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長沙城外鹿芝嶺黃興故里拐向瀏陽河的。假如時光倒流一百年,我愿選擇一條船,從長沙東門外的開福寺一直坐到瀏陽城里的大夫第。那時譚嗣同就是這樣,一趟趟地在瀏陽河和湘江之間奔波往返。很少有人知道大夫第,但沒有人不知道瀏陽河。作為湘江的一條支流,瀏陽河迂回曲折,一抹蜿蜒黛清的河岸,從河流上游的青山余脈延伸出來,神秘地伸向某個未知的深度。難怪這水特別的干凈清亮,這水是從大山的心窩子里流出來的。瀏,清亮貌。我從湘江的源頭一路走來,這樣的干凈清澈,只有湘江上游的瀟水可比。
水是要好山養著的。好水又能養好東西。河水漂洗出來的夏布,河道里的天然菊花石,只有瀏陽河才有,離了這條河流就沒了。這樣的好水,還最養人。你不知這條河養育出了多少南方俊杰,黃興,譚嗣同,唐才常,胡耀邦,徐特立,許光達——你不必吃驚,瀏陽河彎過了九道彎,每轉一個彎就會涌現出一個風流人物。她養育出來的共和國將軍就有一百多,你感到上蒼對這條河流真是有些溺愛,你不知道這河里還有多少不可理喻的玄機。但讓瀏陽河真正家喻戶曉的還是一首歌,“瀏陽河彎過了九道彎,五十里水路到湘江,江邊有個湘潭縣哪,出了個毛主席,領導人民得解放啊咿呀咿子喲……”
瀏陽河就是被這一首歌唱得滿世界都知道的。
同湘潭、韶山、毛主席相比,大夫第實在算不得什么。
但我最想去看看的,還是那座很少有人知道的大夫第。
眼前,有些突然地出現的那座老宅院,就是譚嗣同的故居——大夫第,一看就已經歷了無數滄桑世事。我已經站在它的門口,感覺就像站在了時光隧道的入口,每一扇向我打開的門,都讓我感到神秘的興奮。感覺歷史已經向我敞開了胸懷,等待著一個陌生人深入其中。我卻猶豫著,仿佛,不敢走進一百多年前的中國。
譚家在瀏陽城里算得是很久遠的書香門第和名門望族,但真正稱得上大夫的只有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這位咸豐九年的進士,累遷至湖北巡撫。大夫第可不是誰想叫就可以叫的,是皇上敕封的。房子是硬山頂結構,這是我已經無數遍看過的湘中富貴人家的宅院。對于安土重遷的中國人,無論大夫,還是小老百姓,無論是這樣的大夫第,還是小小百姓的茅棚,每一個家,都是要精心構建的。譬如這房子,從屋頂蓋的小青瓦,到廳堂和過道鋪設的是青磚和卵石,還有兩邊砌風火山墻,你都能看出那個時代想要的堅固與舒適。那時還沒有鋼筋水泥,最堅硬的墻壁是南方特有的灌肚墻,墻肚子里灌進去的是糯米、桐油和蜂蜜。整個房子,門臉不算寬,但進深很長,中堂、后堂、過廳,深三進,廣五間,三棟二院一廳。這樣的房子,不但能藏東西,還能給人一種團聚的感覺,一種溫暖的被庇護的感覺。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建筑就是這樣。它的工藝主要體現在木雕之精美上,梁架,斗拱,雀替,都被當年的工匠一刀一刀地雕刻過,那些被歷史的刀深深雕刻過的痕跡,依舊隱隱作痛。但我去的時候,這房子還是流露出了年久失修的荒涼,我看見了那傾頹的墻基,被風雨剝蝕的雕梁畫棟,突兀地裸露著。聽說馬上就要大修了,其實沒有必要,這種廢墟般的頹敗景象,雖然殘酷,但是真實。事實上也正是這種殘酷的真實讓我相信這里就是譚嗣同的故居。
譚嗣同(一八六五~一八九八),字復生,號壯飛,又號華相眾生。他生于北京。那會兒他父親還在京城為官,一家老少都住在北京。直到譚嗣同十三歲那年,他父親由戶部員外官升四品,外放甘肅天水,考慮到那里的文化相對要落后一些,于是譚嗣同被送回老家瀏陽,才第一次回到祖居地,住進了這座大夫第。他的少年時代是在瀏陽度過的。這里的湖湘文化是相當有底蘊的,少年譚嗣同拜歐陽中鵠等名士為師,這位歐陽老先生是后來的著名戲劇家歐陽予倚的爺爺。譚嗣同在歐陽中鵠和劉人熙等湖湘名士的指點下,系統地研讀了王夫之等人的著作,尤其是汲取了王夫之經世濟民的思想,其中的民主性精華和具有唯物色彩的部分。對譚嗣同的影響很大。這也讓他對傳統的時文八股更加厭惡,曾在課本上寫下“豈有此理”!瀏陽人自古尚武,這里出了個天下聞名的義俠——大刀王五,譚嗣同少年時曾跟他習武,還真練出了些本事。一次,他在后花園那棵梧桐樹下正練著呢,被好友唐才常瞅見了。唐才常早聽說譚嗣同的辮子功了得。想試試他的功夫,趁譚嗣同沒提防一把抓住他的辮子。譚嗣同只輕輕一擺頭,人與辮便一起輕盈地飛出。唐才常看得眼紅,自此便跟譚嗣同一起練把式了。這哥倆后來成了志同道合的維新派志士,也都成了大清國的刀下鬼。
