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倒讀者的文字

一

在一次講課中，有人問沈從文先生為什么能寫得這么好？沈先生說，寫了一輩子，寫得好是應該的，寫不好才是不應該。是的，人用一輩子癡心專注地做一件事，做出一點成績來實在是應該的。這正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總是會有些收獲的。可具體到文學創作，問題就不那么簡單，也實在是因人而異，各人的機遇福分不同，能不能取得成就，寫出讓人記住的作品，那還真是有些靈氣和天分在起作用的。

范用先生是著名編輯家，執掌三聯書店多年，人稱“范老板”，以“三聯”的品質，范用先生一生交往的碩儒大師可謂多矣，肚子里的文壇軼事也是別人難以望其“項背”的。范先生還是一位藏書家，我曾有幸去過范先生的家，親眼目睹了范先生大量的藏書，范先生爬梯子為我們找書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精瘦矮小的精干老頭，精神卻是出奇的矍鑠。范先生贈予我的小書《我愛穆源》至今還在我的書櫥里。那本小書是１９９３年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的，其實也只是范先生的朋友給幫助出了做個紀念而已。回來我仔細看了看，說實在的，寫得很是一般。雖說是寫給小朋友的，要誠實明白，但疏朗俊秀還是必要的。按照范先生的學識修養，是不應該寫成這般“白開水”一般，而先生確乎寫得太老實，基本是“記敘文”了。這其間我甚至還懷疑過自己的眼力，是不是自己學疏才淺，看走了眼，也說不得。可一次在汪曾祺先生家聊天，說到范先生，汪先生說：范用是天下最不會寫文章的人。汪先生那雙俊眼炯炯有神。想起這話，我眼前仿佛就出現汪先生俊逸的神態。汪先生是范先生非常要好的朋友，逢年過節還每有詩箋互致。一年中也總有幾次聚一聚，自烹菜肴，酌酒話文。我記得《我愛穆源》一書中還有幾幅照片，是王世襄、汪曾祺和范用，三人都圍著圍裙，仿佛是每人出了一道拿手好菜。范先生的圖片說明寫道：“京中烹調大師王世襄、汪曾祺，‘發燒友’徒弟范用”。以汪先生和范先生的這種關系，汪先生說范是天下最不會寫文章的人，絕不會有其他用心。而且汪先生是對于我們晚輩說的，可以肯定，汪先生純粹是隨口說說的。這里面當然反映出了汪先生的真實看法。

而范先生對汪先生，可以說到了“激賞”的程度，對汪先生的才華推崇備至。在汪先生去世多年之后，還為汪先生的《晚翠文談》在“三聯”再版。范先生在小引中寫道：

１９８６年曾祺兄贈我《晚翠文談》一書，他談文學的短文集。現在我從《汪曾祺文集》中加以增補這方面的文字，編為新版《晚翠文談》。新編大體上分為以下幾類編排：一、談文學與寫作；二、關于文學語言；三、關于戲曲；四、關于沈從文；五、作品評論；六、自述和自序。

日子過得真快，轉眼曾祺兄辭世已經五年，印這本書聊表懷念之情。

范先生這一段文字還真是有點感覺。雖極其平淡，又是寥寥數語，卻充滿感情。大愛總是無痕的。末幾句，還真有點歸有光的味道。

去年閑逛書店，又見到鳳凰出版社出了本范先生的散文集《泥土·腳印》，因裝幀設計極其精美，我忍不住還是買了。集中多為懷舊之文。我翻了一些，誠實本分，但要說“俏”，還相去甚多。范先生寫在前面的“作者的話”說：“我不善于寫作。偶爾寫點懷舊的文字，懷念故鄉，懷念母校，懷念同學師友。我是用真情實感寫的。”我在這本書的扉頁上記了幾句：“范先生還是有自知自明的，他自己也說‘我不善于寫作’，人真是奇怪，范先生可以創辦《讀書》這樣出色的刊物，周圍團結了許多大學者、大文化人。自己卻不善作文。然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最優秀的編輯家。”

