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跟我沒有任何關系,因為我娶他的女兒為妻,他成了我的岳父。岳父也是父。對于世間的任何一對夫妻來說,公公婆婆和岳父岳母,兩父兩母四個老人,誰都是血脈相連值得尊敬和孝敬的長輩,缺了誰對夫妻雙方來說都會是天缺一角,家庭的幸福自然也不圓滿。
然而,世間從來就沒有不散的宴席。生老病死乃自然規律,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生命的蒼老,誰能阻擋美滿家庭里生離死別有朝一日的到來呢?2007年9月29日上午10時44分,妻子從千里之外哈爾濱市區的省人民醫院給發來短信:“爸爸走了。”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令我如遭雷擊,正在工作的我愣在辦公桌前半天緩不過勁來。盡管岳父身患絕癥、在醫院臥床已經四十多天,我早就預感到這最殘酷的一天,但當這一刻真的到來時,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內心深處一如被重錘狠狠一擊,那種疼痛是那樣的劇烈和長久。我知道,“爸爸走了”這簡簡單單四個字的背后,妻子內心處于多么巨大的悲痛中啊!
岳父生性開朗坦蕩,為人善良寬厚,走起路來風風火火,做起事來興致勃勃,一如他“馬馳”這個名字,除了向前還是向前,永遠保持著積極進取的態勢,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長達數十年的教學生涯中,他就像一頭有使不完勁的老黃牛,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只要有工作干,他就春風滿面勁頭十足,要是哪天賦閑在家,他就或坐臥不寧,或如遭霜打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岳父退休之后也是閑不住,退下來又重新有了工作,使得年過六旬頭發花白的他一如枯木逢春,每天都心花怒放,每天都興致勃勃,他像年輕的時候那樣早出晚歸,每天都往學校跑,每天都忙著聽課開會,每天都忙著與教師學生交談。即便有時候在家,他也是翻閱報刊查看筆記,看材料或寫教學論文,似乎永遠有干不完的活,他似乎也喜歡永遠有干不完的活。退休的歲月,他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和身邊的老伴,應該頤養天年、過閑適生活。他從工作中得到了樂趣,同時也在工作中耗費著精力與生命。有時候為了給學校趕寫材料,他睡不好覺,滿心思琢磨著學校里的那些事,以至于半夜兩三點鐘就起床,開燈夜戰。這勁頭哪里像年過七旬的老人?
就是在他查出絕癥并且做了第一次手術后沒幾天,他還是不顧家人的勸阻,執意一天天到學校去履行他以此為榮以此為樂的教學督導組組長的職責。甚至于他早已病重在醫院臥病不起期間,當學校領導前來看望他,安慰并許諾他將繼續聘任他擔任學校教學督導工作的顧問時,他竟然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蒼老憔悴的臉上綻開了壽菊般的笑容,那藏不住的欣喜與滿足顯露無遺。但是,他不能只拿俸祿不干活,依他的行事風格和做人準則,他必須要對得起病床上得到的這份信任和關照。他隨即給遠在北京的女兒、我的妻子打電話,囑咐回北京時無論如何一定得幫他買到高等教育編輯部編輯出版的《名師頌》。
岳父住院臥床不起的那段日子,妻子每個周末都要從北京跑到哈爾濱,周五晚上火車去,周日晚上火車回,上班盡孝兩不誤。對于病重的父親,妻子自然是有求必應,她專門利用午休時間跑到高等教育編輯部買到了《名師頌》,這書是厚厚的兩本,普普通通的紙張和普普通通的裝訂,定價卻高達百元,且不打一分折扣。如此高價的書,竟然主動上門求購,以致編輯部的人以為妻子是被收錄到書中的名師的家屬。對于這種少人問津的書,編輯部的人又怎能想到這是千里之外一位身患絕癥的老人的托付,又怎能想到這種行為背后蘊藏著一個人對大學教育一生的執著和追求呢?