我看見了那棵撐天梧桐樹,不知道還是不是當年的那棵,老是極老了。一迭迭的年輪堆積,一層層老皮上綻開了一條條裂縫,但那古老的樹干卻依舊僵直而倔強,又仿佛在暴露某種誓言。聽說早先不是一棵,是兩棵,其中一棵在某個風雨夜突然被一個炸雷擊倒。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冥冥中已經暗示了一個少年未來的宿命。譚嗣同卻沒當一回事,還用古樹的殘枝精心制作了兩把七弦琴,一名為“雷殘”,一名為“崩霆”。這不是傳說而是事實,那把“雷殘”雖已失蹤,但“崩霆”現今還保存于湖南省博物館,琴上有泥金楷書的琴銘,今天彈來,音色依然純正悅耳余音繞梁。遙想當年,每當夜深人靜,譚家的七公子便在這大夫第,不是彈琴,就是舞劍。瀏陽城里人迄今還在感嘆,像這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文武全才,一百年了,再也沒出一個。
那棵撐天梧桐樹后邊,就是譚嗣同的書房。譚嗣同雖為巡撫之子,生母徐氏卻出身貧寒,她每日督促兒子發奮苦讀,盼著兒子和他爹一樣中舉及第,她不知道兒子早已對科舉毫無興趣,認定只有科學才能興國。但真正觸動譚嗣同的,還是中日甲午海戰的慘敗和《馬關條約》的簽訂,它讓一個民族的先覺者感到了最深的屈辱。而此時,站在他書房的門外,我又一次想到了知識分子的使命。中國知識分子的入世精神既強且深,在歷次社會運動中從沒有袖手旁觀。這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大的希望,也讓我再次感覺到,真正能推進歷史進程的還是知識分子。尤其近世以降,從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再到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無論先覺。還是先行,扮演主角的都是知識分子,而且大都是從舊營壘里、從體制內走出來的。而每一次變革的前奏,必然是慘烈的失敗。沒有鴉片戰爭的慘敗不可能有洋務運動,沒有令“中國割去臺灣及遼東,并向日本賠款二萬萬兩”的中日《馬關條約》,也許就沒有公車上書,當康、梁和十八省舉人及數千市民,集合在都察院門前要求代奏,一大批知識精英已經掀開了國民問政的風氣,并催生了各式各樣不同的議政團體,這已經具有現代民治社會的結社性質。譚嗣同適逢洋務運動后中國知識分子的第二次思想變革——從經濟技術層次的變革轉向從政治體制上變法維新,這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
一百多年過去了,我還能感覺到從那個年輕的胸腔里噴出了灼熱的氣息,感覺到他的憤怒,他奔涌的熱血。就是在這間書房里,譚嗣同感到“大化之所趨,風氣之所溺,非守文因舊所能挽回者”,必須對專制制度實行變革!在戊戌變法的前一年,他完成了《仁學》,這是維新派的第一部哲學著作。他認為物質性的“以太”是世界萬物存在的基礎,世界萬物處于不斷運動變化之中,而變化的根源在于事物的“好惡攻取”、“異同生克”。他把“以太”的精神表現規定為“仁”,而“仁”的內容是“通”,“通之象為平等”,“仁——通——平等”是萬物的發展法則,是不可抗拒的規律。他憤怒地抨擊了君主專制所造成的“慘禍烈毒”和三綱五常對人性的摧殘壓抑,他認為,對于那些昏暴的專制君主,不僅可以不為其盡忠死節,而且可以“人人得而戮之”。這樣的文字扎心,稍不留神就會扎出血來。
我看見,他的床頭還放著一本《仁學》。陽光透過屋頂的亮瓦灑在發黃的紙葉上,把每一個字照得閃閃爍爍。從這些粗糲的、堅實的文字里,又可以窺見那個離我們已經十分遙遠的時代。你能在每一個墨字上觸摸到那滾燙血肉的溫度。你甚至覺得,他從一開始抓住的就不是希望,而是深深的、空前的。