日前在一冊《文學自由談》上，讀到池莉寫范用先生的一篇大作《十年識得范用字》，池莉的文章中說，讀了《我愛穆源》，竟有發現名家大師的感覺，這讓人實在不敢茍同。池莉說：“《我愛穆源》的文字，與遷帖的風格一脈相承，卻又因了篇幅與內容的宏闊，其文字功夫施展得更徹底，簡樸，清澈，靜氣，寓遠意于短語，好似冬季晴日下的一樽水晶花瓶，斜插了一枝素百合。”又說：“范用自己很謙虛，說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把事情講清楚，把意思表達出來就行了。可是范用不知道，他這樣說話，乃是一種多大的驕傲。對于文字的駕馭者來說，能夠用極簡的文字表達清楚對于世界的一種觀念，這種技巧，到達了何等境界，這是文字功夫的境界，同時也是學術品德的境界。”這樣的評述對于范先生真是一頂大帽子，我想范先生自己戴著也是不舒服的。憑范先生的見識，他對自己的評價是準確的，正如汪曾祺先生說自己“是一個小品文作家”一樣，也是準確的。池莉對范先生的這一段評述，范先生如果看到，本人都會不好意思。能夠用極平常的話說極平常的道理，如果要是用以評述楊絳先生、孫犁先生或者季羨林先生這樣的大家，那是準確的。你可以說范先生是一個大編輯家，說范先生文字“這種技巧，到達了何等境界”。這樣的評述，真是莫名其妙。不知是作家有意“恭維”范先生，還是一時糊涂了。

由范老板不由我不想起現在執掌《三聯生活周刊》的“朱老板”朱偉先生。朱偉不久前出了一本散文隨筆集《有關品質》，書未上市我就見到許多叫好的評論。陳村、余華這樣的大腕都紛紛寫文章推介。我知道這都是因為朱偉多年前就在重要的刊物當編輯，陳村、余華等早期的稿子都從朱偉手中過過，對文壇許多重要的作家都有過或多或少的幫助。因此朱偉兄多少年來終于出了第一本書，給鼓吹鼓吹也是分內的事。日前有幸購得一本，也是印刷極其精美。我晚上便邊泡腳邊翻讀。看了一半，我即可以說對朱偉的作文有一絲一縷的了解。我不敢肯定地說朱兄如范先生一般“不善于寫作”。但可以肯定地說朱兄絕不是那種“善于寫作”一路。如果僅憑著一點粗淺認識定要給朱兄的“文風”劃個范疇的話，絕對一些說，朱兄的文章“四平八穩”，之于“俏”，則遠遠談不上。但我還是要說，這同樣不妨礙朱偉先生編出一本極具品質，又極其精美的《三聯生活周刊》。

我近來也是忒膽大。自己不知有“幾兩幾錢”，又沒能寫出一絲一毫“錦繡文章”，竟敢對范先生和朱兄的文章亂加評品，所言真是形同“噴糞”。可文章天下事，得失寸心知。這確實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寫文章還真不是寫一輩子就一定能寫好的事情。有的人并不寫一輩子，只是性之所至。比如早期的阿城，就寫了那么幾篇小說，卻攪得文壇“昏天黑地”，連汪曾祺先生這樣的“老狐貍精”都按捺不住，主動跳將出來寫書評：“腦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而阿城忽然收筆了，多年不見一個字，幾年前忽然又出了《威尼斯日記》和《閑話閑說》兩本書。也是同樣的好。我曾在《閑話閑說》的書角亂寫了幾個字：“這是一本世俗之作。阿城還是利害。懂得多，又化得開。語言又極好。用平常話講平常道理。讀之甚悅。”還有一個“老頑童”黃永玉，他精力是出奇的旺盛，不但畫畫得成了精怪，而且又跑到文學中攪和起來，寫起小說散文。黃先生的散文讓我看了“嚇了一跳”，啊呀呀啊呀呀！我拍手打腳，這樣的精怪幾百年也出不了一個。他自由地寫，而筆所到之處文字是又蹦又跳，顆顆活靈活現。寫事仿佛讓你眼見，寫人又如活人立于你眼前。文字是“俏”得不能再“俏”。讀到黃先生的那些文字，真讓人慚愧不已。這叫你不得不服有天才之說。前不久我見中央電視臺“大家訪談”訪到黃先生。黃先生拿著煙斗，穿著牛仔褲。在那里說：我是自由的人啊！我不是歌德，他是貴族，必須按照貴族一樣生活，必須按照貴族一樣去死。而我是沒有規矩的，我是自由的，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是啊，創作是不能守規矩的，不能循規蹈矩，不能墨守成規。它必須是自由的、奔放的。

