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6歲的我,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報的文科。考完后,吃了睡,睡了吃,既充滿期待,又缺少信心。一天說發(fā)榜了,在城門坡上頭的東廣場照壁上貼著大紅紙,墻皮都蓋嚴(yán)了。我急忙過去看,看有沒有我。經(jīng)過盤旋路時,遇見一個賣香瓜的攤子,我掏出平時舍不得花的五毛錢,買了一個大香瓜,邊吃邊走,一路心神不寧。廣場上人擠人,我眼睛好,站在遠(yuǎn)處就能看清楚,我連著看了三遍,第一遍快,后兩遍慢,都沒有找見我的名字,就勾著頭蔫蔫地回家了。
我不愿在家閑呆著,就想找個零活干干,來證明一下,證明我能養(yǎng)活住自己。父母高興,托我二姨給留心。
從進校門到長這么大,我從事過的有報酬的體力勞動,能記住的就兩回,時間都短,都在假期。一次是撕棕皮。家門旁不遠(yuǎn)有一家皮件廠,生產(chǎn)馬擁脖,里頭要填充棕絲,但棕皮都是整片的,就花錢雇外頭的人撕棕皮,撕一斤五毛。我去領(lǐng)了十斤,從早到晚,哪里都不去,蹲到屋檐下撕棕皮,拿手撕。撕棕皮不用出多大力氣,卻是個慢工,要把棕片緊密粘連的部分用榔頭砸軟,然后一根一根撕下來,撕得像散開的頭發(fā)一樣。我撕了十天,手都撕腫了,指甲都裂開了,才撕了四斤。實在撕不完了,就把剩下的交回皮件廠了。一次是砸杏核。我看中了一本書,問我爸要不來錢,我就把家里的杏核收集起來,還放了學(xué)到街上賣杏子的攤子邊撿杏核,陸續(xù)撿回了一大堆。找一塊磚頭,把杏核橫著豎起來,一只手的手指捏著杏核,一只手掄起榔頭用巧勁砸,不能傷了里頭的杏仁。這樣砸了一個禮拜,砸了有半盆子杏仁,端著到收購站換成錢,買回了那本書。
但這一回,不是撕棕皮,也不是砸杏核。這一回,我要當(dāng)一個掙錢的人,就像我爸一樣。等了兩天,二姨過來,說找下了,在縣商貿(mào)公司倉庫,就是做些搬運的活,先干著,只要把力出下了,別人掙多少,我也多少。我的心里一陣緊張,又一陣興奮。我知道,我將要面對的,不再是教室,不再是上課鈴下課鈴,而是另外一種全新的場景,是我從未經(jīng)歷過的,是我人生的又一次開始。
說好第二天早上就去,要趕七點鐘以前到。天還沒亮,我媽就起來給我做飯,熱的白蒸饃,燒的油茶,涼拌的黃瓜,擺到炕桌上,我媽我爸看著我吃,我媽不停說,多吃些,吃飽。多吃些,吃飽。就這么兩句,說來說去,把我都說煩了。我爸笑瞇瞇的,只是說,去了有眼色著些!長這么大,我突然覺得自己挺重要的。我就說,你們也吃!我爸我媽都不吃,我媽說你走了我們再吃,你先吃,多吃些,吃飽!