河流拍打河岸的聲音,一次次清晰地傳來。在槳聲恬靜的節奏中,坐上一條輕搖慢蕩的船,這是那個時代最好的出發方式。那段時間譚嗣同從瀏陽,到長沙,再到北京,往來頻繁。那是他最忙碌的一段日子,心里最亂的一段日子。但只要坐上一條船,那流逝聲就漸漸減弱,那被夕陽映照的迷人浪花夢幻般漂浮起來。此時,聽著在耳畔低語的浪濤聲,仿佛聽著河流的心聲。此時,這個為著一個渺茫的希望而上下求索奔波的人,便可忘情地享受一次沉思默想的寧靜。而我,現在已經找不到那樣的一條船了。每間房子都冷冷清清。我也早已習慣了這樣一個人,悄悄地,尋覓著,體味著。我現在的年齡早已超過譚嗣同活得最長的歲數。我以一個比他年長的人,在此沉思他——我這腦子已經久不想事了。但現在,我發現自己居然還有思考的能力。有一種力量,在逼著我思考。
對于那一場短暫得如曇花一現的變革,我們一直缺少真正的理解,至今還有許多學者或是真的出于誤解,或是別有用心地歪曲、矮化這次變法的意義,認為維新運動自開始即不具有成功希望。除了光緒皇帝未具備足夠的權力和威望推行改革外,維新派人物對政治現實的無知,和他們對西方社會制度的粗糙了解,亦注定運動的失敗——這些變法者“恨不得把一千年的任務在一個禮拜之內便大功告成”,“由于改革的步子太大太快,導致政局不穩定,導致權力下放,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保路運動。”“清朝的滅亡不是因為通常說的什么腐敗,而是自己的改革大躍進。這和當年蘇聯解體的原因相似,蘇聯解體不是因為腐敗,而是激進的改革。”云云。這是完全違背歷史真相的。從公車上書到戊戌變法已有歷時三年的啟蒙,已造成了體制內的分化,如光緒帝本人,帝師翁同穌,南洋大臣張之洞等許多清朝高官,都開始轉向對變法的支持。譚嗣同等人不但是思想者,更是啟蒙者。現今還保存的瀏陽新算學館,就是他與唐才常、歐陽中鵠一起在奎文閣創辦的,這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科技群體機構,開湖湘維新風氣之先。這之后,他陸續結交了梁啟超、翁同穌等維新派關鍵人物,又應傾向維新的湖南巡撫陳寶箴之邀,協助興辦新政。他首先加強了時務學堂中維新派力量,自己擔任了分教習,又安排唐才常任中文教習,協助任總教習的梁啟超,在教學中大力宣傳變法革新理論,“所言皆當時一派之民權論,又多言清代故實,臚舉失敗”。在策略上托孔子改制,向學生灌輸平等、民權學說和變革意識,使時務學堂真正成了培養維新志士的機構。此外他又與唐才常等人創建了維新團體南學會,以聯合南方各省維新力量,還創辦了《湘報》,作為南學會的機關報,親任主筆,“演說萬國大勢及政學原理”。湖南新政一時走在全國的頭前,譚嗣同也以“新政人才”而引起高層的關注。于此可見,無論從教育、新聞、結社等方面,譚嗣同都做了全方位的啟蒙。
要說真正對西方社會制度完全不懂的應該是那拉氏,她在不少問題上表現出驚人的無知,鬧出了“修鐵路破壞風水,火車要用驢馬來拖”等荒誕笑話。問題是這樣一個女人卻掌握了最高的權力,而且非常懂得怎么玩弄這些權力。直到今天還有天真的學者在為她辯解和開脫罪責,甚至別有用心地美化她,說她一開始也是支持變法的,理由是她說過“變法乃素志,同治初即納曾國藩議,派子弟出洋留學,造船制械,以圖富強也。”如果這是她的真心話,說明她根本就誤解了變法,她對所謂維新變法還停留興辦洋務事業的理解上,而新政的主要內容則是體制性的,從裁汰冗員、廢八股、開學堂、練新軍到滿漢平等,其最終目標是推行君主立憲。慈禧太后要么根本就沒有理解君主立憲的實質,要么是假裝不懂,她一方面假惺惺地諭旨光緒帝,“茍可致富強者,兒自為之,吾不內制也。”另一方面仍牢牢地抓住二品以上官員的人事任免大權和軍權。她在變法開始的第一個大動作就是以釜底抽薪的方式,將力主變法的帝師翁同穌罷免,并再三警告光緒帝,一切的變法都只能加強而不能絲毫削弱滿清政權的統治。在慈禧太后和朝廷權臣的處處制約下,在沒有人事權和軍權做后盾的背景下,這樣的變法一開始就進行得異常緩慢,舉步維艱,即使光緒帝和維新派真有“全變、大變的急進變革主張”,也沒有實力造成整個社會結構的強烈震蕩。問題還是出在那個老佛爺身上。她從根本上就不想觸動其萬世一系的統治基礎,然而不觸動這一基礎又何來的變法?變法的根本目的就是重新洗牌,實現權力與社會資源的重新配置。它不可能不改變現存的權力結構和各階層的利益分配,這就是變法想要達到的結果。
