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一位多項國家級大獎的獲得者,是一位勇往直前的軍旅作家——
1989年他第一次進藏,身體不適應,發了幾天高燒,差點丟掉性命??伤贿B九次進藏,創作了上百萬字反映西藏生活的作品,寫作了描寫青藏鐵路的長篇報告文學;
年初,他深入抗冰前線,寫作了長篇報告文學《冰冷血熱》,首?。溉f冊;
汶川地震的第三天,他趕赴到災區,在災區度過了他的50歲生日。在北川的那個夜晚,他一夜未眠。在穿越老虎嘴、再探堰塞湖的路上,一條狗救了六位軍人的命,他是其中之一……
我叩響了死亡谷的門環。
那天下午,本來透亮的天空黯淡下來了,巡游在睢水里的燦爛陽光,也不知什么時候躲進了云隙,是不忍俯看震后死亡谷里的慘狀,還是在恐慌另一場余震的襲來?
在汶川震區的日子里,我已漸次摸準了天象。震前,明麗的天空陡然而黑,天幕垂得很低,風起云卷,大地高度戰栗,地嘯山崩,樓房搖曳。地震后幾分鐘,便巨雷驚天,天地接壤之處,藍光如群蛇狂舞,飆升天幕,隨后大雨滂沱。
蒼天已露不祥之兆。陰風過耳,溯兩岸崩坍的睢水而上,嗚咽著,在死亡谷里彈奏一曲“十面埋伏”。我駐足于生與死的門前,準備跟隨打通安縣睢水至高川24公里塌方的四名軍隊的指揮長、道橋專家一起穿越老虎嘴,再探堰塞湖。
仰首遠眺,江邊萬仞壁立,原來從老虎嘴開鑿的一條半開放公路,頂部全部被震塌,落滿了巨石流沙,一輛紅色卡車被砸下江邊,支離破碎,只剩一個空殼,毫無遮蔽地敞開肚子,車主王安全,就在山崩地裂的瞬間,隨著黃塵飛揚,魂飛天國。
再往前看,僅露一點輪廓和殘跡的公路上,伏著一輛藍色的卡車,周遭掩埋著巨石,駕駛棚完好無損,車廂卻被砸成了一包廢鐵。那天車主楊國權緊隨在紅色卡車之后,卻劫后余生,幸運地站在我面前。
楊國權說,王安全之死,地震前的一個多小時,就預示著他氣數將盡。王系睢水上游的道謝村人士,今年三十有二。母親生他時,恰好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全家人出來躲地震,唐山地震的慘烈之景,將年輕的產婦嚇死了,父親擔心兒子長大也會遭受同樣會被砸死的命運,特意請高人賜他一個永葆平安的名字——王安全。
汶川大地震前的那天中午,王安全與楊國權從石灰巖的礦山上,各裝了一車礦石,往水泥廠運去。王在前,楊在后,車后還跟了一隊重卡,沿睢水而下。行至一座小變電站邊上時,突然有一輛上行的空車飛馳而來,占道太多,眼看就要朝王安全駕駛的卡車迎面撞來,一場車禍即將發生,幸好那天王安全是重車,行駛的速度慢,一腳踩了急剎車,并朝懸崖邊打了半把方向,汽車戛然停下,兩個對頭車頓時擠在了一起。
錘子!王安全一陣虛驚過后,手心還捏了一把冷汗,厲聲斥道,都是鄉里鄉親的,有你這樣開霸王車的嗎?
