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歲的時候,堂兄娶了軛頭灣張老大家的女兒。那時候鄉下沒什么可娛樂的,婚禮就是我們盛大的節日。那晚我狠狠地吃了一頓好伙食,唾沫里都帶著油花兒,心情于是大好。小伙伴們在外面放鞭炮,“砰砰砰”的甚是誘人,我想放卻沒火種,眼睛就瞄準了王木匠嘴里的煙屁股。王木匠卻死死地盯住那幾件陪嫁的家具,對旁邊的人說:“我的天,清一色兒的杉木!”
我的老家在湘北農村,杉木是鄉親們公認的好木材。杉木輕便,木質細膩,娶妻嫁女,若是能置辦一套杉木家具,那家人的臉上便甚是榮耀。老家沒有栽種樟樹的習慣,偶有樟木制的衣箱小匣,必如傳家寶一般。另外還有一種楸樹,木質堅韌,卻極難生長,是做扁擔的好材料。據說在很遠很遠的平江縣的深山里,產一種叫楠木的珍稀木材,既是珍稀,我們也就無緣得見了。
后來年歲漸長,走的地方多了,也見到了珍稀的楠木,著實讓我驚喜了一陣。楠木紋理淡雅文靜,質地溫潤柔和,如一個楚楚可愛的小家碧玉。我不懂木,尚且喜歡,要是老家懂木的王木匠瞧見,不定有多歡喜!
但真正讓我目瞪口呆的木材,卻是海南黃花梨。我的三哥研究木材多年,在京城主持“閱甫齋”,著有《木鑒》、《紫檀》等專著,據說下部著作,就是《黃花梨》了。我第一次欣賞到黃花梨,也正是在閱甫齋。那是一種怎樣高貴沉靜的美麗啊,現在想來,竟是沒法兒細說,只有用“驚艷”二字來形容!
我該怎樣向你描繪她呢?先說她的“色”。海南黃花梨的主基調是黃色,那是一種高貴靜穆、讓人不敢嬉戲褻瀆的黃。我從來沒有料到,一種顏色,一種我們見慣不驚的顏色,也能給人一種撫慰,它能讓你喧囂煩躁的心慢慢地沉靜下來,讓你重新發現和審視自然之美,讓你重新敏銳而又平和。而她的“紋”,簡直就是鬼斧神工,天成地就。它們漫無定律,如行云流水,又如煙霧氳氤,流暢生動,豐富多變,極富動感而又層次分明。不僅如此,它還能產生一些十分詭異的、讓人癡迷的圖案,如“鬼臉紋”、“癭木紋”、“行云流水紋”、“貍貓紋”、“山水紋”、“竹絲紋”等,它讓你猝不及防,又讓你拍案叫絕。其中最有名也最為人所熟知的,是鬼臉紋,那一個又一個連接在一起的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圖形,便如一群扎著小鬏鬏的孩兒向你擠眉弄眼做著鬼臉,童稚天成,自生雅趣。那高貴的黃色和活潑的紋理結合在一起,會產生一種什么樣的視覺效果呢?它讓黃花梨高貴卻不呆板,也讓活潑不流于淺薄,這兩者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就有了厚重的美學意境。
海南黃花梨的“香”,也是值得一說的。中藥里有一種昂貴的藥材,名“降香”,就是海南黃花梨。她的香,淡、雅、柔、順、醇,直沁入心脾。還有她的“潤”。經過細致打磨后的海南黃花梨,木質肌理呈現出如玉一般的細膩柔潤、琥珀般的晶瑩剔透和玻璃釉般的亮麗,讓人不忍釋手。
自明末起,海南黃花梨就開始走入皇宮。黃色,被歷朝歷代的皇帝們所看重,是中國最高權力的象征。黃色的海南黃花梨,不僅巧合了至尊皇朝的象征意義和審美情趣,也給死氣沉沉的皇宮帶來了視覺的豐富和色彩的跳躍。現在傳世的明式家具珍品,其材質大多是海南黃花梨。海南黃花梨的性格溫潤、敦厚、細膩,剛柔相濟,不媚不俗,其韌度和硬度比其他紅木都要大。用它制作的明式家具,結構嚴謹,線條簡潔流暢,造型優雅大方,完美的融合了藝術、文化和實用的功能,被國外學者認為是當今中國“繼青銅器、玉器、書法、繪畫、陶瓷后,又一載入青史的國粹”(美國中華藝文基金會出版的《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圖錄》)。明朝的天啟皇帝,為此情愿放棄管理國家的天職,躲在后宮里當起了木匠,史稱“木匠皇帝”。
我第一次看到海南黃花梨,大概是在2000年。三哥告訴我,海黃的價格已經到了一個高處,手臂粗的樹枝樹根,要20—30元一斤,至于好的板材,則要300—500元一斤了。聽說木材居然要論斤買的,我便再一次目瞪口呆。后來回鄉,和鄉人說起這事兒,都不信,說我吹牛都吹得沒邊兒了。那時王木匠雖已久不操斧,但在鄉人眼里,仍是權威。王木匠說:它貴,能貴得過豬肉羊肉?那時豬肉賣五六塊錢一斤了,鄉人們自己舍不得吃,努力地養豬去賺城里人的錢。
那時我的心里就隱隱有了一種擔心?;ɡ嬷?,來自天籟,可千萬別讓貪欲給毀了!