回首光緒“詔定國是”的那一百多天,譚嗣同作為光緒詔授“參預新政”的四品章京,和林旭、劉光弟、楊銳等人一道,一步一步地推動著變革的進程。盡管光緒明白這樣的變革最終將把他變成一個徒具禮儀性質的帝國的象征,他還是堅定地表明:“汝等所欲變者,俱可隨意奏來,我必依從。即我有過失,汝等當面責我,我必速改。”或許他深知,哪怕作為一個充滿尊嚴的至高無上的象征,也比做一個充滿屈辱的兒皇帝要強。應該說一個時代擁有這樣一位開明的帝王是上蒼恩賜給中國的一次機遇,而這位憂郁的皇帝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也似乎只有在這“親政”的一百余天可算是舒心開懷的時刻。光緒由衷變法的決心,無疑是對維新派最大的信賴和激勵,譚嗣同等人覺得離自己的理想越來越近。
他不知道,他正一步一步地走近死亡。
在最危急的時刻,譚嗣同第一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光緒帝。他夜訪披著維新外衣的袁世凱,要袁帶兵入京勤王。這不是譚嗣同的天真,是走投無路的路。袁世凱假惺惺地表示要先回天津除掉榮祿,然后率兵入京,卻連夜趕回天津向榮祿告密,榮祿密報西太后,西太后發動政變,連發諭旨,捉拿維新派。通過這一連串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可以看到權力運作的連貫與流暢,這表明一百零三天的變法并沒有讓實際權力的任何一環斷裂,也表明風雨飄搖的大清國,最關鍵的人物還是這個操縱政、軍大權的老佛爺。這是個老謀深算的心理戰專家,不但當時的外界對她所知有限,到了現在她依然還是個神秘人物。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慈禧太后早已做好了一切應變準備。此時譚嗣同依然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顧,多方活動,籌謀營救光緒,當所有計劃均告落空,他決心以死來做最后一次反抗。確切地說,也不是反抗——無論逃往外國公使館避難的康有為、梁啟超,還是“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的譚嗣同,他們都不是反抗者,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想推翻這個政權,他們深知,當一個歷史悠久的古老帝國頃刻間被摧毀瓦解,沒有任何力量來抵擋接踵而至的四分五裂。他們從一開始就嘗試用一種理性的、非暴力的甚至是仁慈的方式來挽救這個國家和民族。應該說他確實選擇了一條最適合中國國情、付出代價最小的一條路,那就是維護這個帝國龐大的外部形態,只是改變其內部的實質性結構,讓我們敬而遠之的帝王遠離世俗權力,成為只在圣潔儀式上出現的象征,而讓人民和議會來主宰這個國家的命運。這對皇室其實也有一個最大的好處,沒有人會因為覬覦那個最高的位置而去推翻它,還可以盡量減少數千年來的慣性,避免帶來強烈的反作用力。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他們只是這輛老邁牛車的推車者。它陷得太深了,載得太重了。他們建議從上面卸下一些東西,讓更多的人來分擔。他們沒想到,哪怕如此溫和的理性的變革也帶來了如此強大的反作用力。
如果他們能夠夢想成真,如果慈禧太后哪怕向維新派做出一點讓步,未來中國的歷史或可重寫,這個國家也不會在此后的百余年里一次次上演血流成河的慘劇。然而歷史不是假設,大清國垂簾聽政的老佛爺沒有放棄她生前的最后一次屠殺,在她的簾子后面原本就充滿了陰謀和內幕,而那個告密者袁世凱就是被洋務派用洋槍洋炮全副武裝起來的新軍統領,這一切都是注定悲劇的命數。