我著急著走,出門時,我媽把一只鋁飯盒放進布口袋里讓我拿上。我知道這是我的午飯,二姨說了,中午不回來,吃了飯就接著干活。我爸給了我一塊錢。以前過年時我爸才給年錢,平時要錢要不來。我心里酸了一下,把錢接住了。我爸說送我去,我說不用,我自己能去,我就走了。商貿(mào)公司倉庫在寶塔梁,最早是一片荒墳野地,后來砌了圍墻,蓋了房子,再后來就成了商貿(mào)公司的倉庫。寶塔梁上有一尊寶塔,孤零零地指向半天空。正是大清早,一群燕子身形敏捷地圍繞寶塔高低飛舞,發(fā)出陣陣尖利的鳴叫。這里本來就顯得空曠,在燕子的襯托下,這里更空曠了。
我找到一個姓劉的工頭,他看看我,說來了。我說來了。他說,已經(jīng)說好了,跟我走。我就跟著他,進了一間窄小的磚房。他說,在這里歇著,一會兒就開始干活。我眼睛適應(yīng)了一下,看清里頭站著蹲著七八個人,都面目模糊,頭發(fā)糟亂,嘴里叼著紙煙。頭頂那么高的位置,浮動著一層煙縷。見我進來,這些人幾乎沒有反應(yīng),一個似乎在說笑話,中斷了片刻,又繼續(xù)說著,有人大笑,也有人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我有些別扭和難堪,也想緩和一下氣氛。趕緊從兜里掏出紙煙,這是我來的路上用我爸給我的一塊錢花了三毛錢買的,我已經(jīng)抽了一根。我給這些人一人敬了一根,他們都接住了,已經(jīng)抽著的夾到了耳朵上,沒有抽的我給劃火柴點著。空氣似乎松弛了一些,我也點著一根,使勁抽了一大口。我早就偷著抽煙了,看露天電影抽,蹲到廁所里抽,我都有煙癮了。抽了一陣紙煙,我就覺得,我也是其中一員,而不再是外人了。
我被分派和另一個瘦子一起運送和晾曬杏干。把架子車推到熏蒸房門口,我走了進去,又咳嗽著退了出來——濃烈的硫磺味刺鼻子,嗆嗓子,熏眼睛,我實在忍受不了。我在門口猶豫了一陣子,又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還是進去了。里頭青煙繚繞,霧氣彌漫,一盤鍋灶上架著三層大竹篩,盛滿了杏干,一個人戴著把眉眼都遮住的口罩,拿著棍子在翻攪,熱氣不斷從杏干中間升騰起來。杏干為啥要熏蒸呢?我猜是防止生蟲,硫磺把人都能熏暈過去,何況蟲子。我強閉著氣,和瘦子抬下竹篩,抬出去,倒進車槽里。長長吸一口氣,又閉緊嘴,進去抬竹篩。進出三來回,架子車裝滿了,我拉,瘦子推,拉到一間大庫房的前面,抽掉擋板,舉高車沿,把杏干傾倒到地上。地是水泥地,已被七月天的太陽曬熱。水泥地上已經(jīng)晾曬了一片杏干,我們把剛卸下的杏干用木锨撥拉勻稱,又把原先已有的杏干翻動了一遍,然后折返回去,拉第二趟杏干。就這樣一折一返,一折一返,就到了中午,就該休息吃飯了。
又回到早上的那間磚房,其他人也進來了,都拿上吃的,蹲著吃。我從布袋取出飯盒,打開,里頭滿滿的,擁擠著兩顆煮雞蛋,兩個白蒸饃,還有一根黃瓜,一個西紅柿。我的喉嚨就熱了一下。我剛拿起一顆雞蛋要剝皮,感覺大伙兒似乎在看我,抬起頭,就是在看我。我才發(fā)現(xiàn),別人有的就咸菜吃蒸饃,有的拿蒸饃在干啃,有的蒸饃還是黑面的。黑面就是麥子在磨子上磨出了頭道面、二道面,剩下的幾乎全成麩皮了,還在磨子上繼續(xù)磨,也能磨出面。這種面顆粒粗,硬實,蒸出的蒸饃,顏色黑,吃下去不容易消化。姓劉的工頭也在看我,我下意識把一顆雞蛋遞了過去。我不敢再看別人,低頭吃著,吃得有些難受。但肚子饑餓,我還是很快就把飯盒吃空了。