我的擔心卻不幸成了事實。
這幾年,紅木家具熱了,尤其是海南黃花梨,被人炒到了一個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好的板材,要價是5000—7000元一斤!國外則以克論價,還遍搜不著。至于用黃花梨制作的家具,更是百萬千萬元的高價了!有廠商在北京策劃了一個黃花梨換金條的活動,一個市民用爛鍋蓋換來了一小金條,臉上的笑容燦爛如七月的艷陽。……要是我再和王木匠說起這些,估計他會二話不說,賞我老大一個耳刮子。
美都脆弱而易碎。海南黃花梨只產于海南島的黎山中,生長極緩,需千百年才能成材。從明末它成為貢品起,身價倍增帶來的,卻是毀滅性的災難。據史載,清康熙五十八年,崖州知州董桓祚勒索黎民花梨木,監生邢克善率諸峒黎民反,“罷耕”以示抗議,史稱“罷耕散村”。朝廷派兵平亂,費三年之功,才平息事端。而在那長長的、危險的海運途中,殺人越貨、大風沉船的慘案時有記載。歷史行進到20世紀50年代,因花梨木耐燒,炭火旺盛,在大煉鋼鐵運動中被大肆砍伐。上世紀80至90年代,大批黃花梨老材被偷運至香港、臺灣等地。與此同時,散落民間的明清家具珍品,被一車一車的出口國外,現在國外的藏品之豐之精,已遠非國內所比了。
而眼下,圍繞海南黃花梨所發生的故事只能用“瘋狂”來形容了。那些收購花梨木的商人,如用梳子梳頭一樣把海南島梳了一遍又一遍,山里的、村前屋后的花梨樹被砍光,連樹根也被刨凈,舊家具、舊農具、舊房子,皆席卷而去。有戶人家院子里生長著一棵花梨樹,怕被盜走,老兩口便在樹下搭鋪而睡;在海口,盜賊們為了盜走村民房屋上的一根花梨木房梁,趁著大風大雨之夜,將房屋拆開半間,房主一覺醒來,才發現“祖宗留下的寶貝還是丟了”。據2004年9月14日的《海南特區報》報道,??邶埲A區一吳姓村民爺爺奶奶的墓被人挖開,尸骸扔了一地,而那用黃花梨制成的棺木卻不翼而飛……
專家們說,海南成材的花梨木樹林,已經沒有了!
在過去的兩億年中,平均大約每一百年才90種脊椎動物滅絕,平均每27年才有一種高等植物滅絕。自從有了人類的干擾,物種滅絕速度提高到100倍至1000倍。據預測,如果按現在每小時3個物種滅絕的速度,到2050年,地球上四分之一到一半的物種將會滅絕或瀕臨滅絕。
我的老家有座山名桃花山,山不甚高,但50年代山上還有兇猛的華南豹嘯聚,那豹子皮制成的標本至今仍掛在縣一中的教室里?,F在呢,連獐子、狗獾之類的尋常野物也難得一見了。
物種一個又一個的滅絕,我們人類便越來越寂寞。自然之神為我們創造的美,我們也越來越難得一見了。
我也越來越擔心,若干年后,我們的子孫是不是只能從書本上才能欣賞到海南黃花梨的那種天籟之美?
去年回鄉,我給王木匠帶了巴掌大一塊黃花梨小板。王木匠老了,老得不成樣子了。他把那小板拿在手里,反復摩挲,又湊近了反復地看,一雙混濁的眼便慢慢亮了起來。他說:伢崽,你沒胡吹,這木就該比豬肉貴!我給他說了我的感慨,老人就急,說:你給我弄點種子來,我把這山前山后都栽遍,可不能讓它絕種了!我說,不行,這里的氣候土壤都不對,栽不活的。老人的臉色就暗下去,把那小板收藏到了他的枕頭下面。
海南黃花梨來自深山,有著堅韌的生命力。據說當地政府加大了保護力度,又廣植幼苗,海南黃花梨庶幾不絕。
我心欣然。阿彌陀佛!
2008年5月15日于北京東南郊小羊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