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色

一

外公喜歡曬太陽。這在我們家族，是一件人所共知的事情。外公對陽光的迷戀程度，怎么形容都不算過分。有陽光的日子，外公總要夾著小馬扎，在陽光下舒舒服服地坐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即便是盛夏燠熱的正午，外公也會坐在門檻里，看著白花花的毒太陽，慢慢地移過門前的空地。發(fā)展到后來，外公對陽光的迷戀近乎是走火入魔了，有月亮的晚上，外公忽然就一骨碌坐了起來，用腳踢踢外婆說，“你咋不喊我呀，你看看啊，太陽都起床了呢。”外婆為此時常和外公吵架，外婆一和外公吵架就必然會罵這句話：“你個老不死的！”

外婆簡直是個“神算子”。外公一過完７０大壽，的確就開始老而不死了。他三天兩頭的生病，先是胃不舒服，泛酸水，治好了，又患了冠心病。冠心病還沒斷根呢，又查出左側外囊腦血栓和骨質增生。大半年地折騰下來，外公仿佛把人能生的病都生了一遍，以至于醫(yī)院里幾乎所有的大夫與護士，都和外公成了熟人；以至于再有個小病小痛的，外公自己都能說出具體的病因，甚至知道該吃藥還是該打針。“久病成良醫(yī)”這句大俗話真是不無道理，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外公拒絕去醫(yī)院里就醫(yī)，而是讓大家按他的吩咐去買某種藥，或者是在外婆和舅舅們驚駭的目光里，自己給自己打針。外公自己開的“方子”居然還真有些效果，左鄰右舍有個什么頭痛腦熱的，甚至也問診于外公。或許是“瞎貓碰上了死老鼠”，有幾次，外公還真看出了他們身體內部潛伏著的疾病。消息傳到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們都大眼瞪小眼的，表示難以置信。

漸漸的到了后來，十里八鄉(xiāng)的老百姓，都來請外公為他們看病。因為外公只開方子不收費用，結果一傳十十傳百的，外公幾乎成了我們縣的名人。許多人都不知道誰是他們的縣長，但都叫得出外公的大名。

成了名人之后的外公依然喜歡曬太陽，依然喜歡坐在陽光下面，半睡半醒。外公對陽光的迷戀隨著他的大名一起不脛而走，結果，１９９５年的那個冬天，半個城關鎮(zhèn)里，都坐著曬太陽的人。

他們當然都是淺嘗輒止，畢竟，與無所事事的外公相比，他們都還有需要他們去打理的事情。外公剛剛開始無所事事的時候，我的小外婆——我的親外婆很早就過世了，準確點說，她是外公的續(xù)弦。她比我的母親只大兩歲，比我的外公小了整整兩輪——還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女人。這種極不協(xié)調的家庭組合，只有一方率先步入晚年，才顯示出令人黯然的灰色背景。“老而不死”的外公當然早已力不從心，而我的小外婆，她的精力已經蓄積得過于旺盛，她必須沒事生事地找人吵一架，才可以消解她的憤懣。外公，這個“老而不死”的男人（愿外公在天堂安息），當然是她首選的宣泄對象，她莫名其妙的爭吵與謾罵，不需要任何導火索，像一種無法破解的病癥，毫無規(guī)律地折磨著外公。

每到這個時候，外公就坐在太陽底下，任外婆罵得唾沫橫飛，任外婆跺得塵煙四起，也不回應一聲。陽光下面的外公仿佛入定的老僧，面容慈祥，表情平靜。外婆一個人罵得毫無意思，漸漸的，只好坐回到門里，一面暗暗地垂淚，一面默默地看著陽光下的外公。

外婆的皮膚不能久曝于陽光，久了，就像塊蜷曲的舊紅旗，連眼角的皺褶都是紅的，能嚇死人。

退休之前，外公是個普普通通的建筑設計師，最著名的設計作品，是自己居住的兩室一廳。外公真是入錯行了，最合適他的職業(yè)，其實應該是政工。如果外公入了這一行，一定能混個一官半職的，這一點幾乎毫無疑問。