《名師頌》寫的是全國高校優秀教師的模范事跡,妻子將這本書帶到岳父的病床前,在岳父的要求下一字一句、一篇篇念給他聽。他靜靜地感受著書中優秀教師或無私奉獻或高超精湛的教學技巧,臉上浮現出久違的一絲喜色。讀到他認為重要的段落,他會讓女兒再給他重讀一遍,并用微弱的氣力評論一番。那兩冊厚厚的《名師頌》,一直陪伴著病床上的岳父,一直到他去世……
與他鐘愛的教學工作相比,岳父在生活上則比較業余,不怎么懂得生活,更不懂得享受。他一生儉樸,粗茶淡飯,素褲布衣,不講究吃喝不講究穿著。妻子小時,岳母上班太早,來不及做早餐,做早餐的任務全由岳父承擔起來,岳父就將那個年代本就很難吃的飯菜做得更加難吃,幾年的飯菜永遠停留在一個水準,沒有長進。年輕時他就埋頭工作,幾乎將家庭生活的重擔完完全全交給了岳母。尤其是岳母退休之后,每天吃什么穿什么,幾乎都要依賴岳母的安排。以至于岳母偶來京小住,行前岳母還得事先為他備好那一段時間的食糧,比如包一堆餃子或包子什么的存放在冰箱里,供岳父一個人食用。雖然他也曾在大學里當過領導,也時常參加公務活動,但不到萬不得已他就不在外邊吃飯。他時常說再高檔飯店的飯菜都不如老伴做的飯菜可口。其實岳母在家里做的,無非是白菜土豆這些東北普通人家再普通不過的樣式,至多也再加上些魚、豬肉和豆腐之類,可岳父就是喜歡,只有在家里他才能吃飽喝足。
在岳母照顧的長達幾十年的生活中,岳父心滿意足,心安理得。盡管岳母年輕的時候也有自己的工作,可岳父似乎沒有意識到要幫助岳母分擔點什么,甚至于像接送孩子上下學這種事,也全由岳母一個人承擔。直到病重臥床,與岳母回憶起共同經歷過的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共同走過的漫長而瑣碎坎坷的日子,岳父才恍然大悟萌生悔意,他不無慚愧地一遍遍自責,一遍遍自言自語:“唉,那時候……大冬天的……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上下班……擠公共汽車……那么艱難,我……我咋就那么傻,不去搭一把手呢……”岳父聲音哽咽,淚眼汪汪,那悔意,真真切切。
在生活上,岳父向來就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前些年他生日,我們買了一部手機,既是生日禮物,也為方便他平時外出與岳母之間的聯系,可他執意不用,總是說他用不著。即使有一次他們到太陽島玩,岳父一個人走丟了近兩個小時,讓家人也焦急了近兩個小時,岳父也不吸取教訓,堅決不用手機。直到他病重在醫院臥床不起,自己接不了房間的電話了,才在我妻子的提議下將閑置了近兩年的新手機拿出來用,為的是便于接聽家人打來的電話。
不過,在對自己子女的教育上,岳父卻是稱職的,他對子女一向要求很嚴,比如他從小教育自己的子女:人生要有理想,有追求;工作要認真負責,要高標準嚴要求;做人要正直善良,待人要寬厚友善,寧可別人負我,也不負別人……他的這些人生信條,不僅僅從小灌輸給他的一兒一女,還在我成為他的女婿時灌輸給我,在我的女兒出生之后又進一步灌輸給他的外孫女。
自從女兒降生來到人世,岳父跟我的岳母一樣樂得合不攏嘴,如獲至寶地將他們這唯一的一個外孫女視為掌上明珠,無論是他們到北京或是我們帶著孩子去,只要一見到外孫女,他們心里就樂開了花,他們陪外孫女玩,給孩子買玩的帶吃的,逗孩子玩,給孩子講故事……只要外孫女在的時候,他們便滿是歡聲笑語。可一旦教育起孩子來,岳父就鄭重其事一本正經,雖然他平時忙于工作,卻也時不時給他遠在北京的外孫女寫信,詢問、關心外孫女的學習,鼓勵、引導,還時不時給外孫女寄來他翻閱報刊時剪下的有價值的學習材料……
岳父生命垂危期間,我女兒正在北京人大附中念初三,即將面臨中考,學習緊張。我準備國慶長假時帶她去看望彌留之際的外公,見上最后一面。得知此消息,岳父執意阻攔,囑咐守候在他身邊的妻子發來短信讓我立即給他打電話。岳父在手機里的話急促、艱難而又聲嘶力竭:“曉升啊……你和天歌就別來啦!……天歌她學習那么緊張,只放那么兩天假……就別折騰她啦!你們……你們就別來啦!別來啦……”
岳父走得倉促、痛苦,卻還那么善解人意,就如他一生與人為善助人為樂,只愿給予不愿索取。他選擇這個時候謝世,讓平時工作異常緊張的我和學習緊張的外孫女用不著請假,就可以趕到哈爾濱參加他的葬禮,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岳父有意為之呢?冥冥之中,我似乎感覺到岳父是有意為之,他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關心幫助一下他的女婿和他的外孫女!
2007年國慶那天,在哈爾濱師范大學為岳父召開的追悼會上,岳父生前的同事、學生、親朋好友數百人紛紛前來向岳父的遺體告別,岳父的遺體被青松翠柏和鮮花簇擁著,他的身上覆蓋著中國共產黨黨旗。經過病魔長達一年的折磨,原本健壯的岳父瘦骨嶙峋,容顏雖然也經過了化妝,臉部輪廓卻已經變了模樣,讓人目不忍睹。他生命的離去,就像一盞燃燒的蠟燭,燃燒著自己,照亮了別人,直到最后熄滅……
2007年10月7日寫于北京廠洼
(選自2008年2期《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