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生地就是天津英租界五十三號路壽康里五號,這個壽康里由兩座東、西兩端聯體的三層高的灰色磚樓圍成,樓體的中部有三行紅磚,整體色調很雅。我家的后門、前門各在一條胡同中。兒時常去的姥姥家在四十二號路謙益里,也是一條胡同。壽康里在唐山大地震中震損拆除了,原址的空地上建起了四排條子樓,仍是三層高。條子樓之間仍是胡同,我們住進的那條胡同叫信福里。我這個城里人和農村人一樣,一輩子沒離開出生地,一輩子沒離開過胡同,和胡同結下了不解之緣。
胡同是上世紀前半葉中國城市民居的建筑樣式。京津一帶叫胡同,上海、蘇、杭一帶叫弄堂,對胡同正式一點兒的名稱是里弄。胡同的形式像是筒子樓每一層中那條長長的走廊,但沒有頂棚,是露天的,兩側是磚墻,墻上每隔一段距離有一個門,就是那每家每戶的門。如是平房,每個門內是一個四合院,如是西式樓房,每個門內是獨門獨院的兩至三層的建筑。舊時城市的人比現在少得多,無論樓房,還是平房,胡同里的每個門內就只住一家人。進入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城市人口大量增加,再加上普遍低水平的生活,貧富差距小,人們崇尚平等,樓房也好,四合院也罷,都住進數戶人家。住在一個門里的當然是最熟悉、親近的了,但同一個胡同的人因共同擁有一條窄窄的“露天走廊”,門挨著門,門對著門,出來進去,打頭碰臉,招呼寒暄,也有相當的親近感。胡同有活胡同(兩頭通向胡同外),也有死胡同(一頭封死和外面不通),但無論如何,胡同也不是馬路,不能走車馬,總帶有一定的隱蔽性,穿行過路的人少,只是本胡同的居民和來往的親戚朋友,在胡同這個天地里生活和來來往往,比現今小區中住一棟樓的,甚至比住一個棟口的樓上樓下的鄰居更親近。這種小的群體感、隱蔽性和半封閉性,在我的印象里,就可用個“幽”字形容。幽中必然有幾分美,幾分靜,幾分自在,還有幾分神秘,引人回憶和向往。
兒童的游戲、玩耍是胡同的一道風景。一個胡同的孩子哪有不在一起玩的?踢罐電報活動量大,有聲有色,很是熱鬧;拍毛片的要圍在一起,蹲著,很專注;跳猴皮筋、抓子兒是女孩子們的游戲,要些技巧;抬花轎、娶親最富想象力,喜慶,又有些性啟蒙的意味。孩子們把最好的夢都留在了胡同里,直到他們老去,也不會忘掉灑在胡同里的童趣。
小販的叫賣是胡同生活中的另一道風景。收舊物的也叫賣破爛兒的,吆喝的詞兒就是“破爛兒的賣——”賣報的,不像現在是固定在報攤兒、報亭,也走街串巷地吆喝:“民國日報、大公報!”賣藥糖的很熱鬧,推小車,車上排列著一個個的玻璃盒子,內裝五顏六色的糖塊兒,那吆喝不是一句,而是一段叫賣調的民謠:“賣-藥-糖,誰來買我的藥糖來?橘子、香蕉、薄荷涼糖……”修收音機的吆喝聲結實干脆:“修理無線電收音機!當時修好!”當年管收音機叫無線電,收音機反倒是個新名詞兒,怕有人聽不懂就老詞、新詞一起叫。有人不放心拿回去修理,走街的就又加上一句:“當時修好!”他這腦筋也算動到家了。有些小買賣兒本身的聲音就是招牌,無須再吆喝,像賣盆兒糕的,蒸汽催出的笛聲持續傳遠,不怕你聽不見;爆米花熟了時“砰”的一響就能集合上全胡同的孩子;形體大的小買賣兒,如驢蹦豆,一條毛驢,上載褡褳盛滿了鐵蠶豆,人們一望便知,不用多說;還有落魄的藝人,無法到劇場演唱,選擇兩條胡同交口的較開闊的地方,趕在晚飯后的時間,一把胡琴、一個唱家或一副鼓板、一把三弦,唱起一小段,人們自然就圍上了。開始唱家說一些開場白,如家里有病人或遇到什么難處請老少爺們兒幫襯、幫襯等,然后,報上可供選擇的曲名,這種街頭演出就開始了。
胡同里的這種生活豐富多彩,是民俗,也是文化,身在其中,有滋有味。有時也有和尚、道士從胡同中經過,有一位胡子留得很長的老道,兩手攏在道袍的袖筒里,兩眼看地,一臉的嚴肅表情,嘴里念著“邪無”,在胡同正中慢慢穿行。只要他一出現,所有正在胡同玩耍的孩子們都趕快避回家,從門縫偷偷看他。胡同里的聲音,無論是叫賣聲還是大人喚孩子的喊聲,離近了聽是一個感覺,離遠了聽又有另外的感覺。比如在房間內閑處、讀書時,聽到遠處長長的叫賣聲或母親呼喚小兒回家吃飯的高高揚起親切的乳名聲,悠悠揚揚,既有人氣,又深長遼遠,如再配合更遠的火車汽笛聲,令人聯想的內容何止呼喚的詞句本身?真是引人體味無窮啊!