對方司機姓楊,睢水鎮上人,鎮上的人總有優越感,瞧不起山里的。伸出頭來,罵道,你的車開得像趕牛車,還占著道,會不會開啊,不會開就滾出這條路去。
王安全被激怒了,對方無理狡三分,明明是他的錯,卻將責任推到自己頭上。
于是,你來我往,在車上吵起來了。下行的車被攔于道上,紛紛鳴笛,希望兩個吵架的司機鳴金收兵,讓出道來。
然而,兩個司機僵持著,誰也不肯讓對方半步。
看誰耗得過誰?王安全熄了火,躍身下車,說:我還沒有吃飯,走,喂脖子去嘍。
路邊不遠處有個小賣鋪,專給司機提供泡方便面和小食品。藍色卡車的司機楊國權也隨著跳下車,隨王安全到小賣鋪解決肚子問題。當他朝小店走去時,睢水左岸的罐灘村里,水電站上邊有一戶人家,一只灰色土狗鉆出庭院,沖出樹林,躍然山崖之上,朝著漸漸偏西的太陽,朝著公路上堵車的車隊,汪汪狂叫。
狗吠太陽,在民間乃不祥之兆??墒菂s被公路上的司機忽略了,在他們看來,是因為王安全與姓楊的司機吵架,人聲鼎沸,劃破了小山村的寂靜,讓看家狗不耐煩了,朝著太陽咬,向他們抗議示威。
事后,楊國權回憶起來,覺得那天這條土狗叫聲有點邪,近似瘋狂,近似一條天狗寓天地靈性的預警信號,先是汪汪地亂叫,后來是長嘯般的狂嗥,那聲音攜著節律,一長一短,一高一低,咆哮時如虎嘯,憤怒時如獅吼,似哭又不像哭,似吠又不像吠,讓遙遠山村和河谷,頓時變得瘆人。
土狗靈異的號啕無人理會。
王安全坐在彩色編織布搭起的雨檐下泡方便面,偶爾抬頭眺望上邊的公路,后邊長長的車龍越聚越長,他暗自發笑,反正今天自己拉了兩車礦石了,夠本了,看誰熬過誰?
堵車將近一個多小時了,楊姓司機也覺理虧,不憋牛勁了,打著發動機,往后退了幾米,讓出了車道,王安全的車可以通行了。
這時,有人下到小賣部勸說王安全。王安全覺得自己勝利了,站起身來。楊國權也緊隨其后,抬腕看了看表,此時已經是5月12日下午2點20分了,這場吵架堵車之戰,使公路上塞的車足足有一公里多長,堵了一百多臺,形成了一條卡車長龍。
對面石崖上的那條狗,狂吠更歡了。楊國權被叫得心猿意馬,心臟怦怦亂跳,他揀起一塊石頭,朝河岸投進,意在轟走那條像哭般號叫的狗,可惜這江面隔得太寬,石子根本扔不到河對岸,掉到了江里,湍流驚空,險灘迭起,一個漩渦將石子吞沒了。
冥冥之中,楊國權覺得像有什么事情要發生,催促王安全趕快走人。可是王安全鉆進駕駛棚打著車,與楊姓司機擦身而過時,橫眉冷對,罵著對方:你忙著上去找死?。∧撬緳C也回敬了他:你下去才是找死呢!