我們每天打開那么多的報刊雜志，數以萬計的人在寫那些數以萬計的文章。絕大多數都是平庸之人平庸之作。寫了一輩子寫幾篇好的是應該的；寫了一輩子一篇寫不好也是有的。可天才和大師卻就只有那么幾個。這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

二

我過了４０越發的呆了。仿佛腦子出了問題，終日癡癡迷迷，又仿佛除卻書與文章，天下便沒有我感興趣的事體。大街上人來人往，都顯得甚是忙碌，商場里也是人頭攢動，人們的臉上笑逐顏開，一切都顯得那么的美好。而我卻終日緊鎖著眉頭，心中仿佛壓著巨大的事情，每天下班，兩腿便被繩索牽住一般，不是報刊攤點便是書店。

前兩天這個城市的郊區整日焚燒秸稈，弄得整個城市仿佛失火，又如全城的人都點著一支香煙，空氣中整日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煙味。黃昏下班，城市的樓頂和街道依然昏昏蒙蒙，我的心情和腦子愈發的迷怔，于是兩腿一牽一牽，又去了長江路上的圖書城。

曾讀過一篇小文，說書店還是小的溫馨。在城市的一角或偏遠的鄉村，一間擺滿書籍的小書店，一個戴深度近視眼鏡、學究味十足的男老板，或一個風韻猶存熱情開朗的女店主，加一只躺在書架下的狗或蜷臥在書堆上的貓，無不透露出店主的志趣心性。可現在的書店都大得驚人，恰如我現在逛的這家，雖無五金土雜，單營字紙墨香，卻依然商場超市一般，人頭攢動，讓人呼吸急迫心存恐懼。我漫無目標地在書堆中轉悠，其實買與不買，都是沒關系的。買回家的大部分書也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睡覺。

可逛著逛著，腦子又壞了。先是被一本叫《打撈歡樂的碎片》吸引。作者程文超，謝冕的學生。吸引我的主要是一股悲涼的氣息。程文超３７歲博士即將畢業，卻查出舌根鱗癌。之后與癌癥抗爭過程中所受的苦難，常人難以想象。我毫不猶豫將此書攬入懷中，有了買下第一本的動意之后，就像小偷有了第一回的行竊或者女人有了第一回的偷情，便一發不可收拾，又相中了黃裳先生的《海上亂彈》。這是黃裳先生的一本書話集，內中諸篇如《龔自珍二三事》、《卞之琳的事》、《讀〈紅樓夢〉札記》，都吸引我。特別是《畫〈水滸〉》、《跋永玉書一通》，記到汪曾祺和黃永玉一節，頗具史料價值。文中提到“文革”后期，黃永玉給他的信中提到“汪兄這十幾年來我見得不多，但實在是想念他。真是‘你想念他，他不想念你，也是枉然’，他的確是富于文采的，但一個人要有點想想朋友的念頭也歸入修身范疇，是我這些年的心得，也頗不易。”黃裳最后說“當年在上海，他（黃永玉）和曾祺總是在一起見訪，一起吃小吃，吹牛，快活得很”，又說“想不到（到北京之后）十六七年間他們見面不多。想來曾祺別有一個過從的圈子，我總想他們的不常在一起，無論對曾祺還是永玉，都是一種絕大的損失。”記得汪先生也曾說過，當年（１９４８年）他們在上海，有時整日在霞飛路上閑逛。黃永玉先生在散文《太陽下的風景》中也說，當年他們“從霞飛路來回地繞圈，話沒說完，又從頭繞起。”并說“各人都有一套蹩腳的西服穿在身上”，記得汪先生“那套是白帆布的，顯得頗有精神”。還是十年前吧，有一次在汪先生家聊天，不知怎么談到黃永玉先生，我記得好像是汪先生書桌上放著一摞黃永玉先生的畫冊，是香港什么出版社出的，很多本。那畫冊是簽了名的，是永玉先生贈給汪先生的。可能正是因此而說到黃先生。具體說了什么，我現在已一點印象也沒有，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汪先生并未表現出一絲不經意和散漫的痕跡。給我的印象是，汪先生一副很欣賞的樣子。我只記得汪先生說，永玉現在是很有錢……在香港也有房子……這一點記憶是準確的，我可以保證。