戰爭和災難的傷痕也都刻在胡同的歷史上了。日本人的查戶口是令人緊張的,大人把孩子攬在懷里,不讓孩子出聲。寒冬臘月買雜和面的長隊蜿蜒在胡同里,伴著北風的怒號和孩子的哭叫……鬼子投降前的最后幾個月,強迫每戶買一個日本收音機,為防美國飛機轟炸,讓每戶的窗上都貼上米字形的紙條,百姓吃得更差了,但大家在高興地偷偷傳說著,期待著……我坐在大人的肩上站在路邊歡迎國軍、歡迎美軍,并沒迎來好生活,法幣換成金圓券也沒止住物價的飛漲,大人們都是工資只要一發到手,一小時之內趕緊去買糧食,不然下午就漲了。鄰居杜老伯的兒子小名就叫大漲,現在想起來,既是對歷史的回憶,又是對歷史的實證。1948年底,天津人耳朵里隱隱約約聽到了炮聲,據說已經圍城了,大人有時向警察打聽情況,警察擺手,搖頭,什么也不說。胡同的人商量,怕巷戰時敗兵搶劫,用磚把寬寬的胡同口砌死了,只留一個一人寬的小門,再緊急時,把這個門再砌死。槍炮聲確實越來越近了,最后炒爆豆似的沖鋒槍聲就響在耳旁。家里讓孩子們頭蒙著棉被鉆到床底下,想到門邊看打仗,大人又不讓。后來槍炮聲漸漸稀落,待完全靜下來時,人們拆開胡同口的磚到街上看解放軍。頭戴大皮帽子的解放軍有一個連進駐了我們胡同,每天早上的口令聲、集合站隊聲、跑步聲、歌聲使胡同里充滿生氣。大人、孩子天天處于解放的喜悅中。這些軍人說話和氣,一口一個大爺、大娘地叫著,稱孩子們為“小鬼”,孩子就顧名思義地沖他們做個鬼臉,大家就都笑了。部隊離開胡同的那天,還給每戶發了一沓錢,又給了免三個月水電費的證明。部隊走后,胡同的孩子們都學會了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和《解放區的天》。
“文革”最后一年的地震,也是壽康里胡同生命的終結。7月28日夜晚的氣溫異常悶熱,半夜下起了小雨。隨著一道閃電和悶雷,床鋪以較快的頻率顫動了起來。我心想:不好!是地震!一會兒,顫動變為了大幅度的搖擺,從我和二女兒睡的二樓小間正好看到二樓半的陽臺,磚砌的陽臺欄桿和邊沿,隨著整個建筑物的搖擺,嘩啦啦地掉了下去。在搖擺當中的人當時無法行動,待擺動停止,我抱著小女下到一樓,一樓的衣架、暖水瓶等都倒了。待我攙著父母,牽著大女兒想推開廚房門走進院子時,發現門已經被陽臺落下的磚完全擋住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門縫中伸出手,一塊塊、一層層地把磚頭清開,我們踏著滿胡同的高低不平的碎磚瓦走出胡同。當我借了輛排子車,拉著老娘和幾個衣被箱向河東音樂學院的單身宿舍走去時,留戀地回頭望了望那座地震中重傷的灰樓,正式地向壽康里胡同告別了。
幾十年的胡同生活難以忘記。在夢境中只要夢到家,夢到逝去的親人,總還是壽康里的那座灰磚樓,那樣的房間、家具。好像是黃昏了,那西斜的橙色陽光映到白墻上的格窗窗影漸漸上行。掛鐘一下一下緩慢地敲著,胡同的遠端傳過來長長的叫賣聲……
(選自2008年4月17日《天津日報》)
原報責編宋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