畢竟車子動了,楊國權緊隨王安全車后,從水電站行駛到老虎嘴的出口,不過三四百米遠。可是這幾百米,竟成了斷魂之路。
王安全的重卡,超載太多,像一只蝸牛緩緩地從坎坪不平的土路上駛過,上一個小坡,再下一個坡,兩車車距保持在20米之間。倒車鏡里,一隊隊被堵的車隊長龍,也緩緩而下,拐彎時,楊國權朝前看去,王安全那輛打頭的車,離老虎嘴出口不到15米了。
就在此刻,天劫地難開始了。剎那間,天昏地暗。一記巨雷從地心轟鳴而起,撼天動地,山谷顫動了,兩岸青山搖搖欲墜,死亡谷里頓時狂飆四起,灰土飛揚,煙柱騰空,巨石隨著動地山搖,滾滾而下。地震了!楊國權一聲驚呼,嚇得面如土色,連忙一腳踩住了剎車,只聽咣當一聲,一塊巨石已經砸在了車廂上。貨車廂被砸了一個稀巴爛。他連忙拉開車門,一躍而下,本能地朝駕駛室左邊伸出一米多的一塊巖石凹陷處藏身,脊背緊貼著巖體。只見山崩地裂,黃土肆掠,江心兩邊的山崖轟然倒下,泥沙流石如飛瀑,從山巒上紛紛滾落,持續了整整10分鐘,他全身戰栗,以為自己的末日到了。就在距他20米處,王安全離老虎嘴出口不到一個車位了,可是他被突如其來的浩劫驚呆了,稍緩過神來,便一躍下車,鉆到車底,誰知一塊塊巨石,接二連三地朝他的車子滾落,將他那輛重載卡車連人一起擊落于江中,只聽王安全一聲慘叫,人與車被利石切割和肢解成了碎片。
楊國權閉上了眼睛,膽戰心驚,任周遭灰塵四起,巨石落入水中,濺起千重濁浪。峽谷里邊,一片喊爹叫娘呼救之聲。
地震一瞬,仿佛人間已是千載。整整過了10分鐘。漫長的10分鐘啊,楊國權覺得自己淪落地獄經歷了千年。
終于,狗吠之聲沉寂下來了,呼救之聲沉寂下來了。地裂天嘯停歇下來了。楊國權身后一百多輛車子,皆被滾成為亂石堆的巨石埋葬,二百多人被砸死于車中,兩個吵架堵車的司機都未能幸免,唯有四個身輕手捷的年輕司機躲避及時,渾身是血地跑了出來,與楊國權一起,匆匆逃離了死亡谷。
佇立在死亡谷前,楊國權講述著15天前發生那一幕人間大劫,仍然不寒而栗……
我站在江邊一個隆起的土丘上,朝楊國權手指的方向,鳥瞰江邊王安全那輛翻躺在河邊的紅色卡車。而楊國權那輛藍顏色重卡,仍蝸居在不見了公路形骸的懸崖上。我轉身問從北京來的道橋專家宋希安,進入死亡谷里的安全系數到底有多大。
宋希安前幾天隨二炮副參謀長王治民少將徒步而入,在死亡谷走了兩天,深入實地踏勘,他神情嚴峻地說:看你的命了!
啊!你不是在忽悠我吧。我反詰道。
他正言道:我說的是實情。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別嚇著了我們的作家。楊青是二炮司令部工程部的總工,過去我們同在一個工程團當兵,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作家,我陪你進去看看。
你還要進去?
楊青點了點頭,指了指指揮長劉建明大校、副參謀長張定虎上校和道橋專家宋希安說:我們馬上要再勘堰塞湖,你敢不敢跟我們進去?
敢!有你們四位工程專家保駕護航,我怕什么。
有種。楊青微笑著點頭說:像個軍人。
徐某本來就是軍人嘛。
四人仰天而笑。
路上三三兩兩走著從死亡谷里逃難出來的災民,他們告訴指揮長劉建明,別從大塌方阻斷的原公路右岸進去。應過睢水,沿河左岸而行,可避開老虎嘴的險要地段。
成!劉建明接受了老百姓的建議,擰開對講機,吩咐部下,派一輛巨型膠皮輪子的美國卡特牌的裝載機過來,待命河邊,隨時送我們渡河。
天色黯然了,云層垂到了江面上。我們登上軍用吉普車,從半山腰下至河谷,一輛米黃色巨輪裝載機,早已停在河邊,
指揮長劉建明和副參謀長張定虎先期過河。