前年四五月間，我到北京出差，幾個朋友相約，到福州會館汪先生生前的家里坐了坐，屋里所有的擺設、布置仍一如生前。書桌臺幾依然舊貌。一副幾十年的老式沙發還在那個位置放著。沙發的上方，原來掛的是一副木刻像，別人見了都說是高爾基，其實是魯迅，那便是黃永玉早期的作品。其間同汪朗（我們的兄長、汪先生的兒子）聊到黃永玉先生，汪朗斜躺在沙發上（酒后微醺），說，一直很好，后來不知怎么的，有點什么。好像是“文革”時，有一次黃永玉病了，打電話過來讓老爺子去看看，老爺子本想去的，已拿衣服準備出門，后來被我媽攔住：“他都那樣了，你自身倒也難保。”（汪朗用手捂著嘴樂：老爺子一輩子聽我媽，家里的事都是我媽做主），老爺子后來沒去，可能就有點意見。汪朗說，記得我結婚時老爺子倒打過一個電話，告訴汪朗結婚了。黃永玉說，汪朗結婚我給他畫幅畫吧，讓汪朗過來取。汪朗說，后來也沒去。老爺子還嘀咕：我兒子結婚，你給畫畫，不送過來，還讓我兒子去取。汪朗又捂著嘴樂，一副可愛的樣子。汪朗說：“老頭子也是很傲的。”過一會汪朗又說，那時候黃永玉的畫已很值錢了，也不好意思去拿。汪朗斜靠在沙發上，午后的太陽打在左半邊臉上，也斜拉出一塊不規則的亮斑。過一會兒汪朗又說，黃永玉倒是真心的，要去拿，也就拿了。

由黃裳先生的一篇短文，我卻扯了這么遠。不過我讀到“我總想他們的不常在一起，無論對曾祺還是永玉，都是一種絕大的損失”，心中還是很悵然。人世滄桑，又經歷了“文革”的滄桑歲月。誰又說得清呢？不過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黃永玉在他的文章中多處提到汪先生，文筆甚是親切。在《太陽下的風景》中，黃永玉說汪先生“文章又那么好，使我著迷到了極點。人也像他的文章那么灑脫，簡直是渾身的巧思”。也許是后來黃永玉實在是太大的名氣，經濟上又相去甚遠。黃先生不覺得什么，還是原來的朋友、原來的樣子。可汪先生心氣高傲。不想攀枝，也說不得。

這樣的一本書，我得買著吧。

在黃裳先生的這本書邊上，又是一套書讓我眼睛一亮：鄭逸梅老先生的《書報話舊》、《藝林散記》、《藝林散記續編》。鄭先生１８９５年生人，活了９７歲，是知名的掌故大家。這套由中華書局出版的三卷本文集，印刷極其素雅、精美。我將這三冊書輪流拿在手中，反復摩挲著。那精美的短章，筆墨舒卷，饒有風致。心中想：將來哪一日犯了錯誤（比如生活作風什么的），久閑無趣，這是最好的解悶佐料。三本都那么厚，可一本也放不下，于是一狠心，反正已開了頭，索性破罐子破摔，便都又攬入懷中。