下午我又到庫房倒庫。一間和學(xué)校禮堂一樣大的庫房里,一頭堆著山包那么高的麻袋,一頭空著。麻袋里頭裝的全是茶葉,庫房里充滿了茶葉的氣味。一起干的有四個人,兩個上到頂頂上,把麻袋往下推,兩個在下面,一人抓住麻袋的兩個角角,抬起來,抬著走過去,碼放到另一頭的空地上。這也不是亂折騰,茶葉容易霉變,重新倒放一遍,下面的麻袋到了上邊,就能通上風(fēng),就不那么受壓了,這樣保存的時間長。一只麻袋少說也有二百斤重,開始我還可以,能跟上步調(diào),就是有些喘氣。連著五個來回后,我的腿開始打彎,腰里似乎填的是棉花,頭上的汗水下起了雨。見我慢下來,跟我一起抬麻袋的這個丟了一句:鼓勁!雞蛋吃到哪去了?我聽了這話,感到不好意思,牙咬住,提著氣又抬了三個來回。再抬,手把麻袋的角角都抓不住了,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這幾個人里頭的一個說話了,說別把娃給掙壞了,去,去到頂頂上去。我爬上去,上面下來一個,我又往下推麻袋。我一下感到輕省了許多,推下去一只麻袋,又推下去一只麻袋。我還能抽空坐一陣。看到下面的麻袋少了,又連著推下去五六只麻袋,我又可以坐下了。我們水不喝一口,煙沒吃一根,幾乎沒有停歇,麻袋山才轉(zhuǎn)過去了一小半。一個戴手表的說到五點鐘了,明天繼續(xù)!都應(yīng)和著:明天繼續(xù)!五點可以收工,可以停下了,我的身子當(dāng)時就軟了一下,但我卻把腰挺了挺。我覺得,這一天,過得真快。
我走回去,腳剛邁進門,我媽就喊叫,回來了,快洗臉,洗了吃飯!我爸也下了炕,想問我啥,嘴動了動,沒問出來。面端上來了,我媽先把一碗放到我跟前,才給我爸跟前放了一碗。是干撈機器面,上頭堆了一堆肉臊子。我的和我爸的一樣。我媽說,你爸跟你沾光呢,也吃好的。我知道,這是我爸關(guān)心我,我媽這么說著讓我高興呢。家里平時沒有肉吃,只有過年過節(jié)有肉吃。平時想吃肉,我就盼著過歲,過歲有肉吃。家里平時吃面,都是我媽搟的面,而且我只能吃湯面,只有我爸才有資格吃干撈面。要是吃機器面,就是吃好吃的面。這和如今人們對面食的要求不一樣。我吃了兩大碗干撈機器面,就覺得乏勁上來了。但我還不想睡,我的腦子里,還新鮮著這一天的經(jīng)歷。出了那么多汗,我的衣服似乎變脆了,穿著不舒服。我媽給我找來換洗的換上,掏口袋,掏出一盒子紙煙。我媽看看我,給我扔了過來。平時,要是發(fā)現(xiàn)我的口袋里有紙煙,我媽就告訴我爸,我爸就會打我一頓。
拉著電燈,一家人坐著說話,我爸問我,干的啥活,我就說倒騰裝茶葉的麻袋。我就說大庫房里裝茶葉的麻袋堆的像山那么高一堆。我媽聽了,就感嘆,你爸就愛喝茶,要有那么一麻袋,喝到七老八十也喝不完啊。我爸瞪了我媽一眼,趕緊給我安頓說,不敢拿公家的茶葉,一個片片都別拿!我就說,我不拿,我掙下錢了給你買,買一麻袋!我爸我媽都大聲笑了。然后,我想起什么似的給我媽叮嚀,明天帶飯,就裝兩個蒸饃和咸韭菜就行了。然后,我就想抽紙煙,但我還不敢當(dāng)著我爸的面抽,就說上廁所,出去蹲到大門外的廁所里抽了一根紙煙,就回來睡了。
第二天,是我爸把我叫醒來的,我爸叫著我的小名把我叫醒了。我一骨碌爬起來,透過窗子看出去,外頭,天已放亮。我媽說我,說睡得死死的,晚上還說胡話。我肩膀疼,手腕子疼,腰也疼,但我像沒事一樣吃著早飯。我爸又給了我一塊錢,出門時,我媽也把一塊錢塞給我,說別光知道抽煙,買些吃的!我走在路上,想著我爸我媽對我的好,就暗暗決定,我在商貿(mào)公司掙下的錢,我要全部交給我爸我媽,我自己一分都不留,我要讓我爸我媽花我掙下的錢。