隨后,我和楊青總工、道橋專家宋希安、油畫家竇鴻,攀上裝載機高高的扶梯,爬到了駕駛棚兩側的平臺上,抓緊扶手,驅車涉過江流湍急的睢水。上了左岸,在一片河灘下車,幾叢野茅和蘆葦在風中搖曳,開弓沒有回頭箭,我知道上岸之后,自己已無退路,甚至沒有了歸途。
沿著一條鄉間小道緩緩而上,穿過簇簇綠樹,半山坡上,田疇阡陌,小徑縱橫。剛剛經歷了一場大劫的罐灘村,房屋被夷為平地,土墻半掩,房梁木椽縱橫,瓦礫遍地,偶然有幾塊橫亙其上的水泥預制板斷裂兩節,中間居然不見一根鋼筋。唯有貼著大紅門神的鋼制鐵門矗立著,于荒云冷風之中,守望著廢墟上的家園。
我戴了雙層口罩。走進災區村落,到處彌漫著一種特殊的異味,盡管埋在斷垣殘壁下的尸體多數被挖出來掩埋了,瓦礫之中的臭味,仍充斥于空中。
穿過倒塌的村莊,綠樹相擁的野地旁邊,是一個地震崩塌的巨石陣。我們扶著巨石,跳躍其上,猶如穿過龍門虎口,偶爾停下來往高處仰望,地震將一座山峰震塌了,一條溝壑被填得滿滿的,形成了一個高七八百米、寬三四百米的巨大塌方帶,萬千巨石懸于頭上,大如房子,中似巨象,小如臥虎,虎視眈眈,張開饕餮之口,一陣狂風掠過,暴雨江天,余震襲來,便會排山倒海地塌圮下來,讓人猝不及防。我心生惶遽,不敢再朝上張望,連忙緊隨楊青之后,迅速通過這片死亡地帶。所幸,這座峰巒在地震瞬間坍塌時,沒有撲向罐灘村的房舍,所幸,我們經過這個大塌方段時,未見驚風,未落暴雨,暫時沒有余震發生。
走出大塌方地段,驚魂甫定,卻又遇驚魂之路。江邊的路被泥石流覆蓋了,無法通行。唯有走緊依絕壁一側的渡槽。我們無法選擇,行走其上,步履蹣跚,如入云端。我剛走至其間,便覺腿軟,腳下是萬丈深淵,險灘處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不敢俯看,不能后退,只能硬著頭皮朝前走,那不足30厘米寬的渡槽,穿行于絕壁懸崖之間,竟有百米之長。越往前走,我越覺得孤立無援,寒從心中起,手心冷汗溢出,覺得地震劫難將要發生,這渡槽頃刻之間便會從中斷裂,頭頂上的巨石傾覆而下,將我們打落山崖。可我又不能向在前邊為我引路的楊青說,自己有恐高癥。此話若出,在這個鐵血軍人的圈子里,我就別混了。那就淪為真正的文人墨客了,讓人不屑。終于,顫顫悠悠地走了過去,長吁了一口氣,再眺右岸的山腰,落石已將公路徹底掩埋,亂石叢中,一輛輛汽車或葬身亂石之中,或墜落河床。
越過渡槽,朝前走百米許,小路分出一個岔道,朝下是幾級水泥臺階,通至江邊一個小水電站。然往下看去,滾落的石頭從一幢兩層平頂樓屋頂瀉下,從窗口涌入,已將屋頂砸成了天井,將睡榻碾成碎片。房子裂了,橫跨江上的水泥橋面,也砸成了一個洞,成了危橋。
指揮長劉建明停頓下來了,說老鄉告訴我,還是沿左岸走好,穿過村子,有條小路,可以直抵堰塞湖。
好??!楊青說,這樣就可以避開右岸亂石累積的險要地段。
劉指揮長在前,我在第二,后邊依次副參謀長張定虎、總工楊青和道橋專家宋希安,油畫家竇鴻,六個軍人依次排成一支小隊,彼此拉開間隔,沿一條彎彎的山道攀登而上。爬上一個臺地,上邊有一戶人家,水泥澆鑄的平頂樓房已整體沉陷,落成了一個不足一米二高的小平臺了。一塊木板斜橫放上,我們踩著木板上到屋頂,往廢墟凝眸,只見瓦礫里撿出的幾件衣物,還有幾塊臘肉,放在一只破柜子上,其慘境令人望天嗟嘆。
“我們下去吧!”劉建明一個健步躍下倒塌的家園。我也緊隨其后,腳步聲劃破了廢墟的沉靜。“汪汪汪!”一只灰黑色的土狗突然躥了出來,對著劉建明狂吠,一步一步地進逼過來。
“老鄉,有人嗎?”劉指揮長想叫出主人喚住看門狗。
“不會有人了。幸存下來的人都撤到鎮上去了?!蔽腋锌溃拔ㄓ羞@只狗,忠實地守在這里,守著幾件破爛,守在這片瓦礫,等著它幸存的主人回來。一條好忠實的狗啊!”
