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黨人生（特約專稿）

毛鱉

毛鱉和我是從“雀雀”拖灰開始一起長大的朋友。小時候在我們家鄉(xiāng)一帶，小朋友在一起互相玩耍，稱誰大多在姓或名字后面以“鱉”相稱。鱉是王八或水魚的學名，大伙在一起動輒“你這個鱉”、“他那個鱉”地叫得滿天飛。反正大家都這么叫，也都感到無所謂。其實，小時候大伙都不知道“鱉”字如何寫，一般都是將“甲乙”兩字中的“乙”字里面打一點，替代鱉字。但當時我們的理解并不是王八或水魚的意味，都是理解成女姓的某個身體部位，多少有些下流的意思。真正認識鱉字，那是到了我們大伙都上初中的時候，語文課里學習毛主席的詩詞“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方才有些恍然大悟。

上世紀８０年代初，我和毛鱉一起從湖南老家南下廣東。不同的是，我是當兵來的，而毛鱉卻是懷揣著一把建筑工地砌磚用的抹灰刀來的。

毛鱉的學名叫毛霞光。取名霞光，據(jù)說是他出生時正是太陽升起的時候，所以他才擁有了一個略有些文采和雅致的名字。完全不像毛鱉后面幾個弟弟，有些俗套和隨意。比如，他二弟叫毛二，三弟叫毛三，四弟叫毛四……

毛鱉的名字雖有些紛繁，可他的性格和生活卻像他后面的一群弟弟的名字一樣簡單。連談戀愛娶媳婦別人感覺十分復雜的問題，毛鱉行動起來都極為直接簡單。現(xiàn)在一直陪伴他結婚生子的老婆便是他堂叔的妻妹。當年毛鱉一文不名尚在老家的時候，一天他看到堂叔結婚時當伴娘的堂嬸妹妹非常漂亮，便動了心思，打起了堂嬸妹妹的主意。他深知此事不僅會在親戚當中引起軒然大波，最起碼連父母這關也休想通過。于是，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帶著堂嬸的妹妹一口氣跑到了深圳，投靠一個在建筑工地打工的老鄉(xiāng)，將“生米煮成了熟飯”。

后來，當我們開玩笑問及婚后見到堂叔堂嬸怎么稱呼時，他竟是哈哈一笑。毛老板說，事實上沒那么復雜，后來見面我們改稱他們?yōu)椤袄先思摇?，就將這個難辦的問題，簡單解決了。

望著一口氣便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至今仍風韻猶存的老婆，毛鱉還有感而發(fā)：天底下的事情其實非常簡單，你自己感到高興，你就放膽去做，保準沒錯，前提是不太妨礙大家和法律就行了。他居然還用開車做比喻。他說，他和老婆的婚姻情形是遇上了“黃燈”，有挑戰(zhàn)也有機遇，他抓住了，所以成功了。

也因為如此，毛鱉的為人一直在老鄉(xiāng)中有口皆碑。眾多老鄉(xiāng)同處一地，或因職務的高低、財富的多少、性格的不同總會有些碰碰磕磕，但唯有毛鱉因做人做事簡單透明、生性樂觀正直，遇事愛打“哈哈”，難有人與他有什么過節(jié)。加之，毛鱉平素慷慨，樂于助人，許多老鄉(xiāng)均是以他為紐帶而進行調和與聯(lián)系。只是因他性格直率、豪爽，每次老鄉(xiāng)聚餐他總是逢酒必喝，一喝必醉，因而把聲帶都喝壞了，硬是把嗓音從男聲變成了女聲。這一變不要緊，每次深更半夜打電話到老鄉(xiāng)家，老鄉(xiāng)的老婆總會以為是一位女性，因而曾經(jīng)引起許多夫妻不和。早年ＢＰ機流行時，遇上毛鱉呼機，呼臺的小姐總會留下“毛小姐呼您”的字樣。

毛鱉雖文化不高，先天條件也不怎么優(yōu)越，但在他的人生旅途上，哈哈聲卻總是不絕于耳。顯然是簡單豪放的性格給了他歡快達觀的命運。他還說，我生性簡單，所以我追求簡單地工作，簡單地生活，簡單的幸福。即使遇上再復雜的問題，我也會用最簡單的辦法去解決它。