戊戌六君子的被殺戮,提前宣告了那條以和平方式改變中國的道路是一條死路。而那些被砍下的一顆顆年輕的頭顱,都吊著一根粗黑的辮子,仿佛就是為了更方便那些劊子手砍頭的,一手抓刀一手抓辮子,手起刀落,一手一個。對于那個老態龍鐘的西太后,他們甚至就是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當鮮血再一次澆灌著一個帝國最后的黑暗,整個中國突然顯得格外的安靜。這讓那些血腥的鎮壓者可能產生了某種幻覺,他們開始慶幸這次殺戮所產生的效果。他們看不到還有一種力量,一種已經開始變得絕望的力量,正在醞釀一次徹底埋葬這個王朝的風暴。
那個什么都想到了的老婦人可能沒想到,在她殺死了戊戌六君子的同時,也完成了對這個王朝最后的絞殺。幾年后,被逼退位的清廷被迫吞下她制造的苦果,也感到失去了一個天賜良機,如果當時稍作一些讓步,至少,他們還可以像英國女王和日本天皇那樣,維護皇室的體面和尊嚴,甚至成為有史以來最安全的永遠的元首。而現在他們只能哭哭啼啼地同自己的出賣者談所謂清室優待條件,他們真的就像可憐的孤兒寡母一樣在丟盡自己最后的體面,而等待他們的還有更糟糕的結局,在不久的將來,一個叫馮玉祥的基督將軍用大炮把他們徹底轟出帝宮。
今天,仍有許多學者把變法的失敗歸咎到光緒帝的軟弱,他太害怕慈禧太后,太唯唯諾諾。如果他更強硬一點,歷史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但在我反復讀了那一百天的各個版本的歷史之后,我也從各個側面逼近了那個時代的歷史真相。我不但發現一個沒有權力做后盾的人根本不可能強硬,我還無意間發現了中國歷史的一個秘密,那就是中國數千年被正統的儒家學說強調的效忠,從來不是對天子的效忠,而是對最高權力的效忠,誰掌握了最高權力,不管是太后還是太監,都會獲得普天之下的忠誠。譚嗣同痛恨的所謂“君臣一倫”,其實是根本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權力對權力的由下往上、由低到高、由大到小的一層一層的絕對效忠。這也是那個處于權力巔峰的人,凡事都可獨斷專行的全部原因。當時,很多大臣都知道這個國家已經出現并將要面對什么,可就是沒人敢出面告訴太后。太后也絕不是因為知識和眼界局限了自己,而是因為權力使她變得更加頑固和狡詐。如果要她改弦易轍,將永遠只是一廂情愿,除非她自愿放棄部分權力,否則,誰也無法把她拉下馬。
這可能是譚嗣同到死的時候才徹底明白過來的。其實他完全可以不死,無論是從我們信奉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角度,還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犬儒式生存哲學。他都可以不死,日本使館曾派人與他聯系,表示可以為他提供“保護”,當他把自己的書信、文稿交給梁啟超,要他東渡日本避難時,梁啟超也勸他一起逃走,他卻慷慨地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后起。”他是決心赴死了,在我們這樣一個干任何事情都要計算成本的時代,有一些東西越來越稀缺了。或許,只有在這里,還能體驗那久違的震撼和感動。這是譚嗣同以自己最后的方式,留給一個民族的臨終遺言。“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在那個彌漫著血腥的殘暴黃昏,當野狗伸長了猩紅的舌頭,去舔那些流進鋪地的磚縫里的人血時,此時那個在頤和園里觀賞湖光山色的老婦人又產生了種容光煥發的錯覺。她不知道,這已是大清國最后的回光返照。她沒聽見那個湖湘漢子臨終時的大聲呼喊:“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面對如此悲壯的死,你恨不得替他再死一次。你恨不得替他再活一次。
歷史的車輪在爛泥坑里搖搖晃晃滾了一百零三天,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慈禧太后回宮即臨朝,宣布戒嚴,幽禁光緒帝,下令火車停駛。所有新政,除京師大學堂外,一律都被廢止。然而譚嗣同那句“有心殺賊”的話開始演變成事實,當溫和的變革之路被徹底堵死,一個絕望的民族只能做出唯一的選擇——那就大反特反吧!