我抱著這一摞死沉的書，正欲離開，見一妙美的女士走了進來。看那裝扮，素雅適度，瘦挑豐滿，兩腿甚美。我便癡站了一會兒。她正巧抽出一本去年的散文年選。那個選本中恰有我的一則短文。我心下暗想：不如沖動一下，走上去翻出我的那篇，指給她看，之后買了送她。我知道這定是非常的唐突，弄不好會嚇著人家，可我癡想一番還是可以的吧。我踟躕之間，——其實她已進來好一會兒了，已選定三本，也發現（其實是感覺）邊上有人注意她。于是便懷抱著書，自負的樣子，婷婷裊裊，斜吊著坤包，付賬走了。我徒然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悵然。

走出書店，天已昏暗。心情又沉重枯竭（每次買了一堆書，心情都郁悶得很，不知何故。）于是斜渡到對面的八中，等我補習的女兒。我坐在八中院子里花圃的水泥臺子上，翻看《藝林散記》，那筆記式的短章，確實頗多趣味。像一枚青果，酸酸澀澀，味不重，回則甘之。“常熟孫師鄭晚年耳聾，友來電話，輒由當差代接，頗多隔膜。”“柳亞子與人通訊，有時數年不復，有時早復而夕再復。”讀后不僅搖頭，還要讀出聲來才好。這樣的閑書，心情愈是枯竭，讀之愈出其味。

晚歸，匆匆喝了兩碗稀飯，便蜷于沙發，將所得之書摞齊。燈下一冊一冊閑翻。最后拿起程文超的《打撈歡樂的碎片》，讀到《在生死線上》一篇，便不能放下。那是真實的文字。程文超將他得病后遇到的人間真情及自己身體所受的磨難，真實地記錄下來。讀之自己也仿佛跟著經歷了一番。其實他的文字并不算好，可這是有生活的文字，真實的文字。也只有這樣的文字，才能有擊倒讀者的力量。由眼前的這篇文字，又使我想到王小波的文字。王小波的書我以前是沒有看的，我從來不相信神話，都是靠我自己的一雙眼睛——即使我的眼神并不好，我也只得依靠它。那天也似焚燒秸稈的日子（其實不然，是我心中癡迷），我同樣來到這家書店，無所事事中站在那里把王小波的《青銅時代》翻了一二十頁，便認定王小波是好的，于是毫不猶豫便買下了。正好第二天我要出差，于是在北上的列車上，我把這本書翻了大半。從此我便認定：王小波是好的。因為他獨特。他不說別人的話，他說自己的話。他超越了許多人的視線。他看見別人沒有看見的東西，或者說，他說出了別人沒有說出的話。或者說，他不但看見了別人沒有看見的東西，而且用別人說不出的話說了出來。我有時想，王小波的文字即如鄉間土路上的驢屎蛋，一顆一顆的，卻飽滿，光潔，有生氣。而我眼下讀的程文超的這些文字，雖不甚老辣，可是自己生命之事，即如一枚一枚酸葡萄，也深深地撞擊著我的心房。

于是我想，那些沒有生活胡編亂造的文字，那些無病呻吟的賣酸之文，是絕無生命力的。而不讀書，沒情趣，則文字死板，不能靈動。即使是死板的文字，因為真實，同樣可以震撼人心。我目下所讀程文超之文，即是如此。

讀完已是深夜，心情抑郁，沉重睡去。

三

家里的書堆積如山，零亂得可以。也不知讀什么書好，已有多日不讀一個字。昨晚坐一壺水，置于書房，坐在沙發上泡腳。呆坐無趣，便隨手抄了一本已被我撕爛了的周作人《雨中的人生》，適翻到《若子的病》一篇。這是許多選本都選過的。這則寫于１９２５年仲春雨夜中的短文，雖則千字，卻又一次深深打動了我。我不知何時用鉛筆在文尾寫了幾個字：“有真情也。”“能撥動人心的文字，才是好文字。”由這一篇，又讓我想到另一篇《苦雨》。周先生說，第一喜歡下雨的是小孩，第二喜歡下雨的則是蛤蟆。真是絕妙的奇想。這則短文是我在首都機場候機無聊時閑覽的。那天卻也是五月里的小雨。讀完我心中歡喜無比，那種甜蜜是不可示人的。我獨自嬉笑，鄰人以為病。而我卻不住地搖頭：“人家一封信成為傳世佳作，真是沒有辦法矣。”