記得，毛鱉無論是先前在深圳做一百多人的建筑施工隊長，還是后來到廣州做到上千人的皮衣廠廠長，資金年流量成百上千萬，廠里都從不使用出納和會計。每年的年三十中午吃過團年飯后，毛老板總會把所有賬上、存折上的現(xiàn)金取出堆放在飯桌上，詢問圍坐在桌邊分管材料采購的老婆、分管工商稅務的侄女、分管民工工資的弟弟、負責運輸?shù)闹秲?、分管伙食的舅舅還差多少錢過年。當他將一沓沓的現(xiàn)金逐一分發(fā)，得到大家都已回答夠了的反饋后，雙手便將桌上剩余的錢款掃向身邊早已準備好的籮筐中。

毛鱉說，啊啊，沒人要了，剩下就是我的啦。哈哈……

德草包

德草包，大名叫王德高，現(xiàn)任廣東一家大型工程企業(yè)分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雖職級不高，但卻是我在廣東眾多老鄉(xiāng)中最有意思、最好玩的一個。此君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人生和工作極富兩面性。他工作起來非常認真，深得公司領導和員工們的賞識和稱道，但玩起來卻總是童心未泯，常常讓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年前的一個周末，我們幾個老鄉(xiāng)和老王一起到郊外去釣魚。中間休息，我們一起到魚塘邊的樹叢中方便，草木間有好幾個亂墳崗。面對荒冢，我們幾個不約而同地予以回避。唯有老王，竟扯開褲子對著荒墳肆無忌憚。然而，讓人意想不到是：就在我們方便完不到五分鐘，突然平地刮起一陣漩渦風，把老王的嘴巴鼻子全刮歪了，而我們另外三人卻安然無恙。盡管后來，老王請人做了半個月的按摩和理療，但嘴巴卻仍沒能完全復位。特別是笑起來時，老王的歪嘴尤為明顯。所以，至今老王每次笑時，他都會習慣性地用手捂住嘴巴。

去年過春節(jié)時，我和老王在廣州的幾個老鄉(xiāng)相約一同回老家過年。春節(jié)剛過，我們幾個開著車一起上老王的村里去看他。出縣城半小時后，我們按老王電話里的指引感覺已到了他老家附近。于是下來問路，然而奇怪的是，同行的毛老板報出老王的大名和職務，連問了好幾個路人，都搖頭不知。見此情景，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于是便說，我們找的王總，是一個大塊頭、大腦袋，樣子像土匪，嘴巴還有些歪的人。一位放牛的老人聽此，連拍大腿，指著就在前面不遠的一棟樓房說：哎喲，你們不早說，什么王總、王德高，我們一概不知，我們只知道他從小就叫“德草包”！

原來，這位放牛的單大爺剛遭老王捉弄過一次。老王這次回家過年，特意用小車拉回了三箱茅臺酒。年前，老王家殺了一頭大肥豬，他玩心又起。殺豬的那天中午，他叫侄兒將村里二十多個６０歲以上的老頭請到家里，擺了三桌酒席，說要敬老尊賢請老人們喝國宴茅臺酒。農村缺少餐廳配套的酒杯，老王令家人全部用盛飯的海碗裝酒。老王開始講話，他指著酒瓶先問一位讀過私塾的老人，這是什么酒？老人說，好像是茅臺酒。老王又問，你們知道什么人才喝茅臺酒嗎？老人說，我們只在電視里看到過，國家領導擺國宴的時候才喝茅臺酒。老王又問，你們想不想喝呀？老人們異口同聲說：想喝！老王又說，好！今天就給你們喝個夠。但我有一個條件，第一碗我先敬你們，先干為敬，算是尊敬。但從第二碗開始，我們在輩分上就算是扯平了。我喝多少，你們要跟著喝多少。誰不喝，我就灌誰。可憐，一頓酒下來，二十多個老人竟給老王灌得當場趴下了十多個。當時，整個場面極為熱鬧混亂，哭爹叫娘的，連咒帶罵的，不絕于耳……而“酒精考驗”的老王卻在大冬天里光個膀子，捂著歪嘴拼命偷笑。

老人們說，原指望走出去幾十年，又讀書又當官的王德高會有些改變和進步，原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是一個十足的“德草包”！