譚嗣同殉難時,父親譚繼洵正巧遇朝廷裁減官員在家候旨,而戊戌變法失敗和兒子的連累也徹底斷送了他最后的仕途,后來他一直在大夫第頤養天年。這位通過科舉考試走上仕途的高官,一生為官清廉,為人處世謹小慎微,可算是體制培養出來的最正統最典型的封建士大夫。他在譚嗣同死后,也有了最初的覺醒和預見。據說,這個人一直不太喜歡自己這個多有忤逆的七兒子,當他得知自己的兒子在北京被朝廷處斬的消息時,寫下了一副挽聯:“謠風遍萬國九州,無非是罵;昭雪在千秋萬世,不得而知!”連這樣一個老人都已察覺到了,歷史的大趨勢無法阻擋。可惜,這位活了比他兒子兩倍多歲數還不止的老人,最終卻沒看到一個王朝的滅亡,他死在了辛亥革命的前一年。
譚嗣同的書房隔壁,就是他和夫人李閏的臥室。悲傷曾經彌漫了這間屋子。譚夫人與譚嗣同是同齡人,從十九歲成親到丈夫三十三歲殉難,這十五年的婚姻生活,少有愛的溫柔低語,永遠的聚少離多,或許還有永遠的驚恐和不安。當菜市口的血腥味飄蕩到南方這座小城,一切牽掛變成了終結。那些日子,她懷抱著丈夫的遺像日夜啼哭,公爹走到窗前安慰她,“七嫂,人死不能復生,將來他的名望很可能在我之上,你也應該感到寬慰。”——我感到欣慰。那個老人的預言,在今天無疑已是事實,譚嗣同的名望現在遠在那個晚清的巡撫之上。但我最欣慰的還不是這個預言成了現實,而是一個純粹的家庭婦女,經歷了人世無常的哀慟和時代的奇譎變幻之后,最終完成了中國女性的一次輝煌的涅槃。她創辦了瀏陽第一所女子學校,開辦了瀏陽最早的育嬰局,她和譚嗣同唯一的兒子沒滿周歲就夭折了,但她發誓要把這些孤兒撫養大。她以自己一生的堅守和寡居,為自己掙來的已不是一座貞節牌坊,而是給一個民族,以更博大的母愛的表達。我看見了她,一張發黃的照片,很智慧的樣子,她眼神里沒有我想象的那種憂傷,沒有被風吹干的淚痕,流露出的是一種安詳的又無限神往的表情。無疑,她已經達到了生命中的大境界。在她六十歲時,康有為和梁啟超合送了一幅橫匾:巾幗完人。如果僅從生活上看,這是一個苦命的最不完美的女人,但她以中國婦女傳統的美德和新女性最早的覺醒,構成了自己雙重的完美。
從另一扇門里出來,在悄然而至的暮色中,我突然覺得,有些東西我可能還沒有看到,肯定還有更多的真相被遮蔽在歷史深處。此時,無數禮花在天空綻放,像漫天墜落的美麗星辰,五彩繽紛的云靄,恍若諸神下凡。在恍惚如夢的感覺中,開始我以為是什么節日。片刻,我才想起來,這里是聞名海外的煙花之鄉,每晚都要試放煙花。煙花把這個城市的每天都變成了節日。
選自2007年第12期《都市美文》
原刊責編 曲圣文