二

外公對陽光的變本加厲的迷戀，使他的晚年幾乎一直處于半封閉的狀態(tài)，外婆和舅舅，也漸漸失去了陪護他的耐心。天只要一亮起來，太陽只要一升起來，外公就坐在陽光下面，儼然成了家里的局外人。除了一日三餐，外公的所想所需，再也無人過問。雖然鄰居們因為擔心外公的身體，在背后議論過舅舅們的不孝和外婆的無情，但事實上，外公自己卻從來就沒有指責過誰，仿佛，這正是他想要的，他也樂得這樣的非常的清凈。

１９９６年初，樂得清凈的外公忽然開始自言自語，他反復嘟囔著同樣的兩句話：“你輕一點哎；你慢一點哎……”外婆四下里趕著看，舅舅們也四下里趕著看，但周圍幾百米，壓根就沒有一個人影。一大家人這時候終于唬住了，篩糠一樣的外婆開始淚流不止，“你個老不死的，你做么事哉？你別嚇唬我哉！”外公不滿地掃了一眼外婆，“你輕一點哎，你慢一點哎。看呢，這是日頭的步子，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你個豬腦子！……”

“日頭？還步子？”外婆終于破涕為笑，“你個老不死的，你非要把我給氣死！”

只有我的大舅，對外公的自言自語產生了一絲短暫的興趣。他按照外公的指點，在地面上搜尋起“日頭的步子”。大舅邁出的每一步都極其小心翼翼，但即便如此，外公還是對大舅發(fā)起了脾氣，仿佛，大舅是踩疼了日頭，或者，是驚擾了日頭的步子。大舅的搜尋自然一無所獲，但外公一口咬定，日頭的步子一會兒像貓，軟綿綿懶洋洋的；一會兒又像只鴨子，走一步搖一搖；一會兒又像個跛子，步子是跳躍著的；一會兒又像只老鼠，悄無聲息跟做賊似的……

大舅把這些話轉述給外婆的時候，聲音一直在微微地顫抖，而我的小外婆，眼光很快就直了，整個人很快就癱倒在地。“你老子瘋了，兒子耶……”

“瘋了？不會的！”大舅肯定地說，“瘋肯定沒瘋，至多是有一點點神經。”

“那還不就是瘋了！”我的小外婆，哭得呼天搶地，“我的命怎么比黃連還苦啊——”我的小外婆，哭得上氣接不住下氣。

“瘋了”的外公從此像染上了瘟疫，被外婆從臥室趕進了逼仄的儲藏室里。昏暗的儲藏室大約只在五六個平方米，一張折疊床放進去之后，再沒有轉身的空間和騰挪的余地。外公也從此失去了與外婆共進一日三餐的機會，像是只豢養(yǎng)的不再被人喜歡的寵物，被圈禁在儲藏室里。

外婆的做法得到了舅舅們的一致響應。外婆的指示剛一出口，舅舅們就動手搬起了屬于外公的東西。仿佛，他們一直就在等著外婆發(fā)出這樣的指示。

只有我的母親對外婆的做法提出過質疑，母親甚至表示，愿意把外公接到我們家，和我們住在一起。但母親實在勢單力薄，小外婆和外公生了五個舅舅，在這樣一個家庭組合里，外婆和舅舅們占據了絕對的優(yōu)勢，母親的話幾乎是多余的。

無法再曬太陽的外公，想來是過了一段身心都很不適的日子。偶爾探頭看他，總是大睜著一雙混濁的眼睛，久久不見轉一轉，像是沉浸于舊年的回憶。大約人一老，真的只能靠回憶過活，靠回憶支撐自己的生命。外公就在綿長的回憶里活得沖淡而平和，沒有對任何人發(fā)過一次脾氣。甚至連外婆偶爾的一次“施舍”（她問過一次外公的身體）和一次短暫的“放風”（她允許外公上了一次桌子），外公還流露出格外感恩的意思。但不久之后，外公又聽見了“日頭的步子”，那其實并不是日頭，而是一口自鳴鐘。