老王詼諧，愛作踐人，但他卻是一個十足的孝子，特別是對年邁的老娘尤為孝敬。但兒子的孝敬卻也時常讓老娘哭笑不得。去年，老王見父母住的房子舊了，特意給老人修了一棟漂亮的樓房，并且配齊了全套的廚具和家具。搬家那天，老王擔心節(jié)儉的老娘舍不得舊家的壇壇罐罐，于是他預先叫侄兒將舊家具和碗筷全部涂上稀泥和垃圾，還用籮筐裝上老娘擺放在門角里的舊鞋子，偷偷丟到了幾里外的魚塘里。老娘見到舊鍋舊碗上全部是稀泥，似乎明白了兒子的用意，只是罵了兒子幾句，也就只好作罷?？衫先艘姷介T角里的舊鞋子通通不見了，竟突然呼天搶地趴在地上慟哭不已……此舉將老王嚇得不輕，連忙扶起母親問怎么回事？老娘哭著說：舊鞋子里全塞著兒子十多年來寄給她的養(yǎng)老錢。聽此，老王帶著侄兒撒腿就朝丟舊鞋子的魚塘跑去……好在鄉(xiāng)親都富裕了，丟在魚塘角已有大半天的舊鞋子居然還全部找回來了。望著佝僂的母親從舊鞋子中掏出來一沓沓濕漉漉的兩千、三千、五千不等的鈔票，老王心里很不好受。老王后來跟我們說，跟別人開了那么多玩笑都沒什么，唯有這次對他震撼不小。他說，要是丟掉的舊鞋子被別人撿走了，老娘肯定會當場暈死。如果老娘有個三長兩短，老王說那是用多少錢都贖不回來的，他一定會后悔一輩子。

然而，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就是這么一個從小頑皮，愛開玩笑，愛捉弄人的老王，八小時工作之內總是一絲不茍，兢兢業(yè)業(yè)。很難讓人同閑暇時間一臉壞笑，滿肚子壞水的“德草包”畫等號。對此，我們總有些不解，德草包卻解釋得頭頭是道，他說：人的一生就像一個彈簧，不能什么時候都壓得緊緊的。如果長時間的壓緊，關鍵的時候就難以彈起。

唯愿“德草包牌彈簧”越彈越高，也越彈越好。

叔叔

叔叔死于十年前的一個冬日。

他是因突發(fā)性疾病死亡的。死時身邊無一個親人和朋友。地點是在浩渺的洞庭湖中一處長滿著蘆葦和柳樹的湖洲上。其時，他正為公家負責看管上萬畝待收割的蘆葦。

當好心的收葦工人輾轉將音訊傳到我家時，已離叔叔死亡半月之久了。其時，叔叔已被好心的民工們用蘆席卷著草草地淺葬了。

當父親和親人們帶著棺材，駕著機船趕到叔叔的死亡之地時，已是第三日的深夜。

父親后來告訴我，就在他睡意蒙眬之時，叔叔竟?jié)M臉痛苦地走進了父親的夢中：叔叔說，明日你們裝棺時，一定要將我的右手從我胸口上拿開，民工們在葬我時沒注意，讓手壓著我的胸口，我很不舒服……原諒我不跟你們回老家了，我就留在原地……據(jù)說，父親當時就汗淋淋地醒來了，叫醒了同睡在一個房間的大哥和一個年紀只比我大哥大十多歲的叔祖父，將夢況告訴了他們。開始他們都不相信，最后還是叔祖父說，情況如何，等明日移棺就清楚了。

次日，父親扒開覆蓋在叔叔身上的草席之后，果然發(fā)現(xiàn)叔叔的右手壓著胸口……

本來父親和叔祖父原打算將叔叔的遺體運回老家，歸葬在祖墳一起的。見此情景，大家也都不再言語，只好遵照叔叔的夢囑，將他老人家就地安葬了。叔父的安葬之地，正處蒼茫的洞庭湖中兩條流水的交匯之處，由于湖水長年的沖積而形成了一個高出水平面許多的自然山丘。