我有時玄想：語言真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就那么幾千個字，零零落落地散放在字典里。從幾歲開始認字，到慢慢拼成句子。句子有千萬種拼法，就像圍棋的子。有時落一子而定全局。又覺語言其實是一條魚，它要是活蹦亂跳的，滑溜的，流動的，才好。不好的語言，看似排列整齊，卻是一堆死魚，或者貌似鮮活，其實是經過速凍后的假象。那些腌制過的，更不在其列。至于腐了臭了的，那已是壞了的語言，則無話可說的。即使在鮮活的，流動的，滑溜的中，也是能分出魚的品質的高下。家養的和那些山野中小溪溝里的野魚，味道是不一樣的。而山野中小溪溝里的羅漢狗子們，是永遠也無法進入大江大河的。至于囿于城市水族館里的魚們，雖也是鮮活的，流動的，滑溜的，可已淪落到被人觀賞的份，也是無趣的了。

說穿了，好的語言是要有根的。語言光華麗，就好像穿著花衣裳的木偶，也只能騙騙小孩子。根須需深深伸入大地，語言的枝才能枝繁葉茂，充滿生機。前不久我又翻了翻阿城的《閑話閑說》，這書原來也翻過，只是沒有入神。這回重翻，也是在閑得無趣時，卻讀出好來。阿城還是利害的，懂得多，語言又極好，說的雖都是白話，卻見根見枝。阿城曾與朋友“閑話”道，“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讀完我就笑。我曾試著把之套用到文字上：語言不俏是泥語言，句子不奇乃死句子。“俏”，則是精神、飽滿，像個年輕的女人。即使不是個美人，但是生命是旺盛的；“奇”也不是作怪弄鬼，而是要巧妙，要恰當。世人都說董橋好，我卻偏偏愚笨，讀不出好來。我也曾跟風般地把自己固定在椅子上苦讀了幾篇，除了那些華麗俊美的詞匯像美麗的珠子一樣，把我弄得頭昏腦漲外，眼見中就是眼花繚亂的美句子，卻見不到人的精神，也找不到一點讓我稍稍有點會心的地方。其實，有時候俊美的詞匯，不但幫不了作者的忙，反倒給讀者添了許多的亂。人是不能都用美句子說話的。美句子有時恰遮蓋了語言的精氣神，倒不如平實點來得討巧。稱得上大師的現當代作家們，都是用平實的句子說話，魯迅是，沈從文是，孫犁是，汪曾祺是。還是周作人先生自己說得好，“寧可少寫幾篇，須得更充實些，意思要誠實，文章要平淡，庶幾于讀者稍有益處”（《苦茶隨筆》后記）。“意思要誠實，文章要平淡”，真是肺腑之言。大師將這樣的天機泄露給我們，也是我輩們一件幸事。

語言確實是個奇妙的東西。作家這個行當，就是一個用文字說話的職業。有話無話，說得好與不好，真是有三六九等的，這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

四

昨日黃昏出門，路過一小書店，便走進去，無意中竟見到一本新編的汪曾祺散文集。這本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的，名《五味》的汪集，編法別致精美，以汪曾祺談吃的散文３２篇編為一輯。書不厚，只１７７頁，文亦只有８萬余字，可精美俊逸，內文插有齊白石、八大山人、徐文長和汪本人畫的瓜果菜蔬小品，亦配有坊間的一些風俗小畫，煞是可愛。我雖有汪的許多文字，可這冊小書，正適合苦夏解暑，于是便毫不猶豫掏了銀子。