那口黑色的自鳴鐘原本是掛在客廳里的，“放風”的外公居然躲過了外婆的視線，將自鳴鐘搞到了自己的手里，而且，長時間的不為人注意。自鳴鐘的外形，像一個篆體的“家”字，除了兩根一長一短的時針和分針，整點的時候，機芯里還會跳出一只報時的“貓頭鷹”。那只黑色的“貓頭鷹”和外公一樣，已經老得很了，但它一點也不玩忽職守，叫得還算準時，雞啄米似的，格外賣力氣。

那時候，因為外公的足不出戶和小外婆的安靜，家里幾乎也已經安靜了下來，像一塘黑色的死水，沉寂得令人窒息。但外公的叫聲很快就撕裂了這種表面上的假象，再次將一塘死水攪得風生水起。那個初春的凌晨，半個城關鎮(zhèn)的人都聽見了外公嘶啞的叫聲。聞聲而起的外婆發(fā)現，儲藏室里意外地亮著燈，外公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鳴鐘，反復地沖著“貓頭鷹”喊：“快來看看啦，它怎么不叫了啊？”

外婆的驚訝無與倫比。她差點就被外公給嚇死了，但，我的小外婆，終于堅強地挺了過來，并且更為堅強地繼續(xù)活了下去。在經歷了這樣一件起死回生的事情之后，人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她起碼可以活到一百歲，至少比外公更為老而不死。事實上，她老人家也的確如此。

我的小外婆其實是怕死的。剛被外公誘騙進門的時候，她先后“死”過三到四次。但每一次到最后，她都自己活了過來，一副如夢方醒的樣子。外公對小外婆雖然百依百順，但畢竟她是一朵鮮花，而自己是一堆牛糞。我的親外婆過世后，外公看中了小外婆，但他們之間的年齡實在太過懸殊，要是外公親自上門相親，就算小外婆缺少父愛，估計也很難行得通。后來外公就央人以他的名義上門“串相”，結果竟然蒙混過關，年輕貌美的小外婆，不久就成了新嫁娘。受騙上當的小外婆當然不肯輕易罷休，然而既過了門，就不可能再回去了，如果不愿意過活，那么，她剩下的路，確實也只有去死了。

那個串相的男人，是我年輕而幽默的父親。我的小外婆對父親的憎惡，許多年之后，終于悉數回報給了外公，終于隱秘地折磨起了我的母親。

小外婆為何沒有奔赴真正的死亡，除了她自己，估計沒人能說得清。也許，她已于冥冥間提前得知，終究會有一天，她會讓這個欺騙了她的老男人也感受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然而這一回，小外婆沒有奪走外公的自鳴鐘，相反，她還含著眼淚囑咐大舅，把自鳴鐘拿到街上徹底地整修一次，甚至還叮囑說，多準備幾塊電池。許多年之后寫作此文，我已經不愿意揣測，更不愿意虛構小外婆當時的復雜心理，我情愿相信，“大難不死”的小外婆是因為終于意識到，自己也正在慢慢地老去。所有的仇恨，都泯滅在了時光深處，都消逝于那一次“起死回生”。

于是，我們便經常聽見外公這樣的喊聲：“看啦，時間跑得比兔子還快。”這是在說自鳴鐘上的分針；“哎啊，時間叫得真讓我擔心！”這是在說那只報時的“貓頭鷹”……

在事情終于明朗化尤其是在得到外婆的默許以后，外公時刻都把自鳴鐘抱在懷里，即便是小睡，自鳴鐘偶然脫了手，外公也會于猛然間本能地驚起，直到把自鳴鐘重新拾上手，他才可以安心。夜里，外公則把自鳴鐘放在枕頭邊上，“貓頭鷹”報時的時候，他間或還會配合似的，發(fā)出一兩聲含糊不清的夢囈。小外婆和舅舅們，已經最大程度地接受了這個難堪的事實，在他們眼里，外公已經徹底地淪為一個瘋子，或者就是一個神經病。母親站在一旁，只能默默地垂淚，面對走火入魔般的外公，母親既不能夠懂得，也無力分擔他的畏懼與苦痛。

