65377;冬天取暖也是用煤#65377;
我母親在別的方面很是節約,這從我的小學畢業照上就能看出#65377;我的白襯衣前襟就有四塊補丁,而別人就不像我#65377;可唯有這個燒煤,她不僅是不節約,叫我看還有點浪費#65377;別人家做完早飯就把火滅了,我母親不,她要讓火一直著著,著到做午飯#65377;吃完午飯,火還不讓滅,著到做晚飯#65377;冬天燒取暖的火爐就更是這樣了,這個爐子二十四小時不滅,家里永遠是暖烘烘的#65377;還有就是,年三十和正月十五別人誰家都不壘旺火,就我媽壘,在院門前壘個旺火,都快有我高了,少說也得二百斤煤#65377;全院人都來烤旺火,拿著饅頭來烤旺氣饃饃,好吃完一年不肚疼#65377;
我一直沒弄明白的是,我媽為什么這么喜歡火#65377;我以后一定得好好兒地探討探討,非要探討出個原因不可#65377;
我媽這么喜歡火,那我們家用的煤就比別家的多#65377;最少也是別人家的兩倍#65377;反正自我記事以來,我們家就經常是個拉煤的#65377;就拿最初往進搬家來說,別人家是搬箱箱柜柜一趟又一趟,我們家是一趟又一趟地往來搬煤#65377;
別人家的煤就在窗臺前垛著,我們家放煤的地方就有兩處#65377;一處是窗臺前,是個煤倉#65377;煤倉外面用磚壘一堵跟窗臺一般兒高的墻,墻里面放煤#65377;另一處在院里的公共廁所墻外,是個煤垛#65377;
剛搬來時,我媽看見自己的家離廁所近,很有意見,說是分了間廁所旮旯#65377;可后來一看廁所旁有塊空地,她又高興了,說這兒能放煤#65377;
拉煤的這個活兒,一直就是我父親的#65377;他低著頭彎著腰,像老牛耕地似的拉著車,我媽鼻疙瘩黑黑地在后面跟著,為的是上坡兒時給他推一把#65377;拉到街門口,他就再不用媽了,叫我媽回家做飯,他獨自往進院里搬運#65377;他一直就不用我幫#65377;我經常是在放學回來,就看見家里又買了煤了,可也已經收拾好了#65377;有時候我也能碰到父親正往院搬煤,我要給搬,他不讓#65377;
——不用俺娃不用俺娃#65377;
——俺娃看把衣服弄臟#65377;看把手弄臟#65377;
——俺娃入家撈骨頭去哇#65377;鍋里肉早燉爛了#65377;
拉煤這天,我們家總是吃好的#65377;要么是吃油炸糕,要么是吃餃子#65377;不管吃啥,鍋里總是燉著肉,家里總是香噴噴的肉味兒#65377;
我當學生的時候他不讓我幫,可我參加工作了,他也是不讓我幫#65377;好像是我一插手,就把他的功勞搶了似的#65377;
我父親一個月回一回家,一回家他就伺弄他的這些煤#65377;
廁所旁的煤垛都垛的是大塊兒,他坐著個小板凳,“嘎嘎嘎”#65380;“嘣嘣嘣”地拿錘子把大塊兒煤砸成個雞蛋大的小塊兒,一筐一筐地倒在窗臺前的煤倉里#65377;差不多用一天的時間,把煤倉裝滿#65377;第二天他就去煤場買新煤#65377;煤場出租小平車,一小平車能拉八百斤煤,他連著往回拉兩車,拉回來垛在廁所旁#65377;把煤安頓好了,他這才能夠放心地到懷仁上他的班,做他的革命工作#65377;
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年一年都這樣#65377;
大概是在1973年這一年的第四個月,天很冷#65377;
那天早晨,我在被窩里躺著,聽得母親在地下給火爐加煤#65377;我睜了一下眼,看見父親也在被窩里躺著#65377;母親不把家弄得暖烘烘的,她是不許我們起來的#65377;
我聽他們又在說拉煤的事#65377;我媽說:“老了#65377;不行就拉上一趟#65377;明兒再拉一趟#65377;”父親說:“咱們到時候看哇#65377;”
這時候,我才一下子想起,想起父親老了,已經六十三了,不能讓父親再干重活兒#65377;
我爬起身說:“爹,拉煤的事兒,以后就交給我哇#65377;”父親說:“快不用俺娃#65377;俺娃好好兒給人家做工作#65377;”
當時我調到礦區公安局已經半年了,我的工作是在機關給寫寫畫畫#65377;我說:“您該走就走您的,過兩天單位不忙了,我給回來拉#65377;”父親說:“快不用俺娃#65377;爹一輩子窩囊,沒本事給娃娃弄個好工作#65377;娃娃自個兒弄了個好工作#65377;快不用俺娃#65377;快不用俺娃#65377;”
我媽說:“你老了,你得服老#65377;六十三了,你當你還三十六?”父親說:“老了,咱們不會少拉點#65377;拉不動八百拉五百#65377;就按你的,咱們今兒拉一趟明兒拉一趟#65377;”
那些日,礦區要召開“批林批孔”大會,我得趕著給我們局領導寫發言稿#65377;我沒硬堅持著自己拉,也沒留下來跟父親一塊兒拉,就到了單位#65377;可就是這次的大意,給我留下了終身的悔恨#65377;父親心疼兒子,把臟活兒累活兒自己包攬下來,可兒子卻不懂得心疼父親,真把六十三歲的父親當成了三十六#65377;父親就是在這次拉完煤后,身體就垮了#65377;這個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感冒,這個從來不知道去痛片是什么味道的人,一下子就給垮了#65377;
父親他沒按我媽早晨說的那樣一天拉一趟,他還是給拉了兩趟#65377;第一趟回來他說這拉五百斤跟沒拉一樣,于是就又去了個第二趟#65377;可就是這第二趟,把他給累壞了,整理完洗洗臉就躺下了,連飯也不想吃,我媽硬讓他吃,這才吃了五六個餃子,喝了一杯酒就躺下了#65377;我晚上八點多回來,他已經脫了衣裳蓋著被子睡了#65377;也不知道他是怕我責怪他還是真的睡著了,一直沒跟我說話#65377;
第二天他說精神了,吃完早飯就走了,到懷仁上班去了#65377;可走了不到十天,回來了,是讓梁會計給送回來的#65377;父親病了#65377;
咳,爹爹呀,爹爹!
(選自2008年第1期《山西文學》)
原刊責編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