狗不依不饒,朝著劉指揮長撲了過來,張開利齒。劉建明后退兩步,順手拾起了一根木椽子,朝它杵了過去。可是灰狗毫不顧忌,拼死相撲,咬住木椽不放。弄得劉建明很無奈。
“一條瘋狗!打死它。”副參謀長張定虎上校一身虎氣,想以虎伏狗,掄起一根鐵管,欲朝著狗砸去,結果那條狗根本不怕死,放開劉指揮長,竟然朝著張定虎撲了過來,他掄了幾棒,皆無濟于事,不僅沒有嚇退那狗,反而離他越來越近了。
“這條狗一定餓瘋了?!睏钋嗌砩贤蝗灰粋€激靈,身體抖動了一下,說,“它這么瘋狂地咬人啊,必有原因!”
“一條狗與一片廢墟,主人不回,生死不離?!蔽腋嘞氲降氖俏膶W,回頭喚與同來的油畫家,“竇鴻,快拍下來,我出書時要條狗放在書中?!?/p>
張定虎對瘋狗攔道多少有點耿耿于懷,狠狠地說:“打死它。在震區,都是見了流浪狗就打,不然會引發疫情?!?/p>
我喟然長嘆,說放它一條生路吧,一條小狗守著一片倒圮的廢墟,還逼退了六名軍人,它已經是這條死亡谷里的英雄了。
撤!劉指揮長非常利落,說,從危橋上過去,上右岸,從舊公路的大塌方地段進入堰塞湖。
呵呵!我邊撤邊笑,說有意思,六名軍人、六條漢子,就這樣被一條小狗逼退了。
大家覺得無趣,悻然退出廢墟,覺得有一種失敗感。只好沿回頭路折返,走到岔道口,下至被地震摧毀的水電站,江邊,一座尚未倒塌的危橋橫跨其上。我仍緊隨指揮長之后,從橋上匆匆而過,橋面是水泥板澆灌的,但已被地震滾下的巖石砸了幾個洞,盡管我們是分開走,一個一個地過橋,步行其上,仍舊一搖一晃的,我真擔心它會突然塌陷,墜落水中。
越過危橋,從峽谷底邊上山,前方橫亙著一條二三百米高的斜坡,幾乎無路可走,只有幾行勘測人員走過的腳印。我們踏著松軟塌陷的泥沙,一路小跑沖過去,然后伸手攥住一根野藤,向上攀附十多米,再抓住一根拴住倒塌電線桿上的電線,一步一步地艱難地往上爬。越往上爬,我越緊張,擔心那根水泥電線桿根部已經被擰彎的鋼筋斷裂,電線桿一涌而下,將我一起推入江心。劉建明在前邊這樣走了,我只能照著他的樣子,沿著他走過的腳步,手腳并用,攀登而上。
到了原公路殘骸處,是一公里多長的大塌方地。站立此處,仿佛人類又重新回到造山運動的史前時代,上天遺下無數參差不齊的巨石,如冰川飛瀑,巨石從山巔往峽谷底部流下,形成一個個龐然大物般補天之石,一個挨一個,壘集于上,直至山巔。我們要想穿越其間,走到堰塞湖,唯一途徑,就是踩著巨石之棱,從一個巨石跳到另一個巨石。行進的隊伍不變,依然是指揮長在前,我第二。也許因為有每周在北京香山攀登的鍛煉,我還可以跟得上劉建明的輕捷步履,可是在亂石之中跳躍,身上的汗水竟如雨下。越往亂石深處走,驚惶愈深?;仨煌?,我們這六人隊伍,人行其中,宛如六只螞蟻一樣渺小,紆緩爬行,一旦余震襲來,塌方亂石從四五十度的陡坡上滾落,亂石自然會成堅硬無比的牙齒和磨道,像絞肉機一樣,將我們碾成肉末。