雖然在外公的眼里，每一天的消逝都顯得實在而具體，但時間在那一年其實流逝得格外慢，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每一個細節(jié)，時常生動而鮮活地浮現于我們的記憶。也就是在這一年的深秋，外公沒有任何預兆地陷入于昏迷，兩個小時之后，外公沒有留下一句話，就平靜地離開了人世。其實在冥冥之中還是有些預兆的，只不過，許多預兆都只有在事后，才有可能顯露出隱秘的身影。就在外公昏迷的前夕，外婆忽然擠進了儲藏室，陪外公說了小半夜的話，外公說著說著，臉上甚至浮現出暌違已久的笑容。就在外婆出門的時候，外公忽然把外婆的手捉住了，他慢慢地撫摩，讓外婆感到“非常難為情”（那一刻，外婆的老臉一定浮起了大把的紅暈）。外婆剛一抽手，自鳴鐘就摔落在地，碎了，不復完整。面對摔碎了的自鳴鐘，外公居然再次笑了，好像是他故意摔碎的，或者是早就預見了這件事情。外婆說，“我只顧著納悶了，誰知道啊，根本就不起疑。”

自鳴鐘的破碎與外公的死亡，從此神秘地牽連在了一起。我不知道這之間，究竟有著一種怎樣的隱秘的聯系，正如死亡本身，有著許多我們無法勘破的奧秘。人，在長長的一生里，總是會發(fā)生許多偶然的事件，但每一次偶然，一定都潛伏著一些我們無法琢磨的東西。

那爆炸般的碎裂的聲響，多年之后，依然縈繞在小外婆的腦海里。每一次響起那碎裂的聲音，小外婆的頭就像是要裂開來，渾身上下都在戰(zhàn)栗。雖然到了現在，小外婆依然堅持認為自己進儲藏室，真的只是出于關心外公的身體，而且還準備讓外公重新回到自己的臥室，走完最后的日子。但這一切，對于已經作古的外公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她的關心，也許來得正是時候。也或許，來得不是時機。

三

外公火化的時候，連同遺體一起火化的，還有一口嶄新的自鳴鐘。那口自鳴鐘非常小巧，輕便，非常適合隨身攜帶，渾身上下（包括報時的“貓頭鷹”）都是黑色的。

為了找一口這樣的自鳴鐘，小外婆幾乎跑遍了整個城關鎮(zhèn)。舅舅們無法理解她非常的做法，在他們看來，這純粹是唯心主義。在那邊，時間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但這一次，小外婆沒有聽從他們的意思，她把自鳴鐘放在外公的枕邊，還堅持讓所有的人都站得遠遠的，她，要和外公“談點私事”。

外婆伏在外公的身邊，喃喃地敘說著她的私事。她的腰身，彎成了一張顫抖的弓，深秋的暖陽從窗欞上灑進來，她斑白的頭發(fā)，流瀉著時間殘暴的威力。起身之后的外婆，混濁的老淚匯成了一條條小溪，奔流在她臉上的溝溝壑壑里。

我的小外婆，終于在那一刻讓我看見，她也已經在時間的深處訇然老去。她的那一刻，從此長久地定格于我的記憶。事實上自那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也很少聽到有關她的什么壞消息。——當然，她老人家依然健在，而且，還將繼續(xù)健在下去。

只是，那一刻，她究竟和外公說了些什么呢？這，是個無法破解的謎。

２００７－１１－２８，合肥

（選自２００８年第４期《福建文學》）

原刊責編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