于是每晚我便蜷于沙發，一篇一篇翻去，一字一字誦出聲來。讀汪先生的文字，我有時就搖頭嘆息。大師的文字總是能通俗明白，又雅致蕭疏。所談皆為吃喝之俗事：炒米、焦屑、咸菜慈姑湯、端午的鴨蛋、虎頭鯊、斑鳩、馬齒莧、薺菜、蔞蒿、拌菠菜、拌蘿卜絲……，可寫得文采繽紛，饒有興致。《昆明菜》一篇，說到昆明的炒雞蛋：“炒雞蛋天下皆有。昆明的炒雞蛋特泡。一掂翻面，兩掂出鍋，動鍋不動鏟。趁熱上桌，鮮亮噴香，逗人食欲。”真的把人的食欲給“吊”了起來。我出聲讀一遍，你跟著我讀，是不是很好？《口味耳音興趣》寫到人的口味，“有人不吃辣椒。我們到重慶體驗生活。有幾個女演員去吃湯圓，進門就嚷嚷‘不要辣椒！’賣湯圓的冷冷地說‘湯圓沒有放辣椒的！’”幾句話把人寫得活靈活現的。口氣中把人物都托出來了。有人曾問汪先生：你是不是整天拿個筆記本在街上記？汪先生才不呢，但是在生活中他常常偏著頭，用一雙發亮眼睛望著你。他是用心記“生活”。所擬題目亦好：《菌小譜》、《果蔬秋濃》、《魚我所欲也》、《肉食者不鄙》、《食豆飲水齋閑筆》。可謂古雅。《〈知味集〉征稿小啟》真是一篇雅文，開篇寫道：“浙中清饞，無過張岱，白下老饕，端讓隨園。……四方小吃，生猛海鮮，新摘園蔬，暨酸豆汁，臭千張，皆可一談。”王蒙說汪先生是當代作家中極少數還能會用文言文的作家。可王安憶說，汪先生是頂頂容易讀了，總是最最平凡的字眼，組成最最平凡的句子，說一件最最平凡的事情。還是賈平凹說得好：“汪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汪先生實在是能雅能俗，可雅可俗，大雅大俗。

因此我想，能做到雅俗自如，也不是隨便“修煉”就能修煉出來的，那是性情和學養的自然流露，是集一生修讀的自然流淌。

在讀這本《五味》的同時，我有時又翻翻《汪曾祺全集》（卷八）的書信部分。１９８７年９月至１２月汪先生在美國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期間，寫回來的一組“美國家書”，都是極好的散文。家常書信，落筆雅適，這非一日之功。汪先生自己也曾在《蒲橋集》自序中說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些，自然一些，“家常”一些，又說“其實許多書信、日記、讀書筆記乃至交代檢查，都可以是很好的散文”。

是的，汪先生有些短箋，僅僅幾句話，也不時會冒出一二句“奇句”，讓人嘆息。前不久高郵縣汪曾祺故居給我寄來該館編的一本汪曾祺的內部資料輯錄。我用兩個晚上將這本資料看完。內中有一封汪先生給高郵縣官員催要歸還被占去多年的祖宅的短簡，汪先生在說了“歸還我的房屋，此其時矣”之后，也不經意中“抒情”了一下：“曾祺老矣，猶冀有機會回鄉，寫一點有關家鄉的作品，希望能有一枝之棲，區區愿望，竟如此難償乎？”短箋僅約百字，卻讓人讀出歸有光的味道。

這個夏天，我的母親來住了一陣。母親來時，給我從老家帶來一瓶腌小蒜，我的家鄉天長，和高郵僅一湖（高郵湖）之隔，風俗習俗幾近相同。我白嘴嘗了一口那久違了的家鄉的小菜。僅一口，卻一下子讓我想起童年夏天的黃昏。這埋藏了多年的鄉愁，勾起我許多兒時的記憶。我想，如若汪先生在世，我給先生捎上一瓶，先生定會非常高興。說不定又會寫出一篇《小蒜》。這本談吃的３２篇散文之中又會多出一篇來！

酷暑難熬，短褲赤足，讀點閑書，豈不妙哉！

２００７年７月６日晨于亂書屋

（選自２００８年第１期《大家》）

原刊責編韓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