亂石中掩埋了許多汽車,遍野的異味從石縫傳來,我不得不重又戴上口罩,走過一個大的亂石灘,有兩輛汽車居然車頭相對而停,排列整齊,儼然是練兵場上的排練一樣。起初我以為是地震之前司機所為,后來交通局的人告訴,這恰好天翻地覆的地裂山崩之時,上蒼以神奇之手將其排列在一起,兩輛車的車頭相距不到50厘米,而且完好無損。
翻過一道亂石堆積的山脊,一個堰塞湖驚現于前,水深超過百米,碧波如鏡,幽深如潭,半山坡的電線桿被陡漲的湖水淹沒了,只冒了一個頭,幾十位被亂石砸死的司機沉溺水中,我似乎看到一個個冤魂在江中浮沉,驚慟天地。
站在堰塞湖邊,地方交通局的人員繪聲繪色說起天地崩坍時死亡谷里的一幕,劉建明指揮長對我說,咱們撤吧,出去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談,這里不宜久留。
好!劉指揮長轉身離去,我也緊隨其后,后撤時分成兩撥人馬。我們在上,楊青、張定虎、竇鴻在下,我們匆匆走過時,便有落石滾下,嚇得他們只好暫時止步,讓我們先行。當他們幾個走到堰塞湖決口處,流水淙淙,飛瀑如玉,似乎在為那種葬身水底的死難者彈奏一曲挽歌。油畫家竇鴻頗為激動,頻頻朝我招手,說主任快下來,這里風景很美,我給你拍照。
我心中泛起一陣莫名的驚惶,急了,第一次朝著竇鴻吼道,照個(尸求),不要命了,快跟上來。撤!
劉建明瞅了我一眼,納悶一個文雅的書生,此時怎么變得如這般匪氣。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等竇鴻一行人從一堆亂石里爬上來與我們會合時,對面大山上突然黃塵飛揚,大面積山石裹挾泥土,如千軍萬馬從江邊撲了下來,巨石傾瀉而下,嘭嘭嘭嘭砸入水中。我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那條土狗堵住我們六人去路,此時我們恰好站在對面塌方地帶,亂石飛下,肯定被泥土湮沒,小命休矣。
天狗?。∥彝蝗痪忂^神來,驚呼道。死亡谷里的一條狗,如此富有靈性地瘋狂地狂嘯,迫使我們改變了行程,救了我們一命。
黃昏時分,我們走出死亡谷。余震過后,雷雨大作,下了一個多小時,但是我們已經撤離到安全地帶,從暴雨中渡過江心。
一條灰狗守住了一片廢墟,但是這條失去了主人的狗,一度曾被軍人視為瘋狗,欲置于死地,而它不棄不離,面露兇相,擋于道上,拯救了我們六名軍人的性命。
晚上,暴雨初歇,對著睢水江天,我像患了震區綜合癥,像祥林嫂一樣,嘮嘮叨叨訴說著死亡谷里的故事,訴說著這條土狗,訴說著它的神性。聽者皆面露訝異之色,連連稱奇后,皆在叩問,天底下,有這樣一條富有靈性的天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