父親為了將來方便尋找，順手砍來一根手臂大小的柳枝，栽扦在叔父的墳前。

光陰荏苒。我無時不在思念著曾經(jīng)疼愛我的叔父。十年后的冬日，我在叔祖父、父親和大哥的陪伴下終于來到了叔父的墳前。

物是人非。叔父的長眠之地已是芳草萋萋，葦林蕭瑟，唯有當初父親隨意栽扦的柳枝，已長成了蔽日大樹，樹干竟有臉盆般粗。

祭祀過后，我叫父親他們上船休息，留下我一人端坐在墳前靜靜。我點燃了一支香煙，思緒隨著裊裊的煙霧，跨山越水，綿綿不盡……

叔叔和父親從小相依為命。父親七歲死爹，三歲死娘。祖母病逝時，叔叔尚在襁褓。據(jù)說，就在祖母裝殮之時，叔叔饑餓得哭趴在祖母的跟前，扯趴祖母的上衣吸奶……那一幕，讓在場的鄉(xiāng)親們紛紛轉過身子，不忍卒看……

從此，叔叔和父親開始了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的辛酸人生。

也許是生計所迫，加之長年生活在洞庭湖邊，近山識鳥音近水知魚性的緣故，叔叔從小就練就了一手抓魚捉鱉的絕技。

八十年代以前，八百里洞庭水鄉(xiāng)到處都是野生的水魚、烏龜和黃鱔。叔叔只要隨意從水塘、湖泊邊走過，便能辨別此地有多少魚鱉，甚至連大小，公母都能說過八九不離十。他還能徒手從幾米深的湖水中將十多斤重的野生水魚捉拿進簍。上初中時，我因故中途輟學，曾挑著一擔裝魚的竹簍跟著叔叔生活過一段時日。叔叔在前面抓，我便在后面撿，常常是不到半日，我便挑不動滿簍的鱉爺、龜孫和滑溜溜的黃鱔了。

但是，叔叔抓來的水產品從不獨享。每次，叔叔總是要將收獲所得，幾乎全部用來幫助當時尚未完全解決溫飽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叔叔總有自己的理由：既然我的技藝和收獲都是上蒼所賜，所以我必須取之于天而用之于民。

所以，叔叔雖然身懷絕技，但常常是居無定所，袋無隔夜之糧。這也是叔叔一輩子孤身一人的重要原因。

從小，在我眾多的兄弟姊妹當中，叔叔對我最好。他也曾想收我為徒，將其抓魚捉鱉的絕技傳授給我。后來，當他發(fā)現(xiàn)我對看書寫字的興趣遠超魚鱉之時，也就只好作罷。但每次碰到叔叔，只要我伸出臟臟的小手，叔叔總會左掏右摸，從身上或簍底找出殘留的二分、五分的鋼镚兒，或一角、兩角卷起了毛邊的紙幣給我，讓我到小食店買一小包蘭花豆、幾塊紅姜或兩根棒棒糖……讓我解饞。

記得，嚴寒的冬日，我常因雙腳冰涼無法入睡。這時叔叔總會讓我將雙腳伸進他溫暖的懷中。叔叔的體溫，至今仍無法讓我忘懷。為此，在我為數(shù)不多的親戚中還曾引發(fā)過一段小小的插曲。那是我剛拿工資不久，每到逢年過節(jié)我總會給叔叔、舅舅等至親們寄去一百、兩百元不等的孝敬錢。但每次，我寄給叔叔的錢總會比別的親戚要多。時間一久，便有親戚把情況反映到了父母耳中。當父母幾次提及之后，我便說起了叔叔小時候經(jīng)常給我零花錢和疼我愛我的點點往事。親戚們在聽了母親的細說之后，便再也不吱聲了。當然，隨著自己慢慢地長大和思想境界的不斷進步和超越，我也曾為自己的行為和小心眼兒不安和自責過。

然而，對叔叔的報答竟是那么短暫，叔叔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我。

孤帆遠影，沙鷗低吟。叔叔，侄兒來看你了，您聽到我的呼喚了嗎？您的慈愛，您那質樸的人生觀，您的點點滴滴，就如同您墳前的柳樹，一直根植在我的心田。

長天無語，江水默然……

我噙滿淚水用力地捶打著叔叔墳前的樹干，撒下只是一片片枯黃的樹葉，留給我的卻是悠然的悲憫與惆悵，以及那無窮盡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