可是,當(dāng)我來到商貿(mào)公司倉庫,進大門時,姓劉的工頭從門崗房出來了。他好像就在等我,臉上表情怪怪的。他對我說,別進去了,你回吧,今天沒有活了,這里不缺人手了,你回吧,有活了,再通知你。說完扭身就走了。我愣在原地,腦子亂亂的,理不清頭緒。什么原因?我在回憶,我想到了我嫌熏蒸房硫磺味太重,似乎說了句太難聞了。我還想到了我抬不動麻袋,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也許,還有別的。讓我回,會不會與這些有關(guān)?我不愿再想了,我的胸口堵堵的難受。我想哭上一鼻子,甚至想大哭一場,但我沒有,我在臉上擠出了一絲笑紋,也扭頭往回走,拳頭攥得緊緊的,好像要打人似的。走了一陣,寶塔梁的寶塔都在我的身子后頭了,我才松開攥緊的拳頭,又再次攥緊,朝我自己的胸膛上猛捶了兩下,我的胸口立刻疼痛起來。這時,我覺得我的呼吸通暢了一些。這時,太陽剛剛升高,光線刺得我瞇起了眼睛。
我沒有直接回家,但又不知道到哪里去。隨著腳,我到?jīng)芎訛﹣砹恕_@里我經(jīng)常來,高考前復(fù)習(xí),我在涇河灘的一排大柳樹下面度過了許多早上,許多下午。我又來到了大柳樹下,一屁股坐下,嘴里哼哼著一首歌,是一首兒歌:“小羊乖乖,把門開開……”多么好聽的歌啊,我哼哼著,眼淚,卻止也止不住地奔流了出來。我有些恨自己,明明是要高興的,而且,這首兒歌這么歡快,怎么就傷心呢。不能傷心!我這么提醒自己,掏出紙煙點著,一會兒,就把一根抽完了,我又接上一根,再抽。多半盒子紙煙,被我抽完了。嘴麻麻的,頭暈暈的。我揪了一撮青草,放嘴里嚼了一陣。我覺得輕松多了。
我中午才進的家門。走到門口時,隱約聽見二姨在說話,我聽清了一句:咋能跟得上呢,骨頭都沒長開呢。我已經(jīng)進來了。我媽看見我,就嚷起來,跑哪去了,到處尋你呢!我爸穩(wěn)穩(wěn)坐在炕上,只是不停撓頭。二姨說,回來了?說完這句,停頓了一會兒,說,回來就回來,再不去了!我啥話都沒有說,進到里間,上炕躺下了。開始還想問題,還聽見二姨說話,還聽見我媽留二姨吃飯,二姨說要走,后來我就睡著了。睡了半下午,我才醒來。我覺得無聊,就翻出一本子書看。但我無法集中注意力,我聞見了我身上的硫磺味和茶葉味,我想起老師說過的一句話,說以后,你們是做蔥胡子蒜皮子牛的犄角驢蹄子,還是當(dāng)文藝家科學(xué)家馬克思列寧主義家,全在你們是不是好好學(xué)習(xí)。前面幾樣,都是沒用的廢物,后面幾項,都是成功的標(biāo)志。我真的成廢物了嗎?我沒考上大學(xué),當(dāng)不了家,我干零工,也干不下去。我心里空空的,感到前頭沒有路走。這時我爸過來,遞給我一卷子錢,說,這是你二姨去給你拿來的,是你的工錢。我接了過來,數(shù)了數(shù),兩張一塊,一張五毛,兩張一毛,總共兩塊七毛錢。這就是我干了一天零工掙下的報酬。本來我還能掙更多,但只干了一天,人家商貿(mào)公司的人就不要我了。
這之后不久,我?guī)е豢谄颇鞠洌氉砸蝗顺隽思议T,在五百多公里外的一座礦山去謀生。多少年過去了,繁重的體力活從來沒有壓垮我,再苦再累,我也扛著,牙咬碎也不呻喚,我堅持了下來,成了一個靠力氣吃飯的勞動者。
(選自2008年